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換
舊版
前往
大廳
小說

【特別篇】夜書登科錄《下》

十六夜郎 | 2016-11-15 00:25:39 | 巴幣 42 | 人氣 435



  家鄉的人遇到李夜書,仍舊是如同從前瞧不起他。回到現實的他也沒有思考月曦之前說過的話。況且,到了有高低差別、功利誘惑的人間,人本來就會變得斤斤計較起來,根本沒辦法和那個吃食都不用付錢,也不需要與人競爭的世界相提並論。

  他並沒有將月曦以及蘇季那些人相處的記憶給忘卻,偶爾也還是會懷念起那段日子。即便真實性未明,但這種從美夢甦醒,得到幸福又失去的情感,是比起從未體會過幸福還要令人難受。接觸過月曦這種女子,又與她相伴了好一段時間,他對於目前的妻子可說是越來越不滿,但這對夫妻本來就沒有給彼此什麼好臉色,所以相處也和往日沒什麼差別。

  不過,那個從前與美人還有知己度過的那段如夢似幻的相處回憶,讓李夜書的創作起了變化。

  從前的創作都是把周遭的人當作傻瓜,認為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夠了解他,以天縱之才隱沒於凡人之中,有志而不得伸,言詞中滿溢孤獨,結局往往是以死明志作為結尾。現在變成了認為眾人都是凡鳥,是麻雀,他認為自己是莊子《逍遙遊》中的大鵬鳥,覺得自己能夠飛到比別人更高的地方,而自己付出了比大家更多的努力想要朝向天際翱翔,在某個桃花源得到溫柔嬌妻以及萬貫家財並受人尊敬,不管那些麻雀怎麼嘲笑,他也毫不在意,畢竟麻雀是沒有鵬鳥的大志向與能耐,這也不怪他們。

  創作風格轉往好的方向,樂得開心之餘也使得他的創作滿懷新意,覺得自己似乎抓到什麼訣竅。心想著距離被眾人另眼相待的日子不遠了,甚至還開始想著要不要把這個妻子休掉,換一個更年輕貌美的女子才好。

  但他還是將那些新作拿給此時唯一的讀者,也就是妻子看。妻子因為他的作品難得顯露出積極性,即使已經看不起他,但也算久違的給他鼓勵,不過也僅此而已。畢竟妻子愛的還是最初的那種,最純粹而滿懷自信之情的文章,現在的作品卻像仙人站在高台,俯視著底下凡人般。這讓她很有距離感。

  不過,他和妻子都沒有發現的是,他自比鵬鳥,嘲笑那些飛離地面只有幾尺的小麻雀,可縱然他有鵬鳥之志,認為自己超群脫俗,卻沒意識到他受困在比那些麻雀更狹隘、可悲的庸俗籠子裡,自己不過是做著在天上徜徉的幻夢罷了。

  其實一切都沒有改變。

  他一直想著賺錢的事情,想說自己的作品比起之前略有起色,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急著想換取實質的報酬。但那不過是自己的創作題材改變,作為根基的本性還是沒有太大變化。沒過多久,他又開始和妻子吵架了。

  他的作品是真的比起以前更有價值,也替他們家賺到更多的錢,這是不可否認的事。沒有什麼是比沒有能力賺錢更可悲的,現在的他深知這樣的道理。尤其是現在,他已經有辦法偷偷背著妻子去買酒喝了,從前的他連酒都喝不起,現在他有辦法靠著自己的能力買酒,這樣的酒又更好喝。他每次喝酒的時候都會覺得現在和以前的自己截然不同,他也看不起以前連酒都喝不起的自己,覺得那時真是窩囊,有時候喝醉了還會責罵當時的自己是廢物。

  可現在只要有錢就買酒喝的他,又好到哪裡去?

  他得意洋洋地在酒館大口喝酒,甚至開始假裝自己是有錢人或大有前途的作家,吸引了不少煙花女子對他百般討好,但他其實也知道現在的自己很可悲,雖然嘲笑了以前的自己,可是現在的他在對女子左擁右抱的時候,心裡卻默默乞求著妻子的原諒。

  正是因為知道自己沒錢,所以才要裝闊,深知沒有錢的悲慘,所以才得避免自己因為沒錢而被瞧不起,這是男人的愚蠢面子,也是藝術家的可貴之處。在外貌看似毫無缺陷的同時,卻也在背地裡朝自己身上插釘子。

  因為這樣,他們家反而比之前更窮了,妻子知道他把錢都拿去買酒,就狠狠地罵他。好不容易能夠改善生計,卻又被丈夫拿去揮霍,妻子的不滿因為貧窮而比從前更甚。

  但這樣不過是增加他更不想回家的念頭。男人不想面對妻子,固然是男人出了問題,但狗急會跳牆,男人每天在家裡總是遭受挫折,當然會自己尋找出路。於是他甚至開始去借錢和青樓女子纏綿,妻子對此都毫不知情。

  直到有一次,妻子在出門買晚餐要用的食材時,親眼看見他被一名女子挽著手臂,於是妻子怒不可遏地過去打了那名女子一個耳光,甚至在大街上直接辱罵丈夫。這件事之後在附近傳開,妻子自己不在意什麼旁人的看法,她只在乎這窩囊的丈夫還有下一餐的著落,可她不知道因為這件事情的緣故,丈夫之後連去青樓都會被那些女子嘲諷,大家都知道他實際上一點錢也沒有,只是個裝闊的可悲文人。

  「你去死算了!你知道我們已經沒有錢過生活了嗎!一直以來都是我努力支撐這個家!你算什麼男子漢啊!我只要一個普通的丈夫!普通的家!如果你再這樣下去的話,我乾脆先死算了!」

  這是妻子從來未有的激烈言詞,連他聽了也感到一陣愕然。妻子從前雖然常鄙視他,又常辱罵他,但妻子從未說出想死的這種話。他聽到以後感覺心裡被一把大刀砍下,可是男人的可悲自尊心作祟,和從前一樣說出了傷害彼此的話:「妳要滾到哪裡就去哪裡!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了,妳這樣的女人一點用都沒有,妳要是有其他地方去就快滾!」

  妻子聽到丈夫完全沒有悔改之意,氣到不知道該說什麼話才好。十多年來的怨恨終於忍無可忍,這下子總算到了崩潰的極限。妻子甚至什麼也沒帶走,就這麼離開家中,獨留李夜書一人連續好幾天都沒有回來。

  一開始李夜書還能夠安慰自己,至少現在耳根清靜,有了錢就可以再娶一個妻子,還可以任意地在外面拈花惹草。但這樣的想法只維持了兩天左右。如同文章不會自己完成一樣,飯不會自己煮好,除了寫文章以外,妻子的紡織機他也不會操作,不知道要去外頭買什麼菜,更不知道如何煮,更別說到底有沒有錢買東西這回事。一直以來都是妻子去外頭和她家人要錢,現在的他因為之前已經和所有能夠借錢的人借錢去找青樓女子,所以現在根本也沒有可以討錢的親戚或朋友。

  他猛然想起自己上次想要自殺的時候,那已經是半年前的事情,時光飛逝,沒想到一下子就過了這麼久。當初就是為了不拖累妻子而打算自盡,現在那種感覺又再度被喚醒,他只感到萬般焦急,內心痛苦的要命。他也想起了月曦,想起蘇季和楊博、趙仲靈他們,他深知已經回不到那時候的日子了。

  只記得那次被月曦趕回來以前,月曦還對他說:「請夫君好好省思月曦方才所說的話。」但詳細說了些什麼,其實他也差不多忘光了,只是自從那次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到那個不知是夢境還是現實的世界。

  要說不懷念妻子是騙人的,但他突然希望,如果能夠再見到月曦一面該有多好。他這次是真的覺得已經沒了希望,上次想要自盡的時候至少還有妻子不離不棄,現在妻子也不知道是跑到哪裡,但變成現在這種情況也只能怪自己了。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真的發自真心地感到內疚,對不起被他耽誤青春又陪他受苦的妻子,對不起等了他百年的月曦,對不起他的父母,最後還是讓已經不在世上的他們蒙羞了。不知道蘇季他們知道了他現在的蠢樣會不會也和此刻的他一樣嘲笑著自己。

  大概是妻子離開一個多禮拜後,他拿到了絕對足以到達致死劑量的安眠藥,這次真的打算一勞永逸,如果可以不痛苦地死去就好了。他現在也唯有這樣的奢望。

  他這時才醒悟,當一個人在面對生命交關之際,眾叛親離之時,其實功名啊、錢財啊根本都是身外之物,但現在說什麼都為時已晚。窮日子過習慣了,有了錢以後反而盡情揮霍,等到又過回窮苦日子的時候,反而活不下去了。他想著,如果當初不那麼看重錢和虛偽的功名該有多好。

  為時已晚。人生可有幾回能讓自己重新來過?

