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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GP

[達人專欄] ◇獻給被留下的歌、中

作者:Cecil│2016-04-04 11:27:51│巴幣:38│人氣:924

210908:我上次把鏡文學版本貼過來了,還沒有讀過的可以直接去看新版。下面的是舊版,不過新版只是多了類似小番外的日常篇,主要情節沒有很大變動,所以想看舊版也可以。

【寫於之前】

  原本選了另一首歌,不過因為友人推薦的這首歌太適合輕盈的城市了,我覺得很適合用在一同開始工作的少男少女上,於是改使用這首。

  原本擔心字數會不夠的,結果好像一不小心跟超新星一樣爆炸了,用一下上次麵包做給我們看的GIF來示意一下(欸)

  

  大概就是像這種爆炸法(很默默地大爆炸

  那麼以下故事開始,不討厭的話也請聽一聽友人推薦的這首耐聽的曲子。



〈獻給被留下的歌、中〉





  不到六點天就亮了。

  他坐在沒開燈的客廳裡,看了整晚的B級恐怖片影集。一直到視野慢慢亮起,電視上主角沾滿假血漿的臉變得清晰時,他才發現天亮了。昨天小紀說九點到就好,但反正自己也沒有什麼要做的事情,不如提早過去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吧。他這樣打算著,一邊深深伸了個懶腰。

  出門前他決定先打通電話。好歹戰爭片他也看過幾部,雖然時空背景大不相同,拂曉突襲的效果肯定仍會跟電影演的一樣優秀。

  睡眠對於天使並非必需,但仍有人會以這種活動作為一天的結束,普萊也是其中之一。那傢伙寥寥可數的優點,就是不管別人幾點打過去,都必定會彈起來接電話。

  他按下綠色的撥出鍵,幾個等待音後,普萊滿是睡意的聲音傳入他耳中。

  「喂……?」

  他深吸一口氣,接著使勁大吼:「──沒義氣沒良心沒有上司愛的傢伙!

  「唔哇!」

  普萊顯然被嚇得夠戧。聽到最新款智慧型手機撞在木地板上的聲音,他鬱悶一整個晚上的身心頓時舒暢不少。

  「……咳,阿留啊,」普萊撿起手機,聲音很快回復正常。「別這樣。都幾歲了還搞惡作劇,長不大的男人可是不受女孩子們歡迎的喔。」

  「昨天一直拒接我電話的傢伙真有臉說啊。你又刷新個人紀錄了──繼把我綁去青康藏高原喝酥油茶、把我丟到廉航班機上送去非洲之後,現在終於打算把我扔給其他部門的傢伙了嗎?」

  不過他說完後才發現,其實這次普萊做得還算客氣了。

  「你這樣說就太嚴苛啦,阿留,」普萊倒是沒因為剛才被他大吼的事情生氣,只是用大人的口吻說:「不管怎麼說人家都是一個人負責那麼多事情,你應該也捨不得看她那麼苦惱吧?」

  「捨不得又怎麼樣?我可不是無業遊民。」他嘖了一聲。

  「你平常才做那麼點工作,讓恰恰代勞就萬事無憂啦。放心去吧,雖然很愛抱怨,不過你其實可以做得很好的。說到非洲,上次不也是嗎?明明連人家的地址都不確定,也還是好好完成了工作然後回來,那次你的表現可是很讓人讚賞的──這次也加油啊。」

  「都幾歲了的人就不要再裝爽朗了。」他掛上電話。

  被誇獎感覺真奇怪,明明自己本來是打電話去吵架的。再說下去,不知道普萊又會繼續說什麼溫暖人心的東西,還是不要冒險比較好。他現在十六歲,正是容易鬧彆扭的年紀,被罵不打緊,被溫柔安撫反而會在意。

  不過他自己無法意識到這點,只知道自己最討厭讓普萊鼓勵了。

  離開自己位於某個舊社區的公寓套房,他從二樓直接翻身跳出去,腳步俐落地踏在地上。一個不小心摔傷聽說會減少剩餘陽壽,所以他是從很簡單的動作開始練習的,一直到現在這樣,大概花了一年多。即使只能省下幾分鐘,他也因為再也不必爬樓梯而相當高興。

  雖說臺北的高級大樓跟豪宅比比皆是,隨便選個沒人住的空屋佈置一下就可以過得比生前舒適太多,但他還是選了這個舊社區。可能因為他大多時間都在外面,住處的氣氛並不重要,也可能因為他下意識想住在一個跟老家很相似的地方。

  看見迎面而來的住戶抱著寵物貓,他又想起小紀那隻肥嘟嘟的橘色貓咪。

  天啊,真的是超胖

  「──雖然覺得應該是阿留你,可是我還是有點意外。」

  小紀穿著白色雪紡紗上衣跟橄欖綠七分褲,跟百貨公司櫥窗裡的春季模特兒還挺像的──如果沒有抱著那隻破壞畫面的胖貓的話,昨天沒特別注意,那隻貓的脖子上有個項圈,掛著一只黃銅色的大鈴鐺。

  「現在還早呢,吃過早餐了嗎?」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小紀好像很注重三餐。

  「不,沒習慣吃。」
  「討厭嗎?」
  「不到討厭。」他聳了聳肩。

  「那就進來吧,我在準備早餐,也可以立刻做一份你的哦。」小紀笑了笑,讓他進來並關上門,這才把小望放下去。「小望,去喝牛奶吧。」

  那隻胖貓奔進廚房的速度非同小可,好像喝了牛奶就可以變身成貓超人似的,鈴鐺發出清澈的響聲。他跟著小紀走進廚房,驚訝地發現這裡佈置得有模有樣,跟他那間從來沒用過的狹長廚房有著天壤之別:木頭色的系統櫥櫃跟淺黃色的壁紙很相稱,各種樣式的鍋具在牆上掛成一列,高高低低的調味料瓶子如同玩具守衛站在流理台上,碗碟也在烘碗機裡排得整整齊齊。

  「這裡還真像個真的廚房。」

  「傻瓜,這裡當然是廚房,冰箱是冰箱、瓦斯爐是瓦斯爐。」小紀打開冰箱,拿出幾顆蛋。「你吃蔥吧?」

  「都吃。──你們怎麼會想到弄個廚房出來?」

  不得不說,這又是一種他聞所未聞的古怪行徑。

  「因為空蕩蕩的很無聊嘛,就弄了個冰箱,弄了冰箱又覺得裡面空空的很奇怪,就放了東西。覺得有了食材就應該佈置成廚房,然後就變成這樣啦。阿留你到餐桌那邊等我一下,很快就好了哦。」

  小紀拿下掛在旁邊的草綠色圍裙,從圍裙口袋掏出髮夾夾起瀏海,露出雞蛋一樣光光的額頭。他以為小紀要直接變出食物,有點意外她架式居然擺得這麼認真,吃個早餐也要如此大費周章,難怪工作做不完。

  顯然是從IKEA買來的餐桌上,擺著一本IKEA的年度DM、一盆活像迷你韭菜的小盆栽跟一個黑色相框,餐桌前的他伸著脖子去看,發現相框裡面是之前看過的小紀的老師。老師抱著一個缺了門牙、露出大大笑容的五歲小女孩,兩人身邊有隻橙色的金剛鸚鵡。

