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中篇】精靈、獅子、墨水心 (2)

       「本來就是故意用可以聽到的音量說出來的，不是嗎？」羅納德微微一笑。

       「即便如此你也歡迎我加入你創的社團嗎？」柯利夫有點意外地說。
       「是啊，如果一個群體裡面只有喜歡自己的人，不是很無聊嗎？意識形態上的敵人少說也要有一位。」

         意識形態上的敵人，說的真好，柯利夫想著。他在上個月的會議結束之後，確實也是用這個詞彙在給友人的書信中描述羅納德．托爾金的。這個時期的牛津，對於近代文學的研究慢慢有了起步，在這方面的研究學者，與托爾金這派以語言學為中心的學者，在學術各方面都成現極為不和諧的對立。再加上原本就已在英國風行幾世紀的基督新教舊教爭鬥，更是於戰後自由的氛圍裡面更加猖狂的彭發起來；信仰天主教而且毫不掩飾的羅納德．托爾金，正巧與信仰新教並有意往宗教方向發展學術研究的柯利夫自己，不管從哪方面來看都是思想上的敵人。

       「但是一起讀神話故事會演變成思想上的鬥爭嗎？」柯利夫一邊說，卻一邊主動為羅納德拉開了酒館的門。雖然由思想的腳步來看，他大概不可能和羅納德同調，不過實際交談起來，他並不討厭這個年紀稍長的教授。

      「謝謝。當我試圖用語言學的角度去討論時，路易斯教授就會義無反顧的化身成我的敵人吧？」羅納德一邊說，一邊帶著柯利夫穿過比起門口看起來寬敞許多的酒館。柯利夫覺得義無反顧這個詞用的有些過當，或許比起自己，羅納德才是那個真正將對方設定成假想敵的人吧？為什麼會這樣呢？
    
       「所以今天也要朗誦與討論「薩迦」嗎？你們大概是針對幾世紀左右的作品作討論呢？」
       「我們主要是討論到十三世紀左右的古詩。不過，今天的主要內容是朗誦我們自己的作品。路易斯教授有作品在身邊嗎？如果沒有，純粹發表評論也可以。」
        柯利夫趕緊思考自己是否有什麼作品在身邊。在備課用的講義背面，好像有一些因為太無聊所寫的詩吧？

      「我有一些。」
      「太好了！阿，這裡就是我們的啃煤社。」他們來到酒館裡面比較安靜的區域，柯利夫面前的圓桌邊坐著四個人，有一位也在英國文學系的會議中見過，其他則完全陌生。他們看見柯利夫似乎都有點意外，大概是因為那張海報貼出之後，一點效果也沒有的關係。

        過了很多年以後，那時柯利夫與羅納德都已不用姓氏疏遠地稱呼對方，羅納德有一天突然想起來，才將這個真相告訴了柯利夫。

        柯利夫當下的感覺，是一種無以名狀的感動。當然不是感動羅納德年輕時候連社團名字都要炫耀的行徑，而是因著上帝對自己生命的奇妙安排，油然而生的欣喜和感謝。當然在這之前已經有無數次，柯利夫在心裡感謝自己可以認識羅納德，選擇參加啃煤社，以及共組了之後的跡象文學社（Inklings）。不過那與發現一切的開端裡竟也有著主的恩典，還是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
    
        並不是因為沒有這些經歷，柯利夫的生命就會變得不完整或者淒慘，但是從踏進啃煤社之後伴隨而來的一切，不就像發現是魔衣櫥打開之後的納尼亞王國，不存在也沒關係，但存在的話，豈不是每個人的夢想嗎？

         多年以後，柯利夫偶爾還是會回想到這個夜晚，雖然有著荒謬的開頭，卻在其後延展出亮麗的光輝。



        羅納德幫柯利夫與自己點酒，然後在座的五個人短暫自我介紹與寒暄，接著便開始朗誦各自的作品。

         同為英文系教授的那人所創作的短篇小說出奇無趣，儘管語言基礎豐厚紮實，但是雕花背後的內容卻讓人提不起勁。接著是一個年紀稍長的男人，似乎是在戰後重新就學的學生，他的作品不管在題材或者結構上都相當有巧思，引發眾人熱烈的討論。
    
         柯利夫並沒有因為初次參與而吝於發言，而且他也有自信能夠精確點出作品的缺失和優點。當每一個人都滿足地發表了自己的言論後，柯利夫注意到羅納德意外地安靜，他雖然有點像是主持人，不過對作品的發言卻有限，不知道是因為沒有感想，亦或是不願意說。