  他在夜晚準備入睡的時候,一口氣將所有的安眠藥吞了進去,還配著自己藏起來捨不得喝完的酒,希望能夠死得輕鬆一些。

  眼前逐漸變得朦朧、漆黑,沒過多久他就迷迷糊糊地墜入了夢鄉。

  他覺得自己的臉龐濕潤,像是自己的眼淚,但眼眶卻沒有淚液。睜開眼,他看見一名女子在他眼前不斷啜泣,貌似十分悲傷,而自己卻枕在那女子的膝上,眼淚不斷打在他的臉頰。

  他驚訝地坐起身來,雖然一瞬間略有遲疑,但他立馬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月曦!」他猛然地將那名叫月曦的女子抱在懷中,用力地一邊抱著一邊也哭了出來。

  「夫君您怎麼這麼傻!雖然這次月曦讓您沒死,但下次可不敢保證了,請不要有想死的心了。您若死了,那月曦該如何是好?」

  但李夜書根本什麼話也沒聽進去,以為自己已經眾叛親離的此時,心裡認為再也見不到的人卻突然出現,他抱住月曦一直哭喊。

  「請妳別離開我了!求求妳……妳一離開我就覺得好苦啊。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妳了,以為妳再也不會願意見我了。」

  「月曦怎麼會這麼想呢。您上次回去以後,月曦有時間就會去看看您的情形,當然也很憐惜夫君您,您在那世界過得那麼苦,月曦恨不得一直待在您身邊,如果夫君願意的話,這次就留在月曦身邊如何?月曦不會虧待您的。」說著說著,月曦在哭泣的同時也緊緊地抱住了李夜書的身軀,兩人久違地相擁而泣。

  李夜書毫不猶豫地點頭。對他來說,他再也不想要回去那個痛苦的人間了,只有這裡才是他的桃花源、溫柔鄉。

  隔天下午,蘇季得知李夜書回來的消息就帶著楊博還有趙仲靈一起來了,他們似乎都知道之前他離開的原因,所以也沒有多提,倒是一起喝了不少酒,在這段時間內,他們也和從前一樣毫不生疏而熟識了。

  在這裡又過了幾天,李夜書重新習慣在這裡的生活,但這次與先前不同的是,他已經完全沒有想要回去人間的意思了。不過他開始有了一個疑問,月曦本來就是這麼憔悴的嗎?

  不知是否是因為對他有所牽掛,他發現月曦的臉比起記憶中的還要蒼白,但這應該會隨著他與月曦的重逢而日漸好轉,可是一旦開始注意,便發覺月曦的情形是一日比一日嚴重。雖然本為鬼魂,好像本來就不會像凡人外貌那樣健康,但在這個世界幾乎與常人無異的月曦臉龐卻漸失血色,尤其跟蘇季相比,蘇季他們的臉和凡人幾乎可說分不出差異,但李夜書不曉得該不該詢問,也不曉得這樣正常與否,不過之後他想,如果真的有問題的話,想必月曦會自己開口吧,於是也沒有問了。

  如果可以繼續陪伴在月曦身邊,那該有多好,一想到自己每日和這樣的美人待在一起還能行夫妻之實,他就覺得格外幸福,人間世事他也不管了,眼前的生活才是真實。

  只是,無論對李夜書還是月曦來說,到目前為止他們的人生都能夠用四個字概括:

  「好景不常。」

  其實李夜書已經額外得到很多了。如果沒有月曦,說不定在第一次有自盡的念頭時就會離開人世,或者是,在這次的服藥自盡沒能給他挽回的機會,就這麼懷抱遺憾與忘恩負義、負心漢的罵名死去。

  俗世間,無可挽回的事情數不勝數、難以估計。大部分的人遭遇難以挽救的災難,要不承受、要不逃避,沒有其他的選擇。選擇承受也許能夠扳回劣勢,但僅是也許,更多的是承受後接踵而來的傷害,有些人就這麼被逼到之後選擇逃避,那結果和一開始就選擇逃避這個選項的人,基本上沒什麼差別。以這樣的角度來看,說不定擁有多次機會的李夜書,反倒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人。

  大約一週過後,李夜書發現月曦咳了血,那是在房間一角看似已經被擦拭過卻沒有弄乾淨,而留下來乾涸的一小攤。

  正當終於打算詢問月曦的那個夜晚,月曦卻搶先在他詢問以前先問他對人間那位已經背棄他而去的妻子的想法。不知月曦為何突然詢問此事而感到有些詫異的李夜書,認為月曦肯定想聽溫言軟語,或者僅是單純為了討月曦歡心,於是昧著良心說道:

  「我對妻子沒什麼想法。她從以前到現在總是叨念著嫁給你幹嘛,我其實早就希望她離開我身邊,這樣她和我都會比較幸福吧。」

  然而月曦並沒有馬上回話,只是低頭思忖著些什麼,過了好一陣子才開了口。

  「夫君……其實此次帶您回來,應該已是最後一次。幾天後您就得回去了。」

  「為什麼,我對於妻子並沒有留戀,真的!我現在只想要待在妳的身邊,這樣子就夠了,什麼功名利祿都不要。總之我回去的話,應該沒多久以後又活不下去了。」

  月曦聽到這樣的話好像非常難受,緊咬著下唇露出泫然欲泣的模樣。面容看來哀傷不已。

  「……請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夫君。」

  「妳這要我怎麼不再說……妳明知我的情況,我活得真的很痛苦,已經沒有勇氣認為自己能夠活下去,妳這麼說對我來說太殘酷了。前陣子我回來的時候,說要我留在妳身邊的,難道不是妳自己嗎?」

  面對這樣的指責,月曦神情痛苦地說:

  「並非月曦不想與夫君待在一起,倘若可以,月曦想與夫君永遠過生活,那的確是月曦本意,請夫君不要懷疑我的真心。」月曦遲疑了一會,像是思考該如何解釋,「記得夫君剛來的時候,月曦便說過,鬼要帶凡人來這裡是必須花費精力的,但當時月曦沒提到的是,維持凡人在此生活也得耗費精力。此前已經下定決心,要讓您待在人間好好過生活才把您送回去,但如今夫君又想要尋死,其實之前月曦的身體已經是不堪負荷,若夫君持續待在這裡,待月曦精力耗盡,您的存在將失去支撐,而我也會因沒了精力而與您一同消失在這世界上。月曦不願意遭致這樣的結果,但為了使夫君能夠不替我擔心,於是都沒有提起。起初月曦看見夫君真的可說是欣喜若狂,但強行將人間的人帶來這裡本就違背天意,如果被閻王發現的話,不要說取消待在這裡的資格,也許就再也沒有轉世的機會了,因為我這樣便是耽誤了您在人間被安排的既定命運,使您無法償還今生應當償還的業障,反而是危害了夫君。從始至終皆是月曦的任性胡鬧,倘若夫君任由月曦持續任性下去,我們都會沒有好的結果。」

  語畢,哀戚之情明顯表露在臉上。她淚眼凝視著同樣感到痛苦的李夜書。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願意陪妳一起消失,哪怕魂飛魄散在所不惜。」

  「夫君,萬萬不可這麼意氣用事呀……雖然將您帶來這個世界並不只是為了要讓您振作,一部分是月曦自己私心所致,倘若夫君與我都消失了,那還不如當初月曦就等待一切任其發展……夫君,消失以後我們將無任何未來可言,遑論再與夫君相逢了。夫君願意消失,可月曦不願意啊,我還想與您在下輩子結為連理……」

  「那還剩下多少時間?」李夜書出於無奈也只得這麼問。

  「依月曦判斷,恐怕僅剩明後兩日了。請夫君用明天一天好好與其它人道別,晚上月曦會替您擺酒宴,與夫君度上最後一夜,後日太陽尚未完全升起的時候,月曦會送您到渡口離開,這次就真的回到人間了,好嗎?」