  「這是妳嗎?」
  「嗯,對啊,我五歲的時候跟老師拍的。」
  「這隻鳥是你們的?」他戳了一下相片。
  「對呀,那是小望。」

  他回過頭尋找小望的力道大得可以扭斷脖子,後者正翹著大屁股把臉埋在碗裡喝牛奶。這隻胖貓?所以牠會那麼胖是因為牠把金剛鸚鵡給整隻吞了?還是因為吃太多所以進化成──不對,牠又不是神奇寶貝。

  「這是小望,那也是小望,妳到底有幾隻小望?」

  「那是『第一隻』小望,這隻是『第四隻』。」小紀轉開瓦斯。「每隻來這裡的寵物我都叫牠們小望。那是老師幫第一隻取的名字,我很喜歡,就用到現在。反正同時間也只有一隻小望,不會搞錯的。」

  貓咪剛好喝完牛奶,轉過來看他的表情就像在說「怪我囉」。他聳聳肩,走到小紀背後看她為什麼這麼久還沒弄出半盤可以吃的東西來──雖然他其實不需要吃、也沒有習慣吃──只見她頗有架式地在纖瘦的手腕上使勁,筷子飛快地攪著蛋汁。

  「妳這又是在做什麼?」
  「煎蛋。」

  他原本打算發表意見,但想一想決定用更有效率的方式讓小紀明白,他們不需要為了享用料理花那麼多時間,於是按捺住原先的衝動,耐心等待小紀煎好。小紀完成煎蛋後,用好像終於爬上玉山的表情把煎蛋放在他面前,滿臉了不起地雙手叉腰。

  「完成囉。老師可是對我的煎蛋技術讚不絕口的,阿留也吃看看吧。」

  他沒有依言拿起餐具,反而拿起一旁的IKEA年度DM,翻到介紹廚具的某一頁,打了個清脆的響指(其實怎樣都行,只是這麼做視覺效果比較好)。

  一模一樣的另一盤煎蛋瞬間出現在小紀做的煎蛋旁邊,他做了一個「看吧」的手勢,抬起眉毛說:「其實這樣就可以了,妳不需要──」

  「──不行啦!

  出人意料的是,小紀似乎並不是不曉得可以利用他們的能力變出食物。因為她將他變出的煎蛋端在眼睛前面,不僅眼睛危險地瞇成一條縫,連臉頰都氣得鼓了起來。

  「在我們家屋簷底下絕對絕對絕──對不可以出現這種貪圖方便的東西!要吃什麼就一定要用做的才可以,接受不買材料直接看著家樂福DM變出來,可是料理本身絕對不能偷懶!」

  昨天才生氣地說自己「時間寶貴」的人到底是誰啊!他忍不住在心底大叫。

  「憑甚麼都死了還要活得像個人類、被活人世界的規則束縛啊?能方便地弄出來還硬是要多那麼多道工夫,明明就很浪費時間。」他用叉子戳著跟自己瞬間變出來的煎蛋別無二致的煎蛋,不服氣地埋怨:「都說來不及了還堅持這種小細節,該不會平常就是這樣所以工作才做不完吧?」

  「有的事情值得讓我浪費時間啦。阿留吃看看我做的煎蛋,跟變出來的東西絕對不一樣。」小紀硬是搶走那盤成本不到五秒鐘的煎蛋,取下髮夾,頭髮都散了開來。「吃看看。」

  他吃了一口,仔細地嚼著。像這樣認真吃東西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嗯……不一樣。」
  「對吧?」
  「──比較難吃一點。」

  但要老實說的話,因為知道是親手烹飪出來的料理,所以感覺比較不同──並不是難吃,是一種更複雜的感覺。

  「明明不一樣的原因就是裡面充滿了愛,是愛!」

  誰會承認自己可以在食物裡面嚐到廚師的愛啦!他再次在心中吶喊。

  面對倔強的他,小紀氣鼓鼓地把自己盤中的煎蛋切成一塊塊吃掉,也把小望叫過來餵牠吃。之後她把小望抱高,好讓他能看見牠的臉。

  「你看,小望臉上的表情可是充分說明了,牠覺得這塊煎蛋沒有平常那麼好吃。連牠都能感覺到的明顯事實,阿留你居然感覺不到,我看就是吃太多變出來的東西所以味覺都退化了。」

  「這隻臭臉貓永遠都是那一零一號表情,騙鬼啊妳!」

  光是吃早餐就花了半小時,要不是小紀跟老師都是徹頭徹尾的亞洲人長相,他一定會以為自己誤入了法國的某張餐桌──聽說那邊的人吃飯可以吃上幾個鐘頭,他絕對受不了。

  「好了,都吃完了的話就開始工作囉!阿留準備好了嗎?」
  「呃,好了吧。」喝完柳橙汁,他把玻璃杯遞給小紀。

  小紀洗好碗──他已經放棄對她「非得做完各種家事不可」的執著發表評論──後,做了個撩起袖子的動作,滿是幹勁地看向客廳,就像船長站在即將出航的船頭。

  「我昨天已經把比較好處理的晶球都搖完然後拿來一樓了,待會我們來分類吧。」

  逐漸升起的太陽從落地窗外灑入明媚的光芒,照亮客廳地上放滿了好幾個紙箱的晶球,架子已經全空了,原本擱在上面的晶球應該都進了箱子吧。現在看起來,晶球有大有小,大的跟手掌差不多,小的就像彈珠。小望攀在紙箱邊,想從裡面拿出幾個來玩,被小紀一把抱到旁邊。

  「小望不乖。現在可是工作時間,不能玩。」

  貓咪很不高興地喵了一聲,一溜煙跑出客廳,鈴鐺聲一路響上二樓。

  他抓起一把晶球,說不上冰涼或冷硬的觸感沁入手心。能看見裡面有著各種晃動的影像,但跟昨天看見的晶球不同,即使靠近也聽不太清楚聲音,而且影像非常淡。

  「那個就是可以直接歸還的晶球哦。」

  小紀突然湊在他旁邊對著他手上的晶球說話,嚇了他一大跳。

  「妳別這樣神出鬼沒的行不行啊?雖然我不會被嚇死,但是感覺很糟欸。」

  「啊,抱歉。」小紀露出讓人感到侷促的笑容。「不過你也太容易嚇到了,該不會是對恐怖片沒轍的類型吧?」

  「這跟恐怖片一點關係也沒有。」

  小紀拉著他在沙發上坐下,教他怎麼分類處理方式不同的晶球。昨天整理好並裝箱的晶球分為「可以直接歸還」跟「必須親自歸還」兩種。實際上還有一種託管者已經死亡的「無主物」,但那些已經先被小紀收到其他樓層。提到「無主物」時,小紀時常明亮的神情難得流露一絲陰暗,不過為了幫忙對如何分辨晶球依然毫無概念的他,她很快就打起精神。

  「這個呢?」
  「直接還。」小紀伸手摸了一下球,看都沒看就回答。
  「這個呢?」
  「也是直接還──啊啊,不行!不可以用丟的!」
  「它又不會摔壞。」
  小紀皺著眉頭,閉眼露出悲壯的表情。「……好啦,非常時期非常手段。」

