第49話
我陷入了極度的自我厭惡中。
其實留斯說的沒錯，他是對的，他的理論毫無破綻。
我卻只會提出不負責任的突發奇想，只用很表面的事情做判斷，想要強迫他接受我的價值觀。
不只是這樣，我明明跟他約好聽從指示行動，卻單方面毀約。要是對待命這個指示有疑問，就應該當面跟他反映。
然而留斯卻幾次原諒無視指示的我。雖然態度不好，卻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鎮壓。這是他第一次行使武力。即使情緒激動，還是對我們講道理、分析現況。
他是我在現實中很少遇見的類型──是個有誠意的大人。
而在大人無比正確的理論前，不堪一擊且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鬼，那就是我。
隨著時間經過，我越發感到自己的行動是多麼愚蠢，不停責備著自己。
解散時巴爾孟克說：
「──我的意見基本上跟系統管理者留斯一樣，要說能不能信任黑爾芭那個駭客……答案是NO。」
聽著巴爾孟克的話，我低下頭。
「──但即使是這樣，我也支持你。凱特，你的想法有可行性。只要留斯和黑爾芭結盟──只要『The World』的系統管理者和駭客聯手，任何問題都能解決，我有這種預感。所以。」
他拍拍我的肩。
「別擔心我們，你選擇的道路一定是正確的。」
他轉身背對我，白色的羽毛像披風一樣翻動。
「有事就用郵件連絡，我會馬上趕到。」
說完後他就傳送走了。
「別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
黑玫瑰窺探著我的表情說。
「我也認為你是對的，所以打起精神來。」
說完後黑玫瑰也登出了。
我一個人留在卡路密納‧加迪利卡，想統整一下思緒。
現在的我太幼稚了，根本比不上巴爾孟克和黑玫瑰。雖然很感謝他們充滿體貼的話語，但反而更加突顯我的沒用。
蠢成這樣被踢到堪查加半島也不冤。
不過──我想。
如果我現在這個狀況是在消沉，我的確應該消沉。
像「魔界天使GIGA」的主角一樣，不出任何問題，每一次都選擇正確的路線，無論遇到什麼麻煩都能立刻解決。可以的話我想變成那樣。單足跳‧跨步跳‧跳躍，和同伴們相處交流，純粹正確美麗地，成長成一個到哪都能抬頭挺胸的聖人君子般的英雄。
但並不是只要連擊按鍵故事就會擅自進行下去，沉默著給出點點點句號，周圍的人就會自動理解你。我身處的並不是那樣輕鬆的世界。
我咬緊牙關，抬頭望著城鎮的夜空，那有著詭異文字列的天空。
總之只能從失敗中學習。
只能這樣，只能這樣了，凱特。
不知不覺到了十二月。
和網路問題有關的新聞甚囂塵上。
只要打開電視，大部分的節目都會播放相關新聞。
近年來事件頻傳，是否Pluto Kiss再度來臨的預兆。
持這種論調的特別節目在電視上反覆播放。
在這些節目中，CC公司和「The World」被拿出來公然批判。有人陷入昏迷和網路發生問題這一連串的事件，是否和網路遊戲「The World」有什麼關聯？必須找出關聯點問題才能解決……也有這種論點。
除了接近過年的手忙腳亂，最近的氣氛變得詭異、不太安定。
康彥的情形也有進展，不是他本人，而是他周圍的環境。
現在可以隔著診療室的玻璃探望他了。
但這也是因為他「穩定」維持意識不明的症狀。
我的班上也開始召集人去探望康彥。
十二月上旬的某個上課日，我翹掉上午的課去醫院。為了避免和同學在同一時間申請探病。
病房裡的康彥身上插著管子與監測管線沉睡著。他身上裝備著輸液管、導尿管、氣管導管、動脈導管、血氧濃度監視器等等，卻一點都不介意似的閉著眼睛，表情安穩。
呦，康彥，一陣子不見你身上多了好多裝備。我在心中說道。
spaghetti症候群*，據說全身插管的患者會被這樣稱呼喔。（註：日本媒體創造的用語，並不是正式的醫學用語）
但我一直對spaghetti有個疑問。
Spaghetti到底跟pasta有什麼不同？
我知道spaghetti是pasta中的一種。pasta中約2毫米粗的就叫做spaghetti──要是有人一臉得意地說這種話，我會想要用拳頭抵在他胸骨上轉一轉。
我知道就是這麼定的，但只是腦袋知道，誇張點來說靈魂卻無法理解。
沒有1.9毫米或是2.1毫米的spaghetti嗎？是在煮好時測它的粗細？還是還沒煮時？還是剛揉好時？疑問要多少有多少。
所以再加上這些考據，康彥，你裝備的管子粗細都不同，這樣稱為spaghetti症候群。那麼如果全都統一成半徑1毫米直徑3毫米的橢圓形，就應該稱為linguine症候群。啊啊，我到底在說什麼？發洩在把spaghetti說成pasta的人身上又能怎樣？
我必須思考這些不合時宜的東西，不然無法忍受現在的情況。
康彥什麼時候才會醒來？
我知道該如何救他，已經掌握線索了。
但我沒辦法說服別人。對方是擔任遊戲的系統管理者，說話很有道理的大人。而我只是個說著任性的話，毫不起眼的小孩。完全不被放在眼裡。
手上已經有了槌子，卻無法前往BOSS的所在地。
康彥，你說在遊戲裡能改變自己。但我就算在遊戲裡也只是個無力的中學生，白白拿著槌子。
差不多該醒來了吧？要睡到什麼時候？