         接下來就輪到羅納德了。柯利夫看著他往菸斗裡面添加菸草，一口飲盡玻璃杯裡剩下的啤酒，然後站起身，開始認真地朗誦。

        那是一個首敘事詩，故事結構非常簡單，描述在一個由主神「伊露維塔」創建的世界裡面，精靈之王最寵愛、最美麗的女兒露西安，與她壽命有限的人類情人貝倫的故事。

         羅納德忘我而深情的朗誦著自己的作品，古典而優美的文字從他口中掉落出來，砸碎在酒館的地板上，成了露西安的眉毛、頭髮、鼻尖、衣衫皺褶。那些敘述並不完美，用詞有些過於深澀，有些太過華麗，句法結構時而難以理解。

         但是即便如此，柯利夫卻透過層層的文字迷霧，看見了伊露維塔世界的幽光，看見一個名叫阿門洲的陸地從灰色的海洋裡面冉冉升起，陸地上有著皮膚散發光芒的人群，是精靈，精靈在海洋遙遠的另一端跳舞、歌唱。柯利夫在海的這一端，屬於人類的因努曼島上看著他們，看著他們身後銀白的森林還有於人群中央跳舞的露西安。

        柯利夫想要親眼看見露西安是否真如傳說一樣美麗動人，看她的髮是否真的墨黑甚過深夜、眼睛是否真的包攬天空的星宿、笑容是否可以撼動島嶼的根基、舞步足以令海洋中的鯨魚跟著起舞。他想看見，但是……

         羅納德停止朗誦。他深深嘆了一口氣，從文字中的情緒回到現實，然後叼起菸斗。他的作品還沒完成，與想要表達的還相差甚遠，語言不夠精確、音律不夠和諧，阿門洲在這些句子的塑造之下看起來歪七扭八、灰暗而且落後。他吐出一口煙，從伊露維塔回到牛津大學的酒館，他的啃煤社成員等著他許可，以發表意見。從他們的表情，羅納德終於覺得或許這首詩還沒有那麼糟糕。接著他注意到，那個今天第一次參加的年輕愛爾蘭人，正用與剛才截然不同的神情看著自己。

       「路易斯教授，對於我的拙作，你有什麼想法嗎？」羅納德問，想著是否用字太過古調，必要現在便引起這位現代文學走向的教授一陣激烈的批評。

       「托爾金教授，你剛剛在酒館外面跟我說：『如果一個群體裡面只有喜歡自己的人，不是很無聊嗎』，對吧？」

        羅納德點點頭，而其他幾名啃煤社的成員則露出困惑的表情。

       「那麼很抱歉，」柯利夫說著，想辦法要壓下心裡面激動的情緒，「你的啃煤社今後可能也要一直無聊下去了。」

 

       布里這個春天的天氣糟糕透頂。先是冬天的凍土直至晚春才融化，寒氣彷彿一直保留在空氣中，都三月了還會下雪，還有不尋常的大雨，夏季不到，就使獵鹿酒河氾濫成災。不僅如此，大雨導致道路坍方、老林裡面出現吃人的泥怪，還有食人妖躲在古丘陵地的傳聞，以致通常會在入夏之前從遠方來此兜售的商隊，到現在都不見蹤影。

 

       連原本見面很討厭抱怨，也很少討論天氣的哈比人，都開始在街上、酒館裡、馬廄邊、河堤旁，與相遇的同胞就著糟糕的天氣高談闊論。但是他們雖然抱怨，臉上卻依然帶著微笑，因為就算布里的狀況很糟糕，獵鹿酒在上游氾濫後帶走的肥沃土壤卻直接衝進了夏爾的農田中，哈比人們預計今年會產出可口的蘋果、李子、南瓜，再加上原本就多由哈以屯周邊生產的蜂蜜、漿果，都可以高價賣給布里可憐的「大傢伙」。

     

       雖然商隊的遲到造成冬天的存糧就快要見底，而且連日的大雨造成街道泥濘難走，卻都無法阻止人們在夜晚衝進布里市中心的酒店裡面，把麥酒、葡萄酒、蜂蜜酒、黑醋栗酒等等最後的殘汁掃蕩乾淨。

 

       「號角旅店」位在布里的主街道尾端，今晚同樣也湧進了許多的熟客，雖然屋外頃盆大雨，屋內的地面也不免有一層髒兮兮的泥漿，但是歌聲與人的喧嘩依然不絕於耳。這間旅店主要的顧客群是旅人而非商隊，蘋果酒相當受到當地居民的喜愛，一樓還設有專門為哈比人設計的房間，所以哈比人的客人相較其他房間在一樓以上的旅店多上許多。

 

       「號角旅店」將會在十多年後的一場大火中化為灰燼，並從同一個位置建造起另一間名為「躍馬」的旅店，成為一名叫神行客的遊俠經常光顧的地點；並且於六十年後，接待四位成為傳說故事裡面歌頌的哈比人。這些事，在桌面上歌唱的哈比人不知道，在吧檯忙碌的旅館主人以及他的兒子不知道，在角落喝著蘋果酒的獵人不知道。甚至有一位六十年後依然將要見證這一切的人也同樣不知道。