  顯然大部分的晶球都可以直接歸還,因為被放在「可以直接歸還」的紅箱內的晶球多到要用第三個箱子裝,而藍色箱子裡只有數個晶球,顯得孤零零的。

  「這裡的記憶都是些不好的記憶吧?為什麼只收集這些?」

  他拿起一個被歸類在「必須親自歸還」的晶球,記憶的主人是跪在車禍現場、對著一個男人的身體嚎啕大哭的女人。

  「啊,我都忘了。」小紀把晶球當作採收季的蘋果用衣服寬大的下擺盛著,走到箱子旁一股腦倒進去。「阿留不知道我們的工作吧?」

  「不是很清楚。坦白說我之前根本不知道有你們這個單位。」

  「真是的,那是因為協會大小眼,把我們的資料都印在最後一頁的角落啦。害得我們不只很容易被忘記,也招不太到新人。都跟老師說過好多次了,他就是不去抱怨,說什麼『沒有其他人來也沒關係,只有我們也很好』之類的……」小紀不高興地撅著嘴巴,看起來簡直像個小學生。「老師就是太溫柔了。」

  抱怨完後,小紀才告訴他,「記憶保存所」的職責就是尋訪被悲傷困擾的人類,從他們那裡拿來引起悲傷的記憶,使那些人類得以暫時忘卻悲傷,繼續生活。

  「協會不是規定不可以干涉人類嗎?」

  「不行呀,所以只有真的痛苦著、無法繼續下去的人才會看見我們,我們要取走記憶前,也會徵詢對方的意見。而且跟你想像的不一樣,我們取走的並不是記憶本身啦。你看過近視的人吧?」

  小紀圈起手指,放在眼睛前面。

  「大部分時候,我們做的事情,就像拿走近視的人的眼鏡一樣,這樣可以讓那些人對悲傷記憶的感覺暫時變得模糊。直到記憶回歸前,他們都不再會為其所苦,但那不代表記憶不存在哦。只有在很特殊的時候,才會真的把記憶核心,就是引發記憶的事物拿走。」

  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準備這個說詞很久了,小紀一下子爆出長長一串話,他連插進一句「其實我也沒想問得這麼詳細」的機會都沒有。

  「像是小望,牠就是引發記憶的事物。」小紀拍了拍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回來,趴在她腿上的小望。「在很少數很少數的時候,我們會把人世的東西帶來這裡。是動物的話,就會暫時變成我們的寵物,本來應該還回去的,但是把小望託付給我的人過世了,所以牠只好待在我身邊。」

  如果一天到晚收留寵物的話,這裡恐怕很快就會從「記憶保存所」變成「動物收容所」了。小紀應該也是節制著,不到非收留不可的程度就不會把動物帶回來。聽說小紀跟老師還收留過他在相片中看見的金剛鸚鵡、柴犬跟橘色箭毒蛙──不過箭毒蛙似乎沒幾個月就回到主人身邊了,真是幸福的傢伙。

  「這幾年工作量增加了,可是沒有其他人來幫忙,老師不在以後,我就沒有同事了。你應該是這幾個月來第一次來幫忙我的人吧。」

  「妳的老師離開很久了嗎?」他用拋三分球的力道把一個特別大的晶球甩進藍色箱子。

  「大概五年了吧。這樣一想,老師的陽壽真短呢,才四十歲而已。」
  
  跟妳比起來還算長的了吧。他忍不住想。

  他沒開口問,但小紀又自顧自開始說起老師的事情。「老師他是空難死的。他說在美國讀完博士以後,回來臺灣整理東西然後回去結婚,但是飛機回來時在外海墜機。」

  「真倒楣啊。」他平淡地評論道。

  「嗯,而且他的女朋友還馬上就跟其他人結婚、生了一個小孩。」

  前言收回,那還真是特級倒楣啊。他在心裡默默補上一句。

  「但是老師跟我說,她過得幸福的話就好了,為了他就此放棄幸福的話,他也會很難過的。」小紀露出憧憬又開心的笑容,之後他發現,只要提到老師,她就會笑得很高興。「老師真的是一個溫柔又體貼的人。」

  看來男性跟女性的想法不一樣。如果是別人這樣說,他一定會立刻表示「這個女的早就劈腿了吧,妳的老師被騙了」,不過要是真的這樣告訴小紀,她一定會很生氣。就他的經驗來說,這種單純的傢伙不會介意別人批評自己,尊敬的人被批評反而會讓他們氣得跳腳。

  中午,在小紀的堅持下,他們花了四十分鐘準備午餐,二十分鐘吃飯。看見小紀拿著食譜想做出雞肉卷蘆筍這種超級花時間的料理,他的腦袋簡直快當機了。要不是小紀會堅持「變出來的東西沒有愛」、「阿留就是吃太多沒營養的食物」之類的,他實在很想跳過烹飪這個步驟。

  「附近就有異國料理店,去那裡吃不是更快嗎?」為了節省時間,他也幫忙洗跟切蘆筍,小望攀在他腳邊,一臉「也給我吃點」的表情,真是隻不挑嘴的貪吃貓。

  「上禮拜我才去書局帶回食譜的,誰知道這禮拜就要離開了嘛。如果不能試看看其中幾道料理就離開,我一定會死不瞑目的。」

  小紀鬆開雞肉,重新再卷一次,一邊轉過來可憐兮兮地看他。

  「雖然說時間很多,可是想做的事情還是有很多都沒有做到。阿留就當作是在工作,陪我一下子嘛。」

  「知道了知道了,別那樣看我。」

  記得電影台播過的《史瑞克》裡面也出現過這種表情,為什麼身為貓的小望不會這樣,反而是身為人的小紀才這樣?他萬般不解地照著食譜的說明把奶油塊放進平底鍋,用木製鍋鏟輕輕推了幾下。

  吃完午餐,外面風景正好,是個適合在公園看孩子們玩的天氣。
  小紀拿了一件長外套,背著一個白色斜背包,儼然是少女出門逛街的打扮。

  「妳該不會要說,沒有去過微風廣場、美麗華還有新光三越,妳會死不瞑目吧?」他坐在客廳沙發上,完全猜不到這個女孩子究竟還有幾步。

  「我們當然是要出門工作呀。我可是有得到老師的真傳,這四天的工作已經規劃好,絕對不會做不完的。剛才不是分類了『可以直接歸還』的晶球嗎?待會我們就是要出門還那些晶球。」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指著那幾大箱閃閃發光的晶球。「那妳可以告訴我,我們要用什麼裝這些球嗎?」

  「這個啊。」小紀一臉了不起地拍了下腰間的白色包包。「完──全沒問題。」
  「……那該不會是四次元空間袋吧?」他不抱希望地問道。
  「欸對,你怎麼知道?你也看過哆啦A夢?」
  「妳幾歲啊?」
  「十七吧,怎麼了?」

  「──年紀都比我還大了,還可以面不改色提起哆啦A夢,妳確定妳十七歲?」

  「我勸你不要瞧不起哆啦A夢喔,這部動畫明明就超棒的!我最喜歡跟老師一起看了,每次週末我們都一定要把劇場版挑個七、八部重看呢。」

  他深深嘆了口氣,什麼都沒抗議就走到小紀旁邊幫忙。只見她一把一把將晶球塞進小包包,從外面看上去,那個包包一點都沒有被撐大的樣子,似乎真的是有著超乎尋常的容量。最後,五大箱至少三千多個晶球都好好地收進了斜背包裡頭。