  時間太緊迫了。

  當天夜裡,李夜書幾乎睡不著覺。這次回來不過才沒幾週的時間,沒想到現在就要分開。原本他還有點埋怨月曦怎麼這時才說,可又想到月曦是不希望讓他擔心,再加上若知道終將別離,那他該有多麼悲傷,更別提月曦為了他不知忍了多少痛苦,就像月曦從前為他忍受著孤獨以及思念長達百年一般,此刻的他也唯有心疼。

  但這一切還是太突然了。可人生中發生的所有事,突然又如何?就如同當初父親被人取走性命,這難道不突然嗎?發生了就是既定事實,要不逃避、拒絕接受,要不就只能面對。

  隔天一大早,他就跑去蘇季等人所居住的村莊,他們三人雖然住在不同地方,但都是同個區域。那時天才剛亮,按照之前他對蘇季的認識,現在應該還沒有醒來,可在他敲了蘇季的門沒有多久,卻看見蘇季穿了整齊的衣服出來應門,樣子也不像剛睡醒,反倒像是已經盥洗過,而且早就知道他會來似的。

  「季兄,雖然有點突然,但是……」

  「夜書兄別說了。」蘇季在李夜書還沒有說完話之前就這麼插嘴,「該來得還是要來。我都知道了。」

  「季兄怎麼……」話到此突然打住。蘇季也是鬼,怎麼會有不知道的道理,尤其蘇季與月曦又熟識,怎麼可能沒看見月曦的變化。他突然想通這點,但也不埋怨什麼,反倒是對他沒有先和他說這件事而略有感激,「季兄如果知道我是為何而來就好。」

  「與夜書兄認識至今,其實不過數月,卻像相識已久似的。」

  蘇季將他帶到房內,兩人圍著桌子一同飲酒。兩人簡單寒暄過一陣子後,便有了下面這些對話。

  「我也與季兄有相同感覺。」他也如此感慨,「一想到就要結束了,說不定醒來後會覺得這是一場夢。」

  「哈哈,夜書兄所言,我可不敢苟同。」蘇季笑道。

  「哦?此話怎講?」

  蘇季將視線望向酒杯裡剩下一半的酒水,輕輕地搖著杯子看裡面的液體左右晃動。像在把玩又像沉思。

  「按照夜書兄的才學,應知《莊周夢蝶》的故事吧?莊周夢見自己成了一隻蝴蝶,因有了翅膀而自在飛翔,也沒了身為人的煩惱,因為在夢中蝴蝶只會認為自己是蝴蝶,不會是人。而夢醒了以後,卻發現自己是莊周,可是自己究竟是莊周還是蝴蝶呢?到底是莊周夢到自己成為蝴蝶,還是蝴蝶此刻夢到了自己成為了莊周?誰也不曉得,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李夜書點頭,「不過這和我剛說的有何關聯?」

  「夢與現實間看似天差地遠,界線卻比起想像的還要模糊。方才說莊周夢見蝴蝶,也可能是蝴蝶夢見莊周,兩者皆有可能。人並非能完全分辨何者是真,何者是假。連莊周都沒辦法分別自己此刻的莊周身分是真,還是夢裡的蝴蝶才是真,可只要把莊周的身分視為真的,那便是真的,把蝴蝶視為真的,那也是真的。說個歪理還請夜書兄別介意。我認為,如果此刻你我相處的時光讓你感到十分真實,即便我是頭牛,你回到人間以後,回想起這時候只要你覺得是真的那便會是真的而不是夢境,因為那真實感使你這段記憶虛實難辨,似幻猶真,就算這其實是夢境,但夢境本身也會成為真實。在此贈夜書兄一言,如果夜書兄回到人間,你的理想足夠貼近真實,那遲早也會是真實。反過來說,倘若你的理想不切實際,那真實便成為虛構的夢境,最終只會夢斷黃梁。」

  「季兄所言甚是,我銘記在心。」

  「過獎,在我生前少有過能像夜書兄這般的知己,能與你結識,已是我蘇季一大幸事。漂泊一生,最終使我自斷性命的主因就是官場已無知音,文壇又無知己,能因月曦之故結識夜書兄,喜悅一詞已不能形容,此次一別,也許今後有緣還能與君『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月曦以後也會去人間看你,屆時我也可得知你的近況,還請夜書兄於俗世萬般保重。對文人來說要淡泊名利很難,也必定是經歷一翻顛簸後才能有所感悟,但我只想告訴夜書兄,我追求青史留名,不是為虛榮或榮華富貴,是為覓得夜書兄這般知音啊,倘若沒有相伴於身的妻子與知己,家財萬貫又有何用?縱然能將名聲流傳後世,不被世間理解的人,無論名聲向後傳遞幾百年,被後人背誦作品,日日想萬般念,終究還是孤身一人。但求今後回去人間,夜書兄做事都能無愧於心。」

  李夜書在那裡待了一個時辰後便離去。兩人雖然都將彼此視為重要的人,最後卻不算依依不捨,即使知道以後可能沒有相見的機會,但雙方卻都因為認識了這麼一個與自己惺惺相惜的知音而感到高興。待李夜書走出門去時,蘇季暗自慶幸李夜書沒有發現他已經用衣袖擦拭臉上的淚痕。

  李夜書下一個找的則是趙仲靈,而他似乎也知道了李夜書要來,早就備好了酒肉。還好剛才在蘇季那邊喝得不算太多,也能和趙仲靈喝上一些。

  和李夜書猜測的沒錯的是,趙仲靈和蘇季相比就少了很多文人般的對談。直到此刻,趙仲靈也沒有顯露出特別感性的樣子,只是不斷催他喝酒吃肉。但憑藉著李夜書對他的了解,趙仲靈會這樣也沒什麼好意外的,不如說這正是屬於他的道別方式。

  「俺是不知道蘇季怎麼和你說的,不過大概說了很多道理給你聽吧?」

  「是這樣沒錯。」說這話的時候,李夜書口中還嚼著豬肉片。

  「哎,他就是這副德性,哈哈,老實說他就是這樣,心善。俺剛認識他的時候,提到山賊的事情,他就說了一大堆話讓俺頭昏腦脹,不過俺也忘了他那時候怎麼說的。」說完,趙仲靈又是大笑了幾聲,然後接連喝了好幾口酒,「不是俺要說他壞話,但俺就是不明白你們文人在搞啥,雖然俺知道自己直性子,可俺還是覺得你們為了一堆有的沒有的想太多了。」

  「怎麼說?」

  「難道不是啊?」趙仲靈說,「像蘇季這個人就是心太善,每次事情都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他有次差點被殺掉,卻跑去和那啥,要殺他的對方談條件,之後還像沒事那樣過日子,也沒想著報仇。啊,還有啊,被流放到邊疆的時候,這明明就不是他的問題,是政敵在那邊害他,要是俺啊,早就痛打他們一頓了,死就死,男子漢就這命一條,有啥好損失的。蘇季卻說是自己站錯邊,說話太直接才讓人這樣對他。俺看他說這話時就是個娘們。你可別介意俺說話這麼直接啊,俺還是很心疼他的。想說他這人怎麼這樣,惹到別人就要努力讓別人原諒他,明明自己又沒錯,是不是啊?」

  李夜書點頭做為回應。

  「別怪俺醜話說在先啊,你和蘇季就是一個樣,可是他比較會搞人際關係,俺光是看他這樣就累,他這樣也不是很快樂啊,活著不就是要快樂,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想到啥就直說,把自己搞到這樣委屈是做甚,你說是不是?俺告訴你,俺雖然沒念多少書,也只識得幾個字,但俺也有俺的生活方式,俺不能像蘇季那樣說啥道理,但俺還是希望能幫你些忙,文人的忙俺幫不上,但俺可以告訴你男子漢的生活方式。」

  「男子漢的生活方式?」

  「對!其實像你們這種人要學可真難,但俺還是教你個簡單的方式,你可別像那蘇季,俺和他說過幾百回了,他還是這樣,俺就不幫他了。俺和你說,今後不管你是在哪個派系,站對邊還是站錯邊,是當上皇帝還是像蘇季那樣被流放都不打緊,重點是行得正、坐得端,做對就是做對,做錯就是錯,標準看個人,但沒有模糊空間。哪怕因為這樣腹背受敵,就像俺當初面對那些山賊,即使他們裝備比俺們精良、人數比俺們多,俺這種人說不定做鬼也能被立一個牌坊。而那些私底下傷人的,或是看你好欺負而來欺負你的,那些人就算功成名就,也不會比俺這殺豬的好到哪去,哈哈。記著啊,受用無窮,俺就這樣過日子的。」