 

        一名高大顯眼，蓄著濃濃長鬍鬚的老人坐在旅店邊上，他點了餐，是簡單的炒蛋加上蘑菇以及香腸，在配上一杯麥酒。老人的長袍是灰色的，他將自己的灰色高尖帽與木杖放在身邊的座位上。他是一周前從夏爾過來的，自覺沒有時間在此地磨蹭，但是糟糕的路況讓他一直無法啟程前往艾辛格，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這時有一名抱著豎琴的人被拱上了酒館中央的主位，他大聲吆喝，又彈了幾串音符引起大伙的注意。大家開始要求他彈奏自己想聽的曲子，各種傳說的名字在酒館裡面此起彼落，演奏者雖然和每個熱情點歌的酒客都各寒暄了幾句，但是對於自己今晚要講述的故事似乎早就胸有成竹。他比了個手勢要大家安靜，然後宣布今晚，要為酒館裡面的人演奏貝倫與露西安的故事。

 

       灰袍老人停下用餐的動作，看著抱著豎琴的年輕人類。

    

       貝倫與露西安，如此古老悠遠的故事，連現今的精靈都很少特地去吟誦了，何況是人類呢？老人想著，那是在他還沒開始為夏爾的哈比人製造煙火，在索倫尚未創造至尊魔戒，在現今所有人類王國都仍不存在，精靈還沒來到羅斯洛利安或伊姆拉崔以前許久許久，於遙遠的西方所發生的事情。

 

       酒客們發出些不滿的咕噥，他們想要聽的是中土大陸的英雄、人類雄偉的戰爭、磨坊後面牧羊女和獵人的幽會，而不是高等精靈的愛情故事。可是很快他們還是安靜下來，儘管這首曲子以號角這樣的地方來說實在太過高尚，但是沒有人不知道放棄永生的露西安，以及她勇敢的人類情人貝倫。在這樣的故事面前，沒有人敢要求樂手改變主意。

 

       樂手開始演奏，他並未擁有整個中土最出色的歌聲，他的豎琴必非由矮人或者精靈所打造，他的技巧並未超群絕倫，但是當貝倫與露西安的身影隨著遠古精靈所創作的詩歌，現身於號角酒店之中，所有人還是陷入了沉默。旅店主人手裡的蘋果酒已經滿溢出酒杯流滿桌面，滴落地面；侍女抱著托盤開始流淚；哈比人忘了自己樂天的笑容沉浸在悲哀的樂音中；人類男子開始想像自己心目中露西安的樣貌。

 

       當詩歌來到露西安正在思考是否應該放棄永生的時候，豎琴聲嘎然而止，歌者哽咽著無法繼續演奏，淚水躺滿他年輕的臉龐。這原本應該是場失敗的表演，但是室內的人先是靜默，然後開始湧向歌者，爆出如雷的掌聲，從吧檯送往歌者的酒與食物直到今晚旅店打烊都沒有結束，讓旅館主人始終沒有時間去清理滿地的蘋果酒。

 

 

       老人並沒有加入酒館中央的歡騰，這場表演夠布里這樣的小地方傳頌上大半年。他拿起銅製的酒杯，突然兩個濕淋淋的身影來到他的桌邊，他們的打扮與種族在旅店裡面引來不少的注目。布里這一代，矮人很少。

 

       「閣下，請問這裡還有位置嗎？」其中一位矮人指著老人面前的座位，他身上的衣飾做工精良，褐色鬍鬚編成細緻的鞭子，背後的戰斧閃閃發亮，這大概也是其他人類明顯對他們敬而遠之的原因。

 

       老人點點頭。

 

      「非常謝謝，葛音之子葛羅音，聽候您的差遣。」矮人說，並朝老人行禮，而老人的目光則轉到他的夥伴身上，那是一名容貌高貴的矮人，他的身分也同樣高貴到在這樣的場合不會行禮。他有著黑髮與掛滿黃金裝飾的黑色鬍鬚，腰間配著寶劍。老人認得那把寶劍。

 

       「這真是巧遇，索恩之子，索林。」

 

        葛羅音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而他的夥伴看著老人，神色依舊沉穩。

 

      「塔空，這就是奧力的引導嗎？讓我在此處遇上你。」索林．橡木盾說。

 

        這場巧遇，將決定惡龍史毛格的敗亡、河谷鎮的毀滅、都林子孫再次統治山下王國，乃至至尊魔戒的復出。然而這時身處此處的三人，都還尚未預見這樣的未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