該你出場囉，康彥。
現在世界發生了小小的危機，原因就在你沉迷的遊戲裡。你喜歡這種的吧？
開場我玩得很開心，已經滿足了。拜拜，之後就交給你了。我就吃著爆米花看你表演吧……
但我的呼喚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世界對康彥毫不感興趣。
連康彥自己也不感興趣般地閉著眼睛。
在我家只有父親身上出現了巨大變化。
港未來事件發生後，他的工作受到影響變得忙碌起來，常常不在家。
所以根本沒有機會抓住他問搬家的事。
我曾經想轉而向母親確認這件事，但她只叫我直接問爸爸。她的思想比較老舊，認為這種家裡的大事要由一家之主來處理。
但這種講法已經半是承認要搬家了。
會是什麼時候？
在那之前我能喚醒康彥嗎？
那天吃完晚餐回到房間，我躺在床上，書桌上的手機突然響起。
「呦，久不見。晚上好，最近如何？」
近幾年不太會聽到這種招呼方式。
是德岡先生。
令人驚訝的是他現在正在岐阜縣飛驒市。
更令人驚訝的是德岡先生知道黑爾芭這個人。這幾天他一直照著黑爾芭的指示，調查跟「The World」有關的事。到底在那裡調查什麼？
「──真有趣，在遊戲的內外，各自調查的兩個人同樣遇到了重要人物黑爾芭。」
德岡先生說。
「是啊……」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聲音聽起來不太有精神，沒事吧？」
看來我的狀態透過電話也能感覺到。
聽著德岡先生溫柔的話語，我不禁說出了自己遇到的問題。
「原來如此，要是不能說服那個系統管理者，事情就沒有進展……」
德岡先生說。
「好，可以告訴我那傢伙的名字嗎？叔叔要用秘技。」
「咦？」
「我沒說過嗎？別看我這樣，以前可是CC公司的程式設計師。說不定能走後門悄悄解決這件事。」
我對他隨口說出的事感到驚訝。
德岡先生以前是CC公司的程式設計師？
不對，更重要的是……能夠解決我的問題？
「請稍等一下，我有拿到名片……」
雖然對「走後門」這個詞不能釋懷，但的確是意想不到的助力。
說不定、說不定真的能行。
我急忙從抽屜裡拿出名片。
「呃，土屋先生。土屋浩司先生……」
沒有回應，我以為對方沒聽到又說了一次全名。
「……土屋浩司？」
德岡先生喃喃道。
「土地的土，房屋的屋，浩浩蕩蕩的浩，司機的司？」
「對，沒錯。」
「喔～」
德岡先生發出不知道是不是感嘆，難以形容的聲音。
「嗚哇～那傢伙現在在當系統管理者啊。啊～可以想像，哈哈哈。」
像是想起什麼懷念的事，他突兀地笑了出來。
「……你們認識？」
「是啊，一起同甘共苦過，算是戰友吧。」
德岡先生的故事給我帶來很大的衝擊。德岡先生原本是日文版「The World」開發團隊的負責人，土屋先生則是除錯團隊的領導人。
為了把歪到天邊去的話題拉回正軌，我戰戰兢兢地問道：
「那個……『走後門』還有用嗎？」
「沒辦法，算了算了，誰叫阿土是那種個性。」
德岡先生乾脆地說。
阿土？
「走後門沒用，想要說服他只能當面說清楚。」
我好失望，還是不行啊。
期待越大失望越大。
不如說對德岡先生輕率的發言感到憤怒，不要讓人有不切實際的期待啦。
「想攻略阿土只能正面對決。」
德岡先生說。
「例如這次的情況，就要說服他黑爾芭是值得信任的。」
黑爾芭是值得信任的……駭客黑爾芭？
這辦不到。只有在網路遊戲裡有交流，還要讓系統管理者相信駭客。
「這……」
「唉呀唉呀，你自己都無法相信這個人，還想要別人去相信她？」
我啞口無言。
「那個……」
「嗯？」
「這樣的話，為什麼德岡先生願意相信黑爾芭呢？」
對了，剛才德岡先生說他依照黑爾芭的指示在飛驒進行調查。
這不就代表德岡先生相信黑爾芭嗎？
「因為我只能相信黑爾芭了。」
德岡先生用玩笑般的語氣說。
「我沒有需要保護的事物，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要是黑爾芭想騙我，那就算是我的直覺錯了吧。」
「但系統管理者沒辦法這樣。他們有需要保護的事物、有責任、有義務、有立場。叔叔反對不負責任地對這種人進行教唆。」
看不出是剛剛說要走後門的人會說的話。
但不負責任這幾個字深深刺中了我。
「是、啊……」
「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
「是什麼？」
我不抱期待地問。
「『信用擔保』。」
德岡先生說。
「為了得到對方的信任，必須交出東西，對本人來說無可取代的東西。那樣東西越重要，信用度就越高。」
「要交出什麼東西？」
「你自己想吧。我只能告訴你，要是方法不正確，是絕對無法說服阿土的。但反過來說，只要方法正確就一定能說服他。」
說完似乎意味深長又毫無意義，不知是深奧還是淺顯的話，德岡先生掛斷了電話。
我拿著手機躺到床上。
德岡先生的話言猶在耳。
信用擔保。我對留斯提出擔保也沒有意義。
必須由黑爾芭對留斯提出擔保。
不過到底是什麼？而且我該怎麼對黑爾芭說明？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