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Even Though Our Love Is Doomed‧後篇
李天壽不安地看著柏油路在眼前消失,市區燈火從長草滿布的小徑退縮,盡頭逐漸浮現一棟散發昏黃燈光的建築。
他總覺得樹林裡有人影晃動,隨即想起在命理館碰上的怪事,這讓他瞬間起了雞皮疙瘩。他實在不想相信剛才那些事情是真的,然而手上的血跡、計程車司機臉上的爪痕和後座那對自稱是音樂家男女身上的污漬卻不斷將他理解的世界瓦解然後重組,就像小孩子不停打散沙堡重新塑形。
如果這是真的該怎麼辦?我們又該怎麼做?他壓下恐懼思索著。
「房子就在那,恐怕得先下車免得被發現。」計程車司機將車子熄火。
「待在這裡,我先進去查看。」李天壽伸手阻止正要下車的羅怡娟和張銘寬。
「可是…」
「我是警察,這是我該做的事情。」他努力擠出笑容,卻在轉身時突然感到後腦杓傳來劇痛。
眼前一片黑暗。
計程車司機哀號著倒在地上,羅怡娟面無表情地看著手上染血的小刀。
「…不能回頭了。」她轉頭注視緊捏拐杖鎖的張銘寬,那司機真不該把這種危險東西擺在後座。
「…我是不是殺了那個警察?」張銘寬害怕地扔掉拐杖鎖。
「都不重要了…」羅怡娟只能顫抖地回應他。
豪宅裡依然燈火通明彷彿人聲鼎沸的酒店,然而卻無任何陰影從窗內透出。
有人正在說話,看不見的人。
胎胎不安地看著嬰靈們嘻笑打鬧,感覺兩股熟悉的氣息逐漸逼近豪宅。
他們…終究是我的父母。
可是他們殺了我。為了他們的人生而殺死我。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是嗎?該原諒他們嗎?她幾乎要放聲尖叫。
她想起與王神棍初次碰面的場景。那是個天氣意外晴朗的清晨,有個中年人從密醫診所後門鬼鬼祟祟地走出,手裡揣著裝有大保溫瓶的布袋。走進暗巷後,中年人將保溫瓶打開檢視,裡頭有團血肉模糊無法辨識的暗紅,接著是對半透明的眼睛從中浮出直盯著他。
「…你是誰?」
充滿怨恨的眼睛。
「能愛妳的人。」他如此保證。
那雙眼睛流下眼淚。
我信任你,這就是我甘心跟隨你幫助你窺視天機的原因,但你做的事已經開始讓我懷疑。
她無法忘記那些女人涕淚縱橫的請求與被當成玩物時羞愧又興奮的神情,即是她們死去的嬰兒有時根本不在場。她無法理解這些女人選擇用這種方式進行所謂的贖罪(或淨化?)到底因為是愧疚,還是因為無法否認殺死未出世兒女的行為而放棄自己,即使殺戮之舉往往必非所願。
但你真的有資格「懲罰」這些人嗎?這真是懲罰那些人最好的方式?
這真的只是你的復仇嗎?
「他們來了。」她聽見自己這麼說。
王神棍已經倚在臥室門邊,興味盎然地看著她。
~*~
(安寧病房)
李天壽的父親緩緩踏上窗台。
他知道有些事情必須了結,為了天淇,也為了天壽,他不能繼續像垂死禽獸般苟活。溫熱晚風吹拂不再光亮的雙頰,如果這時死去想必會快速腐敗吧。他幾乎要看見天淇拉住病人袍要他別做傻事,就像她跳下大樓前所有人對她的呼喊。
「對不起,這都是爸爸的錯。」他向幻覺揮手告別,相信眼前正在哭泣的天淇只是幻覺。
他張開雙臂一躍而下。
~*~
「你們能找來這兒真的讓我非常驚訝。」王神棍狡猾地笑著。
「你故意讓這裡門戶洞開對吧?」張銘寬緊捏刀柄。「說!你是不是在命理館裡藏了什麼?有東西攻擊我們!」
「嘖嘖,你們真的很遲鈍不是我在說,不過那不重要,你們想來這兒幹嘛呢?」王神棍對嬰靈使了個眼色要他們暫時離開。「你們知道訴諸法律只會失去一切落得眾人訕笑,媒體鐵定會愛死這堆醜聞,但我實在想不出能用什麼來補償你們,畢竟我可不是殺死親生女兒的兇手啊。」他攤了攤手享受兩人的瞪視。
「我們…」
「你們有什麼資格對我發怒?我給你們想要的,而我也得到應有的報償。」
「如果對我做那種事情是報償的話!」羅怡娟嘶聲低吼,她從未如此憤怒。