  「小望!出門囉!」

  「妳要帶牠去?」他看著小望從廚房的方向衝來小紀身邊,一下就跳到她身上,像進行體能訓練似地攀住她的肩膀。

  「當然囉,小望最喜歡外面了。而且我們要去的地方牠沒有去過,錯過的話牠肯定會很失望。」

  出門時,太陽正大,把小紀一頭黑色短髮照得光澤閃耀。雖然有點奇怪,但不講話時還挺可愛的,小紀的背影讓他突然湧現這種想法。

  「感覺真奇怪。雖然看習慣了,可是突然覺得外面的所有東西都很漂亮。」小紀很感興趣地看著路上的寵物店櫥窗,或是麵包店裡面的麵包。「啊,等我一下,我想吃。」

  她站在櫥窗面前,露出用力思考的表情,不出幾秒,一個填了藍莓醬的丹麥麵包突然出現在她手上。

  「早上不是才對我發脾氣,說吃什麼都得用做的嗎?」他用額頭靠著櫥窗,一個巧克力捲出現在手上,他大大咬了一口,小麵包店就是這點好,過幾年味道也差不多。

  「那是在家裡,在外面的話當然就是參考實物變出來囉。」小紀用指尖拈掉唇邊的藍莓醬,把剩下三分之一的麵包餵給小望吃。「來,小望也吃看看吧。」

  「妳就是那樣什麼都餵,才會讓牠整隻肥起來。」他忍不住說。
  「小望才不是肥,牠這種貓本來就比較豐滿啦。」
  「妳這樣跟自我欺騙說『小時候胖不是胖』的父母到底差在哪裡啊!」

  他也沒問小紀到底要去哪裡,單憑視線跟隨她的身影,思緒則慢慢溶入熙來攘往的人潮。作為首都,這裡每年都有許多精品門市興衰起落,但來往的人們一直也是一樣。無論經過多久,無論外表如何,人潮似乎就跟海浪一樣,時而拂岸時而退離,本質一點也沒有改變。

  但是,身在此處卻不在其中的自己,再也無法回到那海浪中了。

  「──留,阿留!」

  小紀把手舉在他面前不停晃動,他才回過神來。

  「到了哦。」

  雖然很意外目的地居然是這裡,對於建築本身他倒沒有多少疑問──臺北一零一大樓,曾經是全世界最高的建築,不過老早就被杜拜哈里發塔給超越。真是的,每次見到這種跟巴別塔一樣企圖炫耀人類能力的東西,他就為那些曾經如此靠近雲端的建築工人感到同情。

  「結果還是想逛街嗎?能瞞我瞞到現在,妳還真是心機深沈。」
  「不是逛街啦!」小紀一下伸直手臂,指著頂端。「我們要上去。」
  「去頂樓嗎?」
  「嗯,沒錯。我啊早就想好了,最後的最後,要上去臺北最高的地方,完成這部份的工作。那樣一定很美。」

  他不清楚為什麼上到頂樓完成歸還工作會很美,但既然小紀都這樣說了,他也沒什麼理由好反對。走進一零一,他們越過大排長龍的日本觀光客,直直走進恰好打開的高速電梯裡面,小紀用臉頰蹭了一下小望,說:「小望,我們就要到臺灣最高的建築物頂樓囉,有沒有很興奮啊?」

  其實他也是第一次進來一零一,不過沒有表現出太多期待。如果不是因為小紀,他應該也不會進來吧。他沒去過的地方就跟小紀一樣多,或許比小紀還多,但他提不起勁去探索,因為他老早就對很多新奇有趣的事情失去興致。

  「八十五樓到了。」
  
  電梯門打開後,跟他所以為的瞭望臺風景不同,這裡像是超高層樓的紀念品販售處,可以看見販賣高山茶、冰淇淋跟一零一獨家紀念品的專櫃,小紀看見冰淇淋就發了瘋一樣地狂奔過去,把臉貼在高級冰淇淋的冰櫃玻璃上。

  「哇,看起來超好吃的!阿留要不要吃?」

  「我們不用先工作嗎?而且我們剛才在路上已經吃了麵包、泡芙、可麗餅、滷味跟……呃,總之我們已經吃了很多東西吧?」

  他們是不必擔心吃太多胃痛或發胖,但小紀也未免太沒節制了。

  「可是還沒有吃過冰淇淋呀,而且我們得等到晚上才可以,現在才四點多,還有時間。」小紀滿臉放光地對著小望說:「小望也吃嗎?來,用你的貓掌按個想要的口味吧──想要覆盆子口味嗎?我也想要那個,再選一個其他的吧。」

  根本聽不進別人的話。他放棄反對,也走過去看了看,最後選了黑巧克力加瑞士巧克力的雙球冰淇淋,和選了覆盆子加香草的小紀、小望一起,坐在可以看見外面的座位上吃。從這裡能看見臺北盆地的全貌,路上的汽車跟人都小得像冰淇淋上的糖花。小紀一下就把冰淇淋吃光了,跑到玻璃窗邊,跟小望一樣貼著玻璃往外猛瞧。

  「阿留,從這邊好像可以看到我家的方向耶,你看,你看!」
  「妳家?」
  「就是記憶保存所呀,你看。」
  他瞇起眼,確實能隱約看見那幢三層樓建築。
  「那妳家呢?就是妳原本的家。」
  小紀低下頭,像是在思考。「不知道。」
  「妳不知道?」

  「嗯,不知道。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到記憶保存所了,是老師把我照顧到這麼大的。所以說起來,我的資歷比你長多了,大概有十七年。」

  「妳怎麼知道自己資歷比我長?我又沒跟妳說過。」

  「因為阿留說『妳年紀比我大』嘛,我的年紀幾乎等於資歷,所以一定比你長。」

  他聳聳肩。小紀一下子又跑去拿了一堆紀念品來看,例如水晶內雕吊飾、壓克力鑰匙圈、茶壺組等東西確實是精品,不過也有四處都買得到的廉價品,比如一按壓就會發出淒厲叫聲的雞。在一零一買得到這種鬼叫雞實在有點好笑,小望拚命按那隻雞,搞得它呱呱叫個不停。

  「先說好,離開一零一的時候不要把雞帶走,接下來幾天都得聽它的叫聲的話我會抓狂。」他把雞拿走,猛力扔到這層樓另一邊,小望氣得喵喵叫,拚命抓他的腿。「時間差不多了吧?」

  不知不覺天色漸暗,長得可以讓人肆意揮霍的夏日白晝終於過去,底下宛如撒滿糖花的城市景色也亮起光芒,如同滿地鑽石熠熠生輝。小紀又戀戀不捨地看了一會風景,才答應開始工作──話是這樣說,從樓梯準備上去時,她又因為看見全球最大的風阻尼器而興奮地轉個不停,還帶著小望跳了上去,儼然把它當作遊樂器材。

  「喂,告示牌寫了『請勿跨越』吧,妳就這樣大剌剌無視那東西嗎!」

  「那是給活人用的嘛,阿留不是也說過『憑甚麼都死了還要活得像個人類、被活人世界的規則束縛』嗎?我可是還記得非常清楚哦!」

  這個回答讓他倚著欄杆嘆了口大氣。

  在風阻尼器那裡玩夠了,小紀才帶著他從樓梯走上去,輕易地打開一般人絕不可能開啟的門走到外面。雖說是夏天,夜晚的風仍有一點涼意,頂樓的風特別強,吹得小紀的衣服翻飛不停,頭髮也散了開來。

  「哇──!」小紀跑到欄杆邊,想都沒想就爬到建築外沿。小望倒是一反剛才好動的樣子,似乎有點懼高,「小望不想上來嗎?放心吧,不會有事的,來!」

  「這種高度,不要說貓,就是我們摔下去也不可能毫髮無傷的。」雖然不會受傷,但天使一旦遭遇高速撞擊、墜樓、落海等事故,還是會減少剩餘陽壽。他一邊提醒小紀這件事,一邊單手拎起縮成一團毛球的小望。「我不會把你掉下去,放心。」