  雖然李夜書與趙仲靈的性格基本上差異最大,也沒接觸過像他這樣的人。在來到這個世界以前,李夜書只覺得這種粗人和自己必定不合,其一是本性本就不同,其二便是覺得這種人粗野、魯莽,沒有文化素養,但自從認識了趙仲靈之後,發現這種人也沒有自己想得如此不堪,反而因為與自己有所差異,才有更多自己從未接觸、理解過的事情可供學習。至少他現在對這種人已經改觀,也對趙仲靈頗有好感。

  在剛踏出趙仲靈家門時,趙仲靈突然朝他大喊:

  「喂!一開始俺打你的那拳還沒還你啊!」

  對於連這種時候都要提這件事的趙仲靈,李夜書只覺得有趣,反而以嘻笑的態度回應:

  「下輩子有機會我再拿棍子打!」

  沒想到這樣的答覆換得趙仲靈一陣大笑。

  「好!俺就等著,哈哈哈,下輩子俺給你打之後,再宰自己養的豬給你嚐!到時候一起喝酒吃肉,可別忘了啊,不然俺良心不安啊!」

  李夜書僅是揮手示意,其實自己已經快要忍不住情緒了。

  最後李夜書才到了楊博那裡。沒想到敲了他家的門好一陣子才來應門,讓李夜書有點意外。

  「不好意思,咱原本就知道閣下要來,沒想到因為這事整個晚上都沒睡好,覺得心裡難過啊,然後就在桌上睡著啦。」

  李夜書於是就先在裡面等楊博盥洗完畢,然後楊博才開始問他想喝些什麼。

  「沒有酒嗎?」李夜書問。

  「沒有……」楊博回道,「一直想著閣下的這件事情,結果連要準備都忘了。」

  「沒關係,剛剛趙仲靈那邊的酒我也喝很多了。」

  「那我這有茶,可好?」楊博問。

  「當然好,這種時候也不用計較這麼多了。」李夜書笑著回應,沒想到視線一角撇見有張掛軸被掛在屋內角落的牆上,掛軸寫著的是柳永的《雨霖鈴》,「這是你寫的啊?」

  「啊,咱本來就有寫這種東西的興趣,咱昨夜寫下來先掛在那風乾。」楊博邊替李夜書倒茶時邊說,「這掛軸是要送給閣下的。」

  「送給我?我記得這是柳永寫給所愛女子的吧?」

  「是的,可分離的悲傷並非僅限男女之情,咱相信即便這是首親子離別的詩詞,同樣也能用在感情深如親屬的摯友身上,咱想應該沒有比這首詞更能做為臨別的禮物了。」說著,楊博朝向掛軸的方向走去,然後將它從牆上拿了下來,緩緩放到了桌上給李夜書看。

  李夜書輕撫著掛軸的材質以及那些文字,心裡一陣感動。

  「感謝,你是唯一一個送我禮物的人。」

  然而楊博卻笑著搖頭。

  「並非如此。雖然咱不曉得閣下與蘇季、趙仲靈還是月曦的情況,但咱相信他們也有東西贈予閣下,哪怕是無形的也是一種餞別禮。」說完,猶如想起什麼似的,楊博臉上的笑容突然變成一陣苦笑,開始吟詠掛軸上的字句,「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接著他便開始哽咽,話語就接不下去了。

  「你別哭啦!才唸一小段不是?」見楊博沒辦法繼續念,李夜書也是心疼一陣,趕緊看他剛才唸到哪裡,然後看掛軸上的位置後接著吟道:「……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

  楊博強忍著哽咽語調接下去:「……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剩下讓我唸完!」這首詩已經演變成彼此的接龍,李夜書對自己搶了楊博的詞感到莫名滑稽,但他認為這最後的心境一定要由他來說,「……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語音剛落,剛才淤積在心頭的不捨一瞬間在李夜書胸口爆發開來,他終於還是在楊博面前放聲大哭。楊博與李夜書兩人輕拍彼此的肩膀,這時的場景不像文人的訣別,也不是純粹喝酒的歡送,而是像單純不捨對方即將遠行的好友,對於彼此所致上的珍重。

  「閣下,咱雖名門,卻在最後落得貧窮度日的下場,但也算好好的活下去了,不曉得閣下是否相信天意?」楊博問他,一邊替他喝光了的茶杯倒入暖意。

  「姑且還算相信。」他回答。

  「咱以前是完全不信,認為命運都是操之在己,也因為如此,咱沒有好好幫助人,也沒有珍惜擁有的,所以才遭致這樣的下場。種下的因會變成後來的果。咱最後被活活凍死在一間餐館外頭,那可是咱好友開的地方,可咱現在這樣卻被好友見死不救,當時其實還有些氣他,咱給了他不少錢去青樓,他還白喝了咱不少好酒,現在想來這或許是天意,咱想,如果當初咱是個會替別人著想的人,也許不能幫助所有人,卻可能不會遭致如此下場。閣下可以不相信天意,但也一定要相信因果。閣下正處於人生的低潮,每個人都有這樣的艱難時期,只是咱和蘇季他們熬過來了。從未感受過痛苦的人,便無法體會他人的悲傷。因為體會悲傷,方能更用心去愛人,倘若閣下今後遇見他人正在不幸中掙扎,還請閣下想起現在低潮時的苦痛,以同理心去看待他人的不幸。只要活著都難免碰上低潮,在跌倒的時候若能被旁人拉上一把,這感覺不是很好嗎?」

  李夜書點頭。他想起如今妻子離開自己也不能責怪他人,之前的確有過覺得是妻子的錯的時候,雖然說來卑劣,但當時的自己的確認為是妻子逼他不想待在家的,所以自己去找外頭的女人也是情有可原。不過現在是真的感到後悔了。這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孽。

  「咱這裡唯有這幅掛軸可送給閣下,還望不要忘了咱說過的話,以及在這裡與咱們的時光。」

  當李夜書離開了他們的村莊時,手上拿著楊博送給他的掛軸,那掛軸比他想得還要重一些,應該說,他本來的力氣就不太大。那沉甸甸的掛軸除了本身的重量,其實還多乘載了其他額外的情感在上頭。

  在回家的途中,他還順道繞了一下酒館,那時候豔陽還在天際那端向下照耀,這已經是最後一次看到這裡的太陽了。他站在酒館外頭卻沒有進去,店家看見了他也沒喚他進來。

  他只是站在門外注視著裡面的座位,這棟三層樓的紅色木造建築,他想起他們幾乎都坐在最下一層,因為蘇季幾乎都會喝醉,走樓梯時總是搖搖晃晃。還有幾次,甚至是趙仲靈背著蘇季回去,在這當中當然也鬧了不少笑話。

  他還想到,有一次趙仲靈竟然遇到了他的老鄉,在這裡是非常稀奇的事情,於是趙仲靈也帶那個老鄉來和他們一起喝酒。那似乎是他義勇軍的弟兄,趙仲靈還詢問起那次令他喪命的山賊事件的後續結局。

  不過結果並沒有太出乎意料,最後他們這些義勇軍被埋伏的山賊一舉殲滅,還有些人甚至被山賊活活燒死。聽到這裡趙仲靈是氣憤難耐,可那名弟兄卻說了令大家多少感到欣慰的話。

  原來那些山賊當中,有一部份是因為生計所逼,閻王見他們還算可憐,令他們下輩子替被殺掉的人做牛做馬,同時償還殺人的債務,也就是之後注定死於非命,殺了幾人便重複幾世;單純因為當山賊輕鬆而傷人的,閻王判他們先入油鍋地獄,等到刑期服滿,再令他們投胎為人,隨著殺人者的數量多寡,他們除了得償還殺人債、替人做牛做馬外,也必然成為被世人欺侮、壓迫之人;而那些山賊當中,尤其是山賊頭目,愛以欺凌百姓來彰顯個人威勢,甚至是當中以奪人財物、殺人為樂的罪大惡極者,那名弟兄是這麼形容的:

  「閻王先令他們轉世成人,使他們受到比前者更為殘酷的人生待遇。別說做牛做馬,那簡直是人不像人,豬狗不如,萬人欺眾人騎。男的是被世人瞧不起的乞丐,活著連一個可憐他的人都沒有,只得吃食他人丟棄的剩飯,說不定還得為了活下去吃屎喝尿,也會被野狗搶食、攻擊,連路上的小孩都欺負他;女則為貧賤到甚至得去求人家上她賺錢的妓女,只要肯賞錢給她,要她做啥都願意。總之男女都是一生飢寒交迫、貧病交攻。等到該償還的都償還了,再輪迴畜生道,最後下了什麼地獄我也不了解,但想必比起前面幾種類型的山賊下場更為可怕,說不定即使我知道,也會因為太恐怖了連我都說不出口,總之記得是連轉世為人的資格也沒有了。」

  「那得知自己會有這樣的下場的那些山賊們有什麼樣的反應?」在場的蘇季這麼問道,「是都哭得要死要活的吧?」

  而那名弟兄卻只是笑答:「非也,相比這個下場,前面那幾種山賊得知自己只需償還自己造的孽,或者是只要下過一次地獄後轉世幾次便能當正常人而不用受到這麼可怕的待遇,即便還是要受苦受難,甚至得下痛苦的油鍋地獄,但他們都可說是高興地對閻王三跪九叩,感謝其大恩大德。而那些注定失去為人資格的山賊,就真的是哭得要死要活,直接在閻王殿上哭到聲嘶力竭,只希望閻王能給他們改過向善的機會。」他停頓了一下,吞了口口水又接著說下去,「不過閻王見到這樣的景象並沒有太多情緒反應,只像說著理所當然的事情那樣平淡地對他們說:『他人欠你們的,這裡會讓你們得到應有的補償,要不來世令他人對你們還債,要不你們能轉世富貴或因善業而成仙;他人沒欠而你們卻掠奪的,那便是要你們來世償還。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當初害人之時,也沒見你們真心懺悔,即便你們那些同伴犯下與你們相同的過錯,可做事分理由,這之中又以當事者的心念作為區別。為得他人讚美的虛名而向善以及為幫助他人而向善,兩者做的事情相同卻有著不同程度的善業。可能你們會心有不甘,認為本閻王太過嚴苛,但那些因你們受害的眾生難道就不是因為你們的殘忍而受害?如果你們在人間時就已悔悟,試圖彌補錯誤而發自內心為善,那一念之仁便可救蒼生,可你們不斷的一念之惡卻使惡業不斷堆疊。你們是惡人,若有一念之仁便可救今後因你們而受害的無辜百姓,假使能發揮你們在人間的影響力,使他人轉惡為善,說不定善業還抵過惡業,本閻王也能因此網開一面,只令你們償還那些被你們所害的人便可。不見棺材不掉淚,以為自己造孽不用償還,沒看到棺材就以為自己不用受罰,那實在過於愚蠢。事已至此,若不是本閻王在此令你們彌補惡業,你們還會如此哭哭啼啼,發自內心悔改嗎?』但沒想到閻王說完這些話以後,那群人知道事態已經無法挽回,有些人哭得更大聲,哭到聲帶好像要斷了也沒人理會,甚至有人開始對閻王口出惡言,而被在場的厲鬼打到嘴都裂開了。這樣看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也有它的道理,閻王實在是公平啊……」

  眾人聽了也點頭稱是,自己能夠在這裡喝酒閒聊,其實真的是幸運得多了。而此刻的趙仲靈心想著,閻王說他會投胎到富貴人家去,原來也是有閻王這麼決定的理由。不過現在閻王答應讓他投胎繼續去當他的豬肉販子,想必今後的日子也會過得十分輕鬆吧。

  李夜書站在酒館外頭回憶起這段時間內與蘇季他們所發生的事情,當中的喜悅與悲傷多不勝數,如今回憶起來也就是很普通的日常,可是對此時的他來說卻是彌足珍貴。

  當李夜書回到了家,發現月曦早就在家裡盼著他回來。此時已是黃昏時分,酒宴的布置已經弄好,桌上擺滿了全都是月曦自己做的料理,想必是花上一整天時間做的吧。

  雖說是酒宴,但家中本來就不是太過寬敞,也就一個桌子的大小,可見到月曦以及熱氣騰騰的菜餚,他還是慎重地和月曦道謝然後坐了下來了。一來是他想要在這次好好記住月曦所烹煮的飯菜味道,二來是只要一想到這是他們的最後一次晚餐,心裡就被折騰得五味雜陳。

  心中的激動情緒更勝白天。望著替他斟酒,一邊如新婚妻子般以筷子夾起一塊肉餵給他的月曦。這是他們最後一夜,此生不會再有。一想到這裡,李夜書又看向月曦那如今蒼白又看似因為經年累月而飽受摧殘的面容,那雙嬌嫩白皙的雙手,還有嬌小纖弱的肩膀,此刻的她還在自己的面前,並沒有消失。

  他忽然很清楚地意識到一件與此刻無關的事情,那便是人間那位已經跑掉的妻子,是否也如月曦那樣愛他呢?如果是從前的他,他可以非常肯定回答沒有,但就像此刻的月曦似是忍著悲傷的情緒般,妻子也忍受了他很多,如同月曦等了他百年,可妻子不也忍了這樣可說是毫無用處的他十多年嗎?

  他突然忍不住心裡的情緒沸騰,抱緊了眼前同樣如妻子般愛他的月曦,並猛烈親吻著。

  「夫君請別這樣,喘不過氣啦。」月曦輕輕地將他推開,一邊笑著說道,可眼瞳中有著液體打轉,「等結束後再來做好嗎……現在會害羞。」臉頰微微泛紅,又是羞怯又是悲傷。

  他們是如此地愛著彼此,以致於他突然有種莫名的佔有慾湧現而出。深怕月曦在自己離開以後,會丟下他一人先投胎轉世。他沒辦法忍受月曦那身軀懷著別的男人的孩子,依舊如同記憶裡的樣貌,可是身軀已為他人所佔有。

  但是……一想到月曦等待自己那麼長一段歲月,接下來便是漫漫長長的長夜,心頭又是一陣翻雲覆雨。相比之下,難受的感覺更強烈了。

  「月曦。」他說,「妳願意和我待在這裡,然後消失嗎?我現在知道我愛人間的妻子,可是我不忍心妳還要等我這麼久,或者……」剛才才湧出的佔有慾,在此刻卻突然被無私的愛意所淹沒,「妳願意在我離開以後,去投胎嫁給別人嗎?」

  「夫君的意思是……」月曦反倒有些遲疑,「我對您造成麻煩了嗎?」

  「不是這樣。」他回答,心裡因為月曦的曲解而感到有些悲傷,「我不可能這麼想,但是,一想到妳要繼續等著我,我就非常難受。如果是我的話,我都不敢保證我愛妳有妳愛我這麼多……多到願意等我這麼久。這麼說也許很卑鄙,但我希望與妳待在一起,可我也愛人間那個已經對我失望透頂的妻子。我沒辦法忍受妳和其他男人成親。正是因為和妳做過那些親暱之事使我感到幸福,才更沒辦法接受妳和其他男人做,而妳現在也忍著我有人間的妻子,可是卻要一個人在此忍耐孤單,想到這個我就覺得自己太自私,對妳做了十分殘忍的事情。」

  「夫君您不是在開玩笑?」月曦有些訝異。雖然想要說些指責他這麼想的話,可是心裡卻因他有替別人著想而感到欣慰,至少這與上次見面時的他差別甚大。

  李夜書搖著頭示意,不知怎地,他此時雙手掩著面孔,流下炙熱的滾燙淚水。而那淚液自指尖溢出,順著手掌流下。

  「夫君。」她用百般難受的語調柔聲說著,並以手輕柔地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後將它輕輕移開,「您可否聽月曦一言?」

  李夜書點頭,淚不能語。而在他邊哭的時候月曦開了口。

  「夫君,您有這樣替月曦著想的心意,看來您已經有所改變,月曦對此甚感欣慰,可月曦希望能夠在這邊守候著您,心意已決,請您切莫阻止。雖然您可能已經有所體悟,但月曦還是要提醒您,回到人間後,待妻子回到您身邊,請您要好好珍惜。您的妻子即便如今看不起您的才學,甚至您也許覺得她品行低劣,也沒有能等您東山再起的耐性,雖然總是說著後悔嫁給您,但她也曾與您經歷了一段困苦的日子。糟糠之妻,不可棄也,我讚許您追求揚名立萬的氣魄,也認同您從前對妻子不滿的想法,但我不想否定她以前在您身上付出的辛勞與努力。倘若夫君在妻子離開了您以前便休了妻子,我怎能相信您不會在今後因為又碰上了佳人而棄我於不顧?其實您如果在之前便將妻子給休了,即使您自盡上百回,月曦也絕不打算幫助您了。您此刻能夠理解妻子的珍貴是好事,可從前月曦看到您曾多次表達對妻子的埋怨,無論是爭吵或打鬥都是您與妻子的日常生活,雖然作為夫妻的相處方式略有不妥,但您不也在這樣的過程裡,心中感激至少還有她陪您同甘共苦嗎?您與妻子的緣分未盡,為了使您不要在下世還要償還此生對妻子的虧欠,也請夫君看在月曦等了您百年以及想與您在下世共結連理的份上,在人間盡完您為人丈夫的義務。」