「妳果然不是普通女人啊,羅怡娟,收集妳的唱片果然不會讓人後悔。」他笑得更高興了。
「你這個騙財騙色的神棍根本沒解決任何事情!我真的是笨到極點!」
「妳真覺得沒解決任何事情?妳女兒要是聽見的話會很難過喔。」
「沒有『那種東西』!都是你在欺騙我們!你暗示我們!我們會看見那種東西全都是你的騙術!!」她終於破口大罵。
「胎胎?」王神棍笑著轉過頭,羅怡娟與張銘寬頓時瞪大眼無法移動寸步。
女孩已經站在他們面前。
「看看她!看看你們做的好事!這是我的騙術嗎?」王神棍得意地看著他們。
「…媽?」胎胎低頭注視他們,當她抬頭時視線沒有絲毫移動,這讓他們只能發出淒慘的呻吟跪坐在地。
「不…這不可能…」羅怡娟摀住臉。
「我們都是無可饒恕的罪人,就像所有向我求救的客戶一樣。」王神棍在他們身旁踱步。「為了自己的人生,為了別人的人生,為了毫不相干的人的人生,卻從來沒過問被殺死的嬰兒…算了,這部分應該辦不到。」
「我沒有一刻不想著她…」羅怡娟痛苦地吐出字句。
「喔?是嗎?」
「我想…我們想生下她…」她從指縫間窺視那個半透明的女孩。
她有點像我?羅怡娟感到一絲不是時候的欣喜。
「無論怎麼做都無法挽回已經發生的事情。」王神棍對她耳語。「人死了,就這樣,你們還真的以為能靠做法或符水來改變什麼?」
她睜大眼看著王神棍。
「我從不相信儀式能產生效果。」王神棍無視張銘寬的瞪視輕捏她的臉頰。「我從不相信,那個世界是無法觸及只能觀察的存在,我們總有一天會成為一份子,沒有任何事情能彌補我們犯下的所有錯誤。看著人們因為這堆表面工夫而痛哭流涕簡直是種享受,他們根本搞不懂自己為何恐懼…」
「混帳!」張銘寬怒吼著撲向他。王神棍即時抓住刺向自己的刀鋒,不顧劇痛將它猛力甩開,張銘寬爆出哀號摔到一旁。
「銘寬!!」羅怡娟尖叫著看著鮮血從張銘寬的頸部噴出。
「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王神棍收起笑容。
「不…別這樣…為什麼…」她抱起不斷流血的張銘寬,試圖為他止血卻徒勞無功。
「我給妳兩個選擇:跟隨我免於牢獄之災,或是讓這場意外成為失敗的謀殺。」王神棍一邊擦拭血跡一邊說道,順手將掉在地上的小刀撿起走向他們。「我想你們女兒也不會希望你們就這樣毀了,妳覺得呢?」他轉頭看了胎胎一眼,發現對方已經消失在視線中。
水晶吊燈突然迸出火花。
胎胎飄浮在空中瞪著他們。
「我不認為這是對的…老師。」
「不不不,胎胎,總得有人為他們犯下的錯付出代價。」
「用人命換取另外一條人命?」她舉起手,更多管線迸出星火跳上易燃的窗簾與壁紙。
「這世界比妳想像的還殘忍,小朋友。」
「已經過了二十年,老師,你還當我是個小孩嗎?」她轉眼出現在王神棍面前。「你說你相信我也像活人一樣會成長…你真的…有把我當人看待過嗎?」
「我當然…相信妳。」王神棍終於感覺到恐懼。
「我不這麼認為。」一條電線爆出巨響,火苗從地面竄起。
「妳還真的是教不會啊!不受教的小鬼!」王神棍準備叫喚窗外的嬰靈。
「他們不再聽命於你。」胎胎歪嘴笑著。「你已經…失去我們的信任。」
燃燒中的吊燈墜落在王神棍頭上,連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
羅怡娟啜泣著注視意識逐漸模糊的張銘寬,依稀看見他對自己說了句「我愛妳」。
「我也是。」她閉上眼睛。
~*~
李天壽呻吟著從地上爬起來,身上沾滿血汙。他絕望地看著著火的豪宅,後腦杓的創口與撞擊地面挫傷的鼻梁讓他幾乎無法思考。
「已經報警了。」計程車司機狼狽地跌坐在前輪旁點起香菸。「那兩個音樂家欠我一筆醫藥費…或是棺材費,如果我掛點的話。」
「怎麼…會這樣…」李天壽看著眼前慘劇喃喃自語然後倒回地上。
~*~
高教授從夢中驚醒,冷汗不斷滲出額頭。
王傳福。
她看見了王傳福。
但王傳福為何要來向她道別?他還活著嗎?他發生了什麼事?