  沒有玻璃窗,眼前的風景更加開闊,習慣了位於高處的顫慄感後,這種風景就讓人著迷起來。小紀盤著腿,神情陶醉地閉著眼睛。

  「老師也能看見的話就好了。不管怎麼說,離開這世界以前,能看見這樣的風景真好呢。」又吹了一會風,小紀才打開包包,小心地拿出一顆彈力球大小的晶球。「來,阿留,我跟你說要怎麼做。」

  小紀謹慎地攤開掌心,晶球靜靜停在那裡,不久,它突然漂浮起來,如同泡泡般飄往底下的某個方向。一開始很慢,但它一下就加速飛遠了。

  「阿留也試看看。」小紀遞給他一顆葡萄大小的。「用這個。」

  他學著小紀的動作,那顆晶球也跟泡泡一樣飛了開去。

  「這是……」

  「能被主人重新平靜地接納的記憶,就能夠輕易地回到主人身邊。只要像這樣站在『記憶保存所』外面的某個地方,把晶球放在掌心,它們就會自己飛走喔。」

  眼前突然有大量晶球飛過,如同流星雨──他轉過頭,小紀又抓出一大把晶球,像婚禮上撒花瓣的花童一樣,把晶球灑了出去。

  「我一直覺得,能看見它們在夜空中回到主人身邊,一定很美。」

  閃閃發光、比底下的燈火更耀眼的晶球在半空中四散而去,如同終於獲得了解放那般,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原本的歸屬──也就是主人的身邊。小紀也遞給他許多晶球,讓他如同在活動上拋擲禮物的主持人般用力扔出去,飛入夜空的晶球,一瞬間看起來就像流星般。

  「再見!再見!你們的主人都已經重獲幸福了,所以再見了!」

  或許往後還會出現新的悲傷,但在那之前,大家都要努力生活。
  小紀將手圈成杯狀,往無人回應的方向大聲說著。
  即使我就要不在了,將來也一定會有其他人,願意幫助你們跨越痛苦的。

  撒完晶球後,小紀心滿意足地躺了下來,仰望著受光害影響而沒有多少星子的黑色夜空。他將手撐在身後的地上,看著趴在他腿上,還是縮成一團的小望。

  「為什麼說『你們的主人都重獲幸福』了?」他問道。

  「雖然阿留可能感覺不到,可是我可以感覺得到,只要將悲傷記憶托給我保管的人,獲得了足以幫助他對抗悲傷、足以慰藉他的快樂,晶球就會改變。像這樣的記憶,才可以回到主人身邊。」

  小紀側過身,頭髮散亂在頰邊,他看了那樣的她一眼。

  「我不是跟阿留說過嗎?就像拿走近視眼的眼鏡一樣,沒有眼鏡後、看不清楚,並不代表眼前的東西消失了。即使將記憶託付給我們保管,他們也不會真正忘記的。等到可以面對的時候,我才會把眼鏡還回去給他們。那時,即使直視自己的過去,也可以平靜地說:『啊啊,原來我曾經這樣過,但是,已經不再痛苦了。』」

  「我倒覺得直面自己的痛苦而活,比起把記憶託付給你們還要更好。」他別開頭,視野中彷彿還有著飛散晶球的殘影在閃爍。「為了不被記憶所苦就拜託你們取走記憶,不覺得那樣有點軟弱嗎?應該背負著悲傷活下去才對,那樣才可以成長。」

  「確實是那樣沒錯。」出人意料的是,小紀很輕易地同意了這點。「但是怎麼辦才好呢?我很愛他們,即使是軟弱,我也愛著。」

  「他們?」
  「就是人類呀。」

  真奇怪。明明他們也曾經是人類,現在也依然有著人類的外貌、心靈與思想,卻已經能夠將自己視為「不是人類」的事物了。

  「我很羨慕還活著的人,有著無限的可能性,悲傷也好快樂也好,他們每天都在經歷著各式各樣的感情。看著他們,我就覺得很滿足,跟已經不在那世界的我不一樣,人類會向前走,會跟著這個世界繼續變化。看見他們遭遇痛苦的時候,如果可以讓他們稍稍忘卻那痛苦,我就會覺得,我的存在是有意義的。」

  小紀沒有察覺到為此感到少許糾結感的他,逕自繼續。

  「阿留,當下發生的時候,我們是不可能理解的,也不會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只有離開它前往遠處,回過頭時,才能看清楚自己原本所處的地方。雖然傷口可以讓人堅強,但也可能讓人不敢邁出腳步,所以那些人才會把記憶託付給我,因為他們還想走下去。」

  他對這種話題一向很沒輒,所以只是靜靜地聽著。

  「老師說,他沒能帶給他愛的人足夠多的快樂,所以死了以後想為別人的幸福而生活。我也跟老師一樣,才會一直擔任『記憶保存所』的管理人。雖然就要離開了,但我每天都過得很充實。這樣,即使去了另一個世界見到老師,也可以抬頭挺胸告訴他,我有好好工作。對吧?」

  「嗯。」

  「如果哪天你也有煩惱,也可以來找我們幫忙哦。」小紀坐起身,用手指梳理了一下,短髮一下就變得整齊。「雖然因為人手不足所以只幫忙人類,但其實我們也可以收集天使的記憶,像這樣──」

  「等等,妳別靠過來,妳要做什麼!」
  「抱抱你而已啦。」
  「我拒絕!」

  跟小紀在捷運站分別,莫名其妙被迫答應「明天也一起吃早餐」後,他獨自踏上了回住處的路。

  小紀存在的意義是讓人能夠重新走向幸福,那他的存在意義又是什麼呢?真想問問誰的意見,但手機通訊錄裡面只有普萊跟恰恰的電話,偏偏他不想問這兩個人如此正經的問題。

  但仔細想想,即使自己沒死,或許也不一定知道。沒事去思考這種問題也太傷腦了,他暗自嘀咕著,一面想著自己究竟要不要把那個B級恐怖片影集看完。







  算一算,他們的工作時間也有達到一天六小時以上,但他總覺得花在多餘事情上的時間還是太多了。

  「啊啊啊,我最喜歡哆啦A夢了──」小紀邊唱著日文歌,俐落地甩著平底鍋,今天也照例吃她最擅長(可能也是唯一擅長)的煎蛋。「啊啊啊,我最喜歡哆啦A夢了!」

  他看了一下趴在餐桌上的小望,用眼神問:「你們不會天天都這樣吧?」
  小望百無聊賴地回望著他,就像在說:「不然你還期待什麼?」

  「今天要走很多路哦,所以要吃飽一點,要吃兩份!」
  「比昨天還多嗎?」
  「比昨天多得多。」小紀用轉筆的姿勢轉著叉子,歪了歪頭。「今天開始要去歸還那些『必須親自歸還』的晶球才可以。」

  被歸類為『必須親自歸還』的晶球,雖然呈現出「託管者正在好轉」的跡象,卻還沒有到安全線內,所以必須由有豐富經驗的管理人親自判斷,決定是要歸還或保留。

  「那樣多麻煩,乾脆都留著,讓妳之後的人決定不就行了嗎?」他嚼著包含了小紀的愛的煎蛋。「反正留在這裡也不會有什麼逾期罰款。」

  「不行啦,人類是很容易變化的,而且時間過得比我們想得還快──雖然實際上一樣快,可是你一不注意,人類很快就會長大老去。只要可以歸還記憶,就要儘快還給他們才可以。我們的工作是暫時代替他們保管記憶,不是記憶小偷,也不是把人類不要的記憶當垃圾一樣收走的人。」