  說完這樣的話以後,月曦遂拿起身旁的酒杯朝向李夜書示意敬酒,而李夜書也拿起酒杯對著月曦,可止不住的淚水以及抽泣卻使手不斷顫抖著,杯中的酒水不斷漏了出來。

  「夫君您的妻子沒過多久便會回來的。她與您相同,對您也略有不滿之處,可她愛著您的心意並不會如此輕易消逝。從前她能度過這麼多刻苦的日子,今後她也可以。請夫君今後以妻子為重、我為輕,謹記她為正室而將我視為妾。」

  語畢,月曦毫不遲疑地猶如宣示般,將酒杯裡的液體灌入喉中。

  一個女人究竟要多愛一個男人,才願意即使當妾也甘心守候著他。但此刻的李夜書心亂如麻,卻也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意佔據心頭,對於他的妻子,他是真的打算好好對待了。

  「夫君是否聽聞卓文君的《白頭吟》?」月曦如此說道,可是沒得到李夜書的回應,便起了身子,也不知是否喝醉了,「從未在他人面前舞上這麼一段,想必您也不記得,可前世我們為夫妻之時,夫君可是非常喜愛月曦的舞蹈,如今有此機會,還請夫君將月曦的身影牢記在心中,勿把月曦給遺忘。」

  語音方落,歌聲又起,沒有曲調在身邊彈奏,唯有此時月曦悅耳嘹亮的歌聲清唱著。

  「皚如山上雪,蛟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月曦纖細而柔美的音調在席間傳盪,李夜書不知是否因酒精催化,眼中看見的月曦比起過去的樣子更是撫媚異常,「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竹竿何嫋嫋,魚尾何簁簁。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李夜書本是讀書人,又怎麼不明白月曦唱這段的意思呢。對於愛情,李夜書認為不過是參雜了眾多事物的聚合體,不過是慾望的一種體現。可對月曦而言,那愛情應當如山間的白雪和皎潔的月色般鮮明。

  月曦唱完過後,神情堅定卻又淚眼婆娑地說道:「此世與夫君無緣成為夫妻,您在人間有個真正的妻子,月曦亦沒有任何想要獨佔您的打算,今日這酒席作為您與月曦最後的聚會,明早便是陰陽兩隔,待您與妻子決絕,月曦方能與夫君續前世的夫妻之緣。」

  月曦知道李夜書同樣愛著人間的妻子,即便不是精力即將耗盡之故,也不忍心將他留在自己身邊而讓他妻子獨守空閨,使她忍受和自己同樣的孤獨。

  今晚月曦擺上的這個酒宴,便是最後一次的聚會,而明天早晨這一切將化為灰燼,兩人將分離於江水兩岸。

  某些功名值得一生去求取,只為享受榮華富貴,卻有人願意以百年的時間只為能與愛人共結連理。

  「獨留妳一人在這裡,會很痛苦吧。」李夜書如此詢問,但痛苦不痛苦,無論是他或月曦,彼此都心知肚明。他只是將月曦抱得更緊,幾乎可說捨不得放。

  「夫君,月曦等待著您的過程淒涼歸淒涼,但這段時間也不曾有過放棄的念頭。從前已經忍受得過,今後也可以。若說要看著您與其他女人結為夫妻共度此生,自己卻得等候著您,心不疼是沒有可能的。偶爾傷感畢竟在所難免,但能嫁給一位真心待我的人,已是月曦最大之幸福,若能如此,其實等待的時光裡,月曦也不需要哭哭啼啼,反而應當翹首盼望,不是嗎?若夫君能偶爾憶起這段與月曦共度的日子,我便心滿意足。只願今後夫君能達成月曦的心願,與您白頭到老永不分離。夫君與我為夫妻之時,月曦即便等待百年也願意重新回味,而男人應以情義為重,何必在乎錢財與那些連失去的感情都無法彌補的名利呢?」

  那天夜裡,李夜書做了一個好夢。他夢到了自己認識了一名深愛著他的女子以及三名各有特色與優點的朋友,在夢境中,他與這些人發生了許多值得用一生去回味的事情,在那裡沒有人間的痛苦與悲愁,沒有功名的競爭以及世人對他瞧不起的眼光。

  然而一睜開眼,發覺自己從夢中清醒時,那張面孔已是淚流滿面。

  「夫君,您怎麼啦?」

  聽見身旁女子的叫喚,他才逐漸從朦朧的意識中變得清晰。

  「啊……月曦……原來不是夢啊。」

  「說什麼呢?是做了惡夢吧?見您哭得這麼悽慘,還以為您怎麼了。」

  「不……不是惡夢,不是夢真是太好了。如果是夢的話,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夫君您真奇怪。」月曦嫣然笑道,「時候差不多了。我已經叫了船夫在渡口等候,月曦送您過去吧。」

  天還十分昏暗,但過沒多久便會有太陽高掛在天際,而日常的一天又會這麼展開吧。李夜書一邊拿著昨日楊博贈送的掛軸,一邊眺望灰濛濛的萬籟俱寂的夜空如此想道。

  渡口唯有一艘小木舟和船夫在那裡,緩緩隨著水波的起伏擺動而搖搖晃晃。而李夜書與月曦則站在即將分隔陰陽兩地的分際,做最後的道別。

  兩人又傾訴對彼此的愛意好一段時間,那不過是先前有過好幾回的,普通的話語。但對於戀人來說,哪怕只是說句再見也能說上半個時辰,尤其是這對相逢之時遙遙無期的戀人,此刻訣別更勝任何人間的別離。

  最後一刻了,無論怎樣拖延也終有真的得分手告別的時候。時間不會停歇,日頭也會在不知不覺間升起然後落下,在如此重複的過程中,也不知是幾對摯友與戀人的永別。

  待李夜書站在木舟上的時候,月曦對他說道:「不知夫君是否聽過這樣的話:『人的一生,就是在愛恨中痛苦掙扎,沒有人可以遁逃,只能努力忍耐。』現實往往比幻想更為殘酷,正因為如此,才能凸顯幻想的可貴,但只願意活在幻想當中反而會喪失在現實世界活下去的能力。如夫君以及蘇季之類的文人騷客,千古有之,您絕非孤獨一人。請夫君看淡世間,一生知命而為,今後,無論生命歸於何方,月曦便無力為夫君做上什麼,只能在此守候以及趁著月色偶爾去人間觀望,更無法預測夫君的命運。是生、是死,無論活人或鬼魂亦無法評斷,或許此生夫君您仍無法如您所願地功成名就。但唯有一點月曦能對夫君發誓,先前等了您如此長的時間,月曦仍舊會為夫君在此等待下去。或許憶起這件事,能讓您對於未來不至於喪失希望。」

  然後月曦遞給了他幾張紙,裡面寫滿了字句。

  「月曦早在夫君前世與我永別了以後便喪失了寫詩的興致,但如今與夫君相會,也曾想過送夫君幾首卻怕被您笑話,到頭來也沒能贈詩給您,如今寫了幾首七言詩,手感已經比起往昔生疏許多,也不知寫錯沒有,但那些都是月曦想與您說的話,為免之後被您妻子發現而造成您的困擾,還請夫君在回去途中看完,務必將它灑落江面。」

  在這個時刻,他們都注意到天色逐漸轉為明亮,此時已近清晨。

  「等渡了江以後,夫君您便會永久回到人世,月曦已無力將您帶來此處,您將如同從前一樣得在人間過生活。」

  船夫開始以槳划動水面,江水被切開而泛起陣陣波瀾。突然從四面八方傳來蟬鳴,此刻已是秋季,寒蟬淒切,像替他送別。如同《雨霖鈴》的句子,人云多情自古傷離別,何況今生、後世亦無法保證能夠重逢的他們。而這位守候了他百年的女子,今後又得回歸無止境的漫長黑夜。