高教授感到一股寒意從尾椎湧上,她爬下床為自己倒杯溫水順便打開電視,只見新聞台正在不停播放一則發生於北投某個荒郊野外的民宅火警。
「消防人員在現場發現三具焦屍,目前尚在釐清死者身份…」
記者的聲線彷彿巨槌敲擊思緒,但她無法理解為何會對這則新聞感到惶恐。
~*~
(幾週後)
「這不是你說不幹就不幹啊,小李!」肥肚叔焦慮地在病床旁走來走去,隔壁床的計程車司機嫌惡地拉上簾子把自己和這場屬於國家公僕的鬧劇隔開。
「我不認為我能繼續承擔這個職位!」李天壽對他哀號。
「欸!別這樣亂來!警察每天都在玩命,這樣就放棄一點也不像你!想想你死去的父親!他才不會因為一樁案子辦失敗就自暴自棄!」
「你根本不懂我父親!!」你不懂那個禽獸。李天壽壓下對他吼出骯髒真相的慾望。
用休息為理由支開肥肚叔後,李天壽懊惱地面對慘劇後重新開始的人生。那對本應在火災當晚演出的男女已雙雙在火場中與王神棍同歸於盡,但至少王神棍非法購買死嬰的證據仍保留在命理館地下被一臉驚恐的警察們全數揭發,而幾名自殺者家屬也開始出面說明。
「這起連環詐騙案會讓社會騷動好些時日,甚至遮掩不少國際性的重大消息。」某網路論壇用戶在PO文中憤慨寫道。
「這年頭還有人會蠢到被騙喔?」另一位用戶似乎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開始分析受害者身份,其他用戶則紛紛對女人的本性為何提出各種解釋並吵成一團。
他翻閱肥肚叔留下的簡報直嘆氣,開始盤算起要如何在遞出辭呈時迴避所有來自上司的疑問。
有些真相仍然只在他的記憶中存在。
也許為了一些人的人生,即使他們不再活著,有些真相還是停留在記憶之中會是較好的選擇。對吧?
我大概已經失去當刑警的資格了。他哀怨地想著。
「夭壽哥!」熟悉的聲音竄進雙耳。
「嘉嘉?」他差點跳出病床。
「天啊你看起來好慘!」嘉嘉用力抱住他。
「職業風險。」他只能苦笑。「可是你竟然回來了?」他抬起頭看著快要哭出來的嘉嘉。
「當然要回來看你,你差點死掉耶!」嘉嘉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沒那麼嚴重啦!」李天壽拍著他的肩膀想安撫他,眼角餘光注意到嘉嘉無名指上的戒指。「你…」
「啊!被發現了!」嘉嘉滿臉通紅地從他手臂中逃開。
「你該不會…」他有股不好的預感。
「去年。我其實去年就結婚了。」
「…男人嗎?」
「對…在我家附近開工作室的加拿大人,我已經搬回他老家住了一陣子。」嘉嘉難得靦腆地笑著。
「…恭喜你。」李天壽不知為何感到些許失落。
「剛才進病房前聽見你和你同事在吵架。」嘉嘉試圖轉移話題。「你是不是想辭職?」
李天壽沉默地看著他。他多想告訴嘉嘉父親自殺的消息,想告訴他天淇終於能夠瞑目,傷害天淇的兇手已經得到說不上懲罰的終結,然而他無法開口告訴最好的朋友這些,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我…」他吞了口口水。「還是不要好了,不該這樣就放棄。」
嘉嘉握住他的手輕拍,臉上笑容讓他感覺自己又回到校園,黃昏時的操場,那段沒有回應的告別。
「我會每天都很擔心你喔,大英雄夭壽哥。」
胎胎飄浮在天花板上看著這場鬧劇發楞,其他嬰靈正在催促她離開這間沒有投胎機會的病房,她瞥了李天壽一眼然後笑著飄出門外。
或許我還沒對人性絕望。她愉快地想著。
~*~
(聖皮耶墓園,馬賽)
雷諾面無表情地站在一座墓碑前,手中花束被烈日烘烤到垂頭喪氣。他凝視著遠方逐漸接近的人影,思索該如何開口。
「你回來了。」阿爾及利亞人的雙眼在帽簷下閃爍。
「我回來了。」他機械性地回應。
「艾蓮娜曾經告訴我,如果她早一步離開,我一定要試著忘記她,不能被悲傷永遠糾纏,然而我從來無法遵守這個諾言。」阿爾及利亞人彷彿看穿他的思緒緩緩開口。
「她大概…會對你打破諾言感到高興吧。」他悄聲低語。
我殺了她。我愛她。她愛我這個殺人犯嗎?深愛她並殺死她的兇手?
他幾乎要聲嘶力竭地哭喊,然而卻繼續保持漠然神情看著艾蓮娜同樣不幸的戀人。
「…大概吧。」阿爾及利亞人將另一束花放在墓碑前然後轉身離開。
雷諾望著他的背影不發一語,過多的死亡已讓他感到麻木。
他將垂頭喪氣的花束放下,抬起頭端詳過於晴朗的藍天(他有多久沒看到這種寶藍?自從抵達那座難以理解的小島),最後戴上耳機轉身離開。
為何我們會殺死摯愛?殺死我們的摯愛?但他們不像我們燃燒自己,他們不像我們燃燒自己。即使我們的愛注定毀滅,即使我們搞砸一切,我們依然殷殷企盼明天,依然渴求著明日到來。
鬱悶的女聲依然悠悠唱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