  「我可沒說你們是什麼記憶小偷或是記憶掩埋場。」他在滿臉渴望的貓咪眼前吃下最後一口煎蛋。「那隻貓好像很想吃煎蛋,但是為了牠的身材好,妳不要給牠吃──」

  「來,小望,剩下的給你吃。」

  如果他們現在在動畫的世界裡,他的頭上應該會冒出蒸氣吧。

  他原以為吃完早餐就該出門了,結果小紀又坐在客廳,在筆記簿上鉅細靡遺地寫下每顆記憶晶球的主人的事情。他坐在小紀旁邊亂轉電視節目,一邊看她寫得如何。

  「妳的字不是普通醜耶。」

  「阿留真沒禮貌!」小紀立刻把筆記翻到最前面,不給他看自己的字跡。

  「妳看,這個人的字不是好看多了嗎?」他把筆記本拿過來,從封面一路翻看下去,好像有一頁被撕下來,但除此之外保存得很良好。「這是誰的筆記本?」

  小紀把本子拿回去,垂下頭。「老師的。」

  「妳的老師看到妳寫字寫成這樣,應該很難過喔。」

  「才不會。老師說他看得懂就好了,左撇子習字本來就不是很容易。老師才不會跟阿留一樣說我寫字難看呢。」小紀吐吐舌頭。「我快寫好了,再等我一下。」

  剛才拿過來時看到,小紀似乎是把各個晶球的主人的職業、年紀、性別等先寫下來,大概要親自歸還晶球的話,也得找到本人吧。這樣說來,今天的工作可不比昨天輕鬆,而且肯定會花上比較多時間找人。

  才十點多,他們就該準備出門了,胖貓小望也一如既往跟著上路。小紀今天穿著牛仔布外套,裡面穿著碎花布長裙,還戴了個遮陽帽。看見她的打扮,他低下頭,不要說打扮了,他穿的衣服根本和昨天一模一樣。

  「你們天天換衣服?」

  是不是在這裡工作的傢伙都有點異於常人?他從沒看過普萊或恰恰特地換衣服,部門裡的其他同事也通常都穿著那一千零一套衣服,就算是女生也一樣。

  「那是當然的了。」小紀挺胸,一臉自豪地說:「從我五歲開始,老師就讓我決定自己每天想穿的衣服跟想吃的東西。他說我不再是人類,但還是可以用跟人類相似的方式存在。如果每天都過著相同的生活、吃一樣的東西、穿一樣的衣服、走同一條路線去一樣的地方,人生一下就會變得無趣。」

  還真是個懂得說大道理的傢伙,他可以想像那個英俊的亞洲男人露出溫雅微笑,告訴小紀這些事情的模樣。

  「我看看……要很靠近主人才有可能讓晶球感應……找到了。」

  小紀張開手掌,晶球微微飄浮開去,她一把抓住晶球,走往它飛走的方向。

  那是一家電器行,他們推門進去,但沒有在活人世界中造成任何聲響。大白天的,這裡卻只開著一盞閃爍的白熱燈,顯得很昏暗。在他看著這裡貼著TOSHIBA、松下等標籤的電器時,一個穿著汗衫的男人拿著人字梯走出來,腋下挾著一根燈管。那人咬著一根沒點起來的菸,眼神有點疲憊。

  「啊,就是他。」

  那個人對小紀說話的聲音置若罔聞,只是爬上人字梯,準備換燈管。

  「就是他。」他雙手抱胸,挑起一邊眉毛。「然後呢?」

  「等一下。」小紀看著也爬上人字梯的小望。幸好牠不會干擾現實世界的人。「等這個人換好,不然他可能會摔下來的。」

  大概過了半個世紀,男人終於換好燈管,慢悠悠爬下來,從櫃台拿起打火機要點菸──在那之前,小紀拿出晶球,讓它飛回自己的主人身邊。

  晶球飄進了男人的前額,那人楞了一下,就像突然想起自己忘了的什麼東西,之後他完全睜開眼睛,抬起頭,嶄新的白熱燈管發出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臉。

  「這是──」
  「就看吧。」

  在燈管發出的光芒下,一滴豆大的淚珠流過男人滿是鬍渣的臉頰。
  但是男人笑了。

  「小莉……」

  小紀將手放在胸口,似乎非常欣慰的樣子。之後,她拉著他走出店外,背向重新亮起普通光芒的電器行,面向陽光燦爛的店外。

  「剛才那是什麼?」

  「那個晶球已經留在這裡好久了,」小紀從外套口袋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那個人的女兒在念大學的時候交了一個男朋友,之後她想跟他分手,但他不肯,就把她綁架走──他女兒的男友之後被判殺人,雖然新聞好像有說,他最近假釋了。」

  那已經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小紀說,那是老師帶她去取的記憶。那時候,那個男人以淚洗面──雖然是個可以輕鬆搬冰箱跟電視的人,卻沒有辦法負荷無形的重量──老師坐在那個人的身邊,拍著他的肩膀,只是聽著他說他女兒的事情。然後……

  ──我很遺憾你被這件事折磨這麼久。
  ──我真想殺了他。反正我老婆也不在了,女兒也沒了,我乾脆跟他一起去死!
  ──不可以啦!不要!
  ──小紀,乖,老師處理──先生,如果那樣的話,你的人生就會停滯非常長一段時間,因為只要你也奪走他的生命,就必須面對跟他一樣的責任。我沒有資格說你是不是應該那樣,但我希望給你多一種選擇,你願意花一分鐘聽我說說嗎?

  你有沒有想要忘記的東西呢?
  就是那種……無論想起幾次都會讓你痛徹心扉的事件、畫面、聲音,甚至是人。

  有的吧?比如說現在。

  如果是這樣的話,請隨時呼喚我。我跟小紀一定會立刻來你身邊,取走那些令你痛苦的事物,幫助你平靜下來。

  當你擁有了新的幸福以後,我們才會把那記憶還給你──但是請不要擔心,我們並不是什麼記憶小偷,最後一定會歸還的。

  如果再也無法擁有新的幸福的話,那麼,這份記憶,就會留在這裡,至少不會再繼續傷痛吧。

  讓你的傷口癒合,就是我們的責任、也是願望。
  那些被留在這裡的東西,我會把它們照顧好的。

  「──然後,老師把那個人的女兒的記憶取走了。他知道他有一個女兒,但是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想起她。」

  「為什麼不是取走那個跟殺了她女兒有關的人的記憶?」他無法理解地問:「如果我是他女兒,知道我爸爸選擇把我忘掉,我會很難受。」

  「我也不知道老師為什麼是拿走跟他女兒有關的記憶。但是,一旦他對自己女兒的記憶淡薄,感情也會暫時弱化,有點像進入休眠狀態那樣,那份記憶暫且不會再折磨他。之前我來過,他在附近的國小當志工,也經常回老家去看爸媽,是適合取回記憶的狀態。」

  「難道沒有會再次被記憶折磨的類型嗎?」

  「所以判斷必須非常謹慎才可以,寧可忍痛再收藏記憶一陣子,也不能貿然歸還。其實,如果晶球變成淚水後,那個人露出笑容,或是放鬆的表情,就代表成功了。」

  小紀突然緩緩蹲下去,跟害怕打雷的孩子一樣抱住膝蓋。

  「每次我都非常緊張,擔心自己做不好。我能像老師一樣成熟冷靜地判斷嗎?能夠真正讓那些人再重獲幸福後,不再因為悲傷的記憶回歸而重新沮喪嗎?老師走了以後,我一直也、也不知道……」