  「夫君!請您萬般保重!」

  最後那刻,只見月曦在岸邊揮舞著雙手,一邊哭喊卻又給予祝福,她的眼眶滿溢著的淚水不停流淌,李夜書也站在船尾的方向對其不斷揮手,不斷、不斷,終於,那雙在空氣中擺盪的嬌弱手臂,已消失在岸邊江水的煙波當中。他才像是精疲力竭似地坐在小木舟上,抱著膝蓋哭了出來。

  耳邊除了自己嗚咽的聲音之外,僅剩下船夫將槳插入水面往後推移,拔出以後濺起水花又再度插入水中後推,在這濃霧看不著岸的此時,唯有如此寂寥的聲音回應著他。

  待心情稍稍平復,他才將月曦給他的紙攤開來看,裡面寫著三首沒有題目的詩句,押韻都相同。

  妾憶當年夫傲世,浮生卻是水無痕。
  應留自我心無怨,莫管何人志可伸。
  未入登科才子錄,別為中式狀元墳。
  人生自古功名爭,葬送書生百萬人。

  坐擁繁華人所願,斜陽止在落時分。
  皆因短利遮明目,竟為虛名斷命根。
  氣數終結金是假,人生可貴命為真。
  山窮水盡非絕路,莫入前生覆轍門。

  妾盼來生夫婿伴,三千苦惱為夫君。
  夫回幻世能圓夢,妾守黃泉欲斷魂。
  只嘆今朝雖立室,惟求後世可為親。
  猶存海誓山盟在,莫變朝三暮四人。

  他讀完了以後並未如月曦所吩咐的那樣將它們朝向江水撒去,而是把這幾張紙折成了船然後輕輕放入江面。他坐在小木舟上,看著那幾艘紙船被江水的波流帶至渡口的方向,像是想回到主人身邊一般,朝著渡口那端靜靜飄流,最後隱沒在濃霧之中。

  淡綠色的江面以及濃霧,如同來時的那樣,船夫同樣靜默不語。而無論向哪個地方望去,都沒有任何可見之物。就像這條人生的河流,僅有自己能夠走下去。

  突如其來的大霧襲來,逐漸連自己的身軀也看不見。在意識模糊之際,他聽見了一陣熟悉的烹煮食物的聲音。

  待睜開眼睛以後。他的身上穿著那套記憶中的破爛衣裳,手裡卻還抱著掛軸。他透過竹窗遙望外頭的天際,秋季的寒蟬依然鳴叫著。而日復一日的朝陽也已經從港口的那端出頭了。

  「你這掛軸哪來的?」妻子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他的身後,還注意到他手上的掛軸。

  他十分驚愕地站起身子,望向已經失蹤一個多禮拜的妻子,而妻子卻從他手中抽出掛軸仔細端詳。

  「這字寫得還挺好的。」妻子讚許道。

  「是……是朋友給的。」他只能塘塞說是朋友給的。雖然妻子聽到以後對於這個朋友的存在很懷疑,但也沒再繼續追問,只是丟下一句早飯快要煮好了,等會就過來吧,便如同以前那樣轉頭就走。

  他並沒有待在原地,而是跟著妻子走進煮飯的地方,望著妻子幾天前氣得離家出走可是如今卻還是願意回來好好替他煮飯的背影。他感動得哭了出來,這次真的可以說是喜極而泣,就這麼猛然抱住妻子大哭特哭,說以後會好好對她、以後絕對不會背叛她之類的話。妻子卻因他這樣而漲紅了臉,半羞半怒地嬌嗔道:「哼,現在才知道我的好也太遲了吧!」

  妻子今天煮了一手好菜,這樣擺滿桌上的菜餚可以說是結婚以來從未有過,甚至連往日嚴禁他飲酒的妻子也備上好酒,令他除了感動之外,還多了些許訝異。於是在吃飯的時候,他便詢問起妻子最近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原來妻子剛離家的那天,她原本想跳入江水自盡,打算化為厲鬼找他報仇,可沒想到跳入水中以後夢到了一個貌美的女子,那女子對她說她與李夜書的夫妻之緣未斷,而她的命不該絕,只要回到丈夫身邊便能重修舊好,也能因此重新建立起夫妻之間的關係,相處起來必定比起往日和樂。

  而妻子醒來過後發現,自己不只沒死,甚至連身體都完全沒濕,只是靜靜躺在江邊的草地上。

  「不過我怎麼可能就這麼回來,只要一想到你這樣對我,覺得我跟在你身邊沒用,我就氣得要命。」

  結果妻子雖然放棄了尋死的念頭,但回到了娘家,打算永遠不要回來。沒想到從來都對李夜書沒有好臉色看待的妻子母親,聽到了女兒訴說剛才遇到的事情,卻認為剛才這件事或許是上天的旨意,還說李夜書雖然沒用,但說不定因為她的離開正對此痛苦萬分,畢竟,正是因為處處依賴著別人,等到沒有人可以依賴的時候,才會徹底悔悟、痛改前非,明白自己曾擁有的一切是多麼重要。

  妻子在娘家那待了幾日,在母親這樣不斷地勸說下,也漸漸相信了這或許真是上天安排,於是又和母親討了一筆錢,回來時順道買了煮飯用的食材,還心想自己或許也有做錯的地方,當初不該如此意氣用事,為了撫慰丈夫的悲傷,還額外多買了一些平常不會買的食物,甚至連往日看見丈夫飲酒就會氣憤指責他的自己,此刻把酒都給買了。只為了換得當初那名夢中女子說的四個字:

  「重修舊好。」

  「我想那女子應該是什麼神吧。」妻子看著李夜書,臉上顯露著難得的幸福,看來李夜書剛才那樣抱著妻子的喜極而泣,對妻子而言真有這麼寶貴。妻子現在其實也正想著,看來是沒白給丈夫這一個改過的機會了。

  李夜書聽了妻子發生的事情,當然知道妻子夢見的那名女子是誰,此時的他不斷在心裡感激月曦不只是救了他與妻子的命,甚至還替他們挽回了對彼此的感情。

  是經歷過不幸的事件,然後能藉著另一件事來逃避痛苦要來得幸運呢?還是能夠讓原本不幸的事化為幸福,更要來得幸運?

  不管怎麼說,對於李夜書這對夫妻而言,無論是何者都已不再重要,這才是真正幸福且幸運的事情。從那天以後,李夜書的作品完全和以前類型不同,不是指什麼覺得自己是大鵬鳥之類的改變,連妻子看到他的新作也訝異不已。

  而他除了盥洗及便溺、睡眠外,連腳都不曾踏出寫作的書房,妻子一開始也覺得奇怪,可是看到這樣充滿鬥志的丈夫,還是打從心底感到一股暖意,甚至開始送三餐到他的書房給他吃。

  一日,大概是李夜書從月曦那邊回來的一個月。那天屋外下著暴雨,不時傳來雷電撕裂空氣的巨大聲響。妻子替他在桌旁點著的蠟燭被透過窗戶縫隙灌進來的風吹得不斷搖晃,看似下一刻就會熄滅。

  但李夜書完全沒有顧慮到除了作品之外的任何事物。他手中正寫著一篇他認為應該是此生寫過最好的作品,現在的他不需要世俗的讚許,只需要妻子愛他以及愛他的作品,他為自己以及妻子寫作,不是為了揚名立萬,也已經不再需要除了妻子之外的人的鼓勵才能夠創作下去。

  因為在創作時少了雜念,即便他的生活毫無起色,他們依然如同以往窮困,但妻子卻漸漸更支持他了,甚至連娘家的岳母知道了他的改變,雖然知道還賺不到錢,卻也樂於給他們金錢援助。

  李夜書在寫這篇的時候,寫作速度隨著屋外風雨的狂暴而越寫越快,伴隨著創作速度的提升,那靈感的湧現也非從前可比擬,甚至比他十多歲被稱為天才時還要更文思泉湧,用詞遣字也比起從前截然不同。他的筆在紙上以驚人的氣勢狂亂地揮灑,心靈竟比從前任何時刻還要平靜。去除俗念,目空一切只專注在作品上的他,文字簡直就像自己在紙上浮現一般。筆尖隔著紙不斷敲擊桌面,縱然外頭風雨交加,耳際也僅有運筆的聲音才堪稱狂風暴雨。彷彿他從那個世界回來過後,得到某種奇異的力量由內而外爆發開來,神奇的歡愉感湧現心頭,那是連自己都無法言喻的喜悅之情以及恍惚的肅穆感,在作品完成而停下筆的那一瞬間,他才發覺自己有兩道淚痕早已沾濕面龐。