  看見小紀這個反應,他明確意識到自己似乎做錯了。本來還想跟她爭論「被遺忘者」的立場的,但他連忙蹲下身,跟小望一起拍拍她。

  「沒事的,妳做得很好。」

  「──真的嗎?」小紀的聲音有點鼻音,不太清楚。「這五年來,從來沒有人鼓勵過我,我一直都很擔心,其實我做得不好。」

  他搖頭。「別鬧了,妳如果做得不好,協會也不會坐視不管的。妳做得很好,是真的。」

  小紀抬起頭,揉揉發紅的眼睛周圍,綻出一個帶淚的笑容。

  「謝謝你,阿留,你人真好。」
  「快走吧,如果妳哭得沒法繼續工作,我可沒辦法代勞。」

  他侷促地起身,抓了抓後腦杓。

  現實世界的陽光是連他們也可以感覺到的溫暖明亮,但沒有曬乾小紀的眼淚,她邊走邊吸鼻子,好一陣子後才終於止住淚水。他一直抓著攀住他肩膀的小望,走在小紀前面,假裝不知道她正在哭。直到她走過來,把小望抱過去,他才轉過頭。

  「要吃什麼嗎?」
  「好啊,我想吃烤布蕾。」小紀笑著指向路邊攤賣的手工烤布蕾。

  可以用食物打發的女孩子,大概是最容易應付的類型了。儘管他並沒有以成為情聖為目標,仍不意在今天領會了這個道理。他看著小紀坐在攤位旁的階梯上,把吃剩下的烤布蕾餵給小望,一邊吃著自己那份,焦糖真是甜得過份,甜得舌根都快捲起來。

  今天的行程簡直就像市內遊覽,他們接著又去了臺灣最高學府,小紀還騎著從外面拿的單車,邊騎過椰林大道邊大唱「我最喜歡哆啦A夢了」,他抱著小望騎在後面,慶幸自己不會被活人注意到。雖然他很確定有幾個天使經過,用很不解的表情看著他們,不過小紀都是要離開的人了,讓她盡可能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是無可厚非吧。

  遺憾的是,有幾顆晶球無法回到主人身邊,例如他昨天看過的那個男友車禍身亡的女孩。那女孩拿著外文系的磚頭書課本走在學校裡,依然一臉委靡的樣子,像個不小心脫離身體的靈魂,小紀將晶球捧在胸口,看了很久才搖搖頭。

  「這樣不行。」

  「但是妳離開後,沒有接任者的話,這個記憶很有可能會永遠被封存在『記憶保存所』不是嗎?」他拿過晶球,看著在那裡面嚎啕大哭的女孩身影。「這樣有比較好嗎?明明都已經暫時忘了男友的事情,為什麼也沒能平復過來?因為旁人提醒她,讓她想起來了?」

  「不會的。醫生們通常會認為,大腦會自動封存和悲痛記憶的當事者有關的記憶,所以旁人並不會覺得那很奇怪。而且即使提到,因為那個人對記憶的感覺已經很模糊,所以也不會有特別明顯的反應。」

  小紀蹲下身,摸著小望的背,牠伸著身子,像在發懶。

  「我們只能讓大腦忘記,但是那件事刻在心上的傷痕並不會消失。如果那個女孩子只是忘記了導致痛苦的記憶,但沒有認識新的人、沒有朋友、沒有家人照顧,沒有踏出過去的死水回到生活中,就無法康復。」

  「那要怎麼辦啊?」

  他還以為只要把悲傷的記憶拿走,那個人就可以慢慢好過來才對,但如果像這女孩一樣,那小紀所作的事情根本沒有什麼效果。

  「也只能這樣,我無法做得更多。雖然世上有醫生,但也有不吃藥、不接受手術的患者,他們選擇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深淵,需要花費更多力氣。我也只能祝福他們而已,因為我不是神。」小紀沮喪地將小望放進單車的籃子裡,牽著車往反方向走去。「走吧。」

  因為悲傷而無法繼續生活這種事,他想都沒有想過,但跟小紀出來的這天,卻突然看見了許多。想到這城市中還有無數這樣的人,他就高興不起來。

  小紀倒是意外快速地打起了精神,還完腳踏車便拉著他去百貨公司吃午餐。

  「今天就讓阿留選想吃的東西吧。怎麼樣,想吃什麼?」小紀在手扶梯上對他歪頭微笑,臉上已經沒有半點陰霾。「我平常都帶小望去爭鮮吃迴轉壽司,但是今天想吃點其他的。」

  他忖度了一下。「──這裡有肯德基嗎?」

  「啊,有是有──阿留要吃那個嗎?」
  「嗯。」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吃肯德基,這時店內人正多,不過對他們而言有跟沒有都一樣。小紀靠在櫃台上,很期待地看著正在點餐的一個上班族女性。

  「啊……居然只點了一個小套餐。」
  「妳又在做什麼?」
  「我都看人家吃什麼,然後點一樣的。感覺跟抽獎很像哦,阿留要試看看嗎?」
  「我拒絕。」

  他拿著自己的雞腿堡(附兩對雞翅、薯條跟可樂),小紀則跟剛才那個上班族一樣,吃有雞米花跟薯條的小套餐。小望啪地抓了一塊雞米花,不一會又抓了一塊。

  「小望不乖,吃完才可以再拿。」小紀拿吸管敲了一下小望的頭。

  「妳真的從來沒有過其他同伴嗎?」他看著已經把小望當成小孩子對話的小紀,開始想她的精神是不是有點問題。「都跟貓說話說得這麼習慣了,雖然我太晚問妳,但是妳應該還好吧?」

  「哇──阿留真的很沒禮貌耶。」小紀舔了舔手指,一邊用嫌棄的表情說:「小望也會希望有人跟牠說話呀,就算是貓也會寂寞。」

  「妳想太多了,牠是貓,應該沒有那個腦容量寂寞。」

  「寂寞是來自於呀。」小紀撅著嘴,不太情願地說:「──同伴,有過的,但是跟我出來工作一陣子,就嫌工作像社工或是精神科醫生,覺得壓力很大、很無聊、沒有成就感,就走了。待最久的,大概只有兩週吧。之後我就不跟協會申請協助了,看著那些人一邊嫌『記憶保存所』很無聊一邊離開,每次都很難過。」

  「寂寞的話就換工作吧,轉職申請可不難。」

  雖然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他邊想邊繼續喝可樂,打算一次喝光它。聽見他的杯子一下就空了的聲音,小紀顯得非常驚訝。不必因為一次喝太多冷飲而頭痛真是個好處。

  「寂寞歸寂寞,我也不能去其他地方工作。我沒辦法想像離開『記憶保存所』的生活,那裡不只是我工作的地方,也是我跟老師的家。」小紀喝著七喜汽水,雖然很努力但沒辦法跟他一樣一次喝一大口。「雖然我很喜歡我的工作,但是我不像老師那麼厲害,可以指導出跟我一樣能夠接任管理人的人。所以害得『記憶保存所』必須關閉……」

  「那是因為妳從小就待在這裡吧,也不知道妳的工作有趣還是無趣。」他用牙齒撕扯雞肉,用挑釁的眼神看著小望:「下輩子罩子放亮點,當人類才能來肯德基──我剛才是說,如果也給妳一個嬰兒,從小照顧到大的話──」