  那一刻,身為文人的李夜書理解到,這才不是什麼奇異的力量,而是任何人都有的,被愛人無條件的鼓勵,以及為了自己還有珍愛之人而活的生命意義。也才終於明白了,什麼是身為創作者的極致幸福。在這種時候,李夜書才感到自己真的有所謂的文人生命,也有了活著的真實感。先前掛在嘴邊的文人生命,好似從來都沒有真的存在一般,而令他意識到這件事的真正原因,竟然只是那普通至極的自我實現。

  雖然這麼說,他作品中的窮苦以及被人瞧不起的情境並沒有任何改變。在他故事裡的主角依舊一貧如洗,周遭的街坊鄰居也看不起他,但是故事裡的主角即使沒有知己,卻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孤單,而故事中總是指責他的妻子依然會對他埋怨這次又沒有多少錢可維持生計,又要拉下臉和娘家討錢,可是卻也沒有俗念地支持著他的創作。

  最新的那篇作品,也就是李夜書在風雨交加之時寫下的那篇,他說打算要拿去投稿而請妻子先過目。妻子在看了新作的過程中,目光尚未掃至結尾,妻子便不斷以衣袖擦拭奪眶而出的熱淚。只因作品裡的主角已經完全不在乎世俗的眼光,更不會鄙視任何人了,雖然裡面的夫妻依然貧苦,可是丈夫卻感激願意為他付出的妻子,而他也把作品換來的錢替妻子買了一些他們能夠負擔得起的禮物,妻子雖然指責他亂花錢,可是高興了好幾天,甚至丈夫還向妻子學做菜,兩人互相比拚著廚藝,當中也鬧了很多趣事,好似一對與世界隔絕開來的夫妻,而作品裡的妻子也因此深愛著她的丈夫,漸漸對丈夫沒有了埋怨。

  又過一陣子,正當他們還陷入幸福的夫妻生活的某天。那是某個太陽即將西斜的午後,大街小巷都傳著一個小道消息。那就是有人願意花重金購買李夜書的佳作,甚至願意幫他好好宣傳,並且保證他絕對能因此聲名大噪。

  可是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雖然李夜書寫作就是希望能夠換錢改善家境,此時的大好機會卻拒絕掉了。街坊無不替他感到惋惜,但也對於李夜書的才華還有不俗感到欽佩。李夜書雖然認為這篇作品是他的傑作,但他覺得現在的作品還有不足之處,不是為了留名青史,更不是為了錢財,而是他認為此刻只是一個轉淚點,今後還有著燦爛前程等著他。妻子得知丈夫為了這種原因放棄改善家境的機會,竟也完全沒有責怪他,反而如同街坊的感受那樣欽佩丈夫,完全不擔心此時就是丈夫的最高峰,甚至還欣慰自己嫁給了這樣的丈夫。

  不知是否因此緣故,妻子徜徉在幸福以及知足的喜悅當中,皮膚也變得日漸白皙,那些皺紋也慢慢沒了。或許是因李夜書的陪伴所帶來的自信所影響,妻子也更樂於打扮自己,竟然漸漸開始有追求者上門,一開始妻子還十分苦惱,因為李夜書完全沒有制止那些追求者。在追求者裡頭不乏當地的富商和官員,而李夜書甚至對妻子說,如果那些追求者可以讓妳幸福的話,妳就離開我身邊免得陪我在這裡受苦。沒想到這更加深了妻子對他的愛慕之情,除了人變得漂亮之外,對於李夜書的好更是一日比一日更多。最後反而是妻子對李夜書的愛意讓那些追求者知難而退。

  李夜書雖然逐漸感受到街坊對自己的另眼相待,但一點也不因此覺得自己成功了,反而認為還有許多應當努力的地方。還不夠,還要更多的磨練才能符合目前的名聲。一個人的自信以及謙虛可以影響旁人,但李夜書此刻的自信並非十多歲時被人稱之為天才的自負,而是藉由自己的真才實學一點一滴重建起來的,他並沒有忘記自己當初因為自負而使父母雙亡的悲劇,於是他以更謙虛、更實際的態度去面對自己的進步。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直挺挺地站在自己的父母面前,然後告訴他們,自己並沒有讓他們失望。他的人生,一切都好。

  李夜書的故事到此為止。之後他究竟變成何等人物,是家財萬貫還是一生貧窮,或者是到後來有沒有見到月曦和蘇季他們,這個誰也不曉得。他的故事雖然相比我們普通人有些許奇特之處,但也和我們一樣終被埋沒在時代洪流當中。人生五十年,與天地長久相較,如夢又似幻。唯有排除俗念,專心一意地從自我的角度出發,在不違背良心與傷害他人的前提下,哪怕一生庸庸碌碌,人也絕非能僅以有用或沒用之才來一言以蔽之。

  就算是閻王公正無私的判決,都會因山賊搶人財物的理由來定奪其罪惡。為生計所迫的山賊,其中不也有些是為了自己的家庭而出此下策嗎?閻王雖未說明,但那些為養家而搶劫的山賊,在今後也必然會有被其照顧過的子女所報答的時候。

  某些看似無用的人,在另一些人的眼中,同樣有其價值。山賊如此,文人或普天之下的芸芸眾生也都是如此。故事當中的李夜書在被世間鄙視而與妻子多有爭吵的那段時間裡,又怎麼會知道之後會認識一群改變自己一生的好友,以及日夜等待著他的女子呢?

  李夜書在前世走向自毀,卻因曾經對月曦的好而使今生得到月曦的救贖。體會到文人生命以純粹的創作欲望寫作,並用最高標準要求自己,這時的他也才真正成為一名創作者。

  「山窮水盡非絕路,莫入前生覆轍門。」

  這段月曦寫給他的詩句,想必李夜書是真的有記在心裡並會在今後持續實踐。至於有沒有功成名就、青史留名,此生的結局會是如何,真正在乎的也不過是我們這些凡俗之輩。

  畢竟對此刻的李夜書而言,這些其實已經不是如此重要了。

《完》


如果喜歡我的創作,麻煩點下GP或訂閱支持,也希望能點進我臉書專頁給個讚。

創作回應

媻極亞的芽豆靈
想問下,前一篇的「吃飯如何,以後有孩子又該如何,不,應該不敢去思考孩子的事情,那只會令他們夫妻的悲情雪上加霜。」應該不敢去思考孩子的事情←這個原本是要寫不應該或不敢嗎?
2016-12-07 10:56:27
十六夜郎
這部分我沒有寫錯哦,應該不敢是指大概不敢的意思,就是連思考都大概不敢了
就像"我應該不會去想孩子的事情"="我大概不敢去想孩子的事情"不等於"我不應該去想孩子的事情"
不知道這樣是否有說明白一些

謝謝你願意看完,我很高興。畢竟這麼長篇幅的作品好想沒有什麼人有耐心看
2016-12-07 11:12:17
媻極亞的芽豆靈
雖然說亢長了些,但是看得出來都有花心思,也很值得一讀
對於現在普遍的看書速度(?)來說應該有些人不太適應這種要慢慢啃食的節奏
喔喔~ 我懂你說的意思,但我還是覺得這一段很怪(搓下巴
雖然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從字面上反覆閱讀我實在接收不到那個含意...
可能其他人不覺得啦,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感覺,不知為何超在意這段的><
2016-12-07 11:53:12
十六夜郎
好的XDDD 謝謝你願意賞閱這篇文章,再次感謝哦。這很不容易
2016-12-07 11:54:07
黎黎貓
怎麼忽然跳通知,害我以為你更新了XDDDD

是說寒假回家前整理書,隨手又翻了2016會刊,
這篇真的讓我很喜歡又印象深刻///
2018-02-18 22:27:22
十六夜郎
想說過這麼久了,就開來給大家看看
這篇稱得上是我相當喜愛的代表作了
2018-02-18 22:31:19
夏喵可 Meowko
怎麼辦,我覺得他老婆好萌-v- 那三個友人也是 遇到貴人好重要QQ
好好看喔> < 說不出甚麼有營養的讚美,不過真是勵志[e5]
2018-02-19 00:18:40
十六夜郎
謝謝夏泉~說老婆萌的妳是第一個
2018-02-19 06:24:06

更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