  「不會的!」小紀突然說:「小孩子通常都不會……算了,我說得太多了。」

  「總之,那跟妳的才能沒關係,其他人做不久是因為工作性質的問題。」

  小紀的臉亮了起來。「……真的嗎?」

  「真的,」他用雞骨頭比劃了一下。「如果妳跟我遇過的其他單位主管一樣的話,我才不會坐在這裡跟妳吃肯德基。」

  「太好了,阿留,你不會是為我好所以騙我的吧?」
  「騙妳有好處拿的話我會考慮。」

  小紀露出大大的笑臉,像是感激,又有點不好意思。

  「謝謝你。雖然有時候很沒禮貌,可是你人真好。」

  他垂下眼睛。也不知道自己剛才說那些做什麼,但是如果連小紀這樣的人都懷疑自己,那他又算什麼呢?至少昨晚,笑著對夜空大喊「再見!再見!」的小紀,絕對適合擔任「記憶保存所」管理人,這點他能確定。

  後天她就要離開了,讓她帶著愉快的心情走比較好。
  就像小紀拜託過的那樣,姑且也把這算在工作裡吧。

  吃完午餐,小紀還是走到爭鮮找了個位置坐下,他跟著坐下,手撐在桌上。

  「不是說今天不吃爭鮮嗎?」
  「難得來一趟,還是想讓小望吃點鮭魚。」小紀輕輕摸了小望嘴邊的毛。「小望最喜歡鮭魚了,對不對呀。」

  喵。

  小紀花了五分鐘等鮭魚送到──他已經沒力氣問她為什麼不直接去拿了──然後用筷子夾起來,送進雙眼發光的小望嘴裡。那隻胖貓吃得津津有味,表情就像在問:「這麼幸福真的可以嗎,應該不會有報應吧?」

  大概吃了五盤,小紀才一揮手消除盤子,起身準備離開。

  「不包一些嗎?」他又拿下五盤,變出一個爭鮮的盒子。「包回去吃之類的,反正免費。」

  出乎他意料的是,小紀露出嫌棄的表情。「天啊,阿留,我還以為你很……怎麼說,很嚴格呢,沒想到居然這麼貪小便宜──太糟糕了,小望都沒有這樣跟我要求過。」

  「妳想太多了,牠是貓,單純只是沒有那個腦容量貪小便宜而已。」

  結果還是包了一盒,小望似乎很高興,一直偷瞄他手上的爭鮮袋子。

  「妳看吧,小望對我的決定非常同意。」他不禁開始喜歡起這隻能用食物收買──不,是打發──的貓咪了。

  「小望,不可以,我們要吃新鮮的。」小紀用叮囑的口吻說。
  「再放十年這都不會壞好嗎?我跟妳保證。」

  下午的工作比早上順利得多,看見踏上幸福道路、取回記憶的人流下喜悅與懷念的淚水,小紀又哭了,但這次是高興的眼淚。完成今天的份量後,她終於展露笑顏,忍不住又在路上哼起「我最喜歡哆啦A夢了」。

  天慢慢暗了,臨近週末的現在,人們的神情都輕鬆許多。

  「跟人一起出來逛街真開心,讓我想起以前跟老師逛街的時候。」小紀將手背在後面,明亮的笑容連遮陽帽的陰影都無法遮掩。「假日的時候,老師一定會帶我出來逛街哦。會牽著我的手,指著各種東西告訴我這是什麼、那是什麼,也會把我抱高,讓我看風景。」

  他們坐在路邊的鑄鐵長椅上休息,小紀有點恍惚地看著路燈的光線。

  「阿留,你認為離開的人,都會去同一個世界嗎?」
  
  以前似乎也有人問過類似的問題,他搖頭,並不是否定,而是表示不知道。即使問這個問題的人是小紀,他也無法說出違心之言。天堂是否存在呢?這裡必定不是天堂吧,那麼天堂,或者更為幸福的世界,是存在的吧?

  那麼,為什麼他們被留在了現實世界,與那更加美好的世界的中間呢?

  光是明白到這一點,他就無法相信那種世界存在──超越了現實世界、與天使們所在的這世界,存在於那二者之外。

  但若這樣說,離開後的人們又去了哪裡呢?

  「我不知道。」百般思考後,他只能這樣說。

  小紀垂下眉毛笑了。「也是呢,我從沒聽說過有誰知道。我也問過老師的,但他也只告訴我:『我希望能夠相信,那樣的世界存在。』明明他可以騙我的,但是他也沒有騙我──你跟老師一樣呢。」

  「妳害怕嗎?」他撥弄著小望的鈴鐺。明明應該是嘈人的聲音,聽久卻習慣了。「害怕見不到老師之類的。」

  「比什麼都害怕,但是離開的時候,或許就不會再害怕了吧。我相信老師跟我的爸爸媽媽,都在那個世界等著我。一想到這點,我就有那麼點期待。」

  那時,小紀沒有哭,反而笑得比什麼時候都燦爛。







  第三天,早上的天色有點陰暗,不曉得會不會下雨。他們可以輕易地使自己不被雨水淋濕,但小紀仍然帶了一把有著哆啦A夢圖案的雨傘,說這是小時候老師買給她的,她喜歡旋轉雨傘,看著水滴沿著切線飛出去。

  「臺北其實很常下雨,最近幾天已經是異常晴朗了。」
  「嗯。」

  他把手插在口袋裡,直到小紀「哎」了一聲。

  「阿留,你換衣服了。」
  「啊,嗯。」他抓抓頭。「覺得這件還滿好看的。」
  「我也覺得這件很適合你。」

  小紀突然把小望放在他外套的帽兜裡,弄得他差點沒摔倒,咒罵連連。

  「你看,把小望放進去剛好哦。」
  「別鬧了!」
  「吶,阿留,可不可以再拜託你一件事情?」
  「妳先把這隻貓給我拿出來我們再商量。」

  「──你能不能幫我照顧小望呢?」

  小紀把小望抱出來,他這才轉過頭。她的模樣簡直就像死前託孤的女人,沒事為什麼要突然做出這種要求啊?他埋怨地想。但小紀的眼神這次也非常認真,讓他無法敷衍了事。

  「……果然有點勉強吧,那不然請你幫我帶牠到協會去,然後──」
  「為什麼託付給我?」

  小紀眨了眨眼睛,歪頭微笑。

  「因為牠好像跟你很合得來。昨天阿留不是幫牠帶了鮭魚嗎?我有看到你餵牠鮭魚的樣子哦,其實小望不那麼容易親近人的,但是你很照顧牠。在一零一的時候也是,你好好地保護著牠,讓牠看見了很美的風景。謝謝你。但是,即使如此,確實也不應該麻煩你,所以……請你幫忙我,讓牠到一個會愛牠的人身邊。」

  小望注視著他,彷彿在說:「可不是我想,是主人這樣說的。」

  「我會幫牠找到一個合適的主人。」

  如果被強硬地要求,他一定會同意,但現在他只能這樣說。既不是答應必定會照顧牠,也不是拒絕接受牠,因為他既不願意讓小紀失望,也無法說謊安慰她。

  這個回答似乎就已經可以滿足小紀了,只見她笑了笑。

  「謝謝你,阿留。這已經是我最後的請求了,真的很謝謝你。」

  之後,小紀收起那副落寞的模樣,走起路來就像腳上裝了彈簧。

  不知道是不是陰雨的緣故,今天的工作並不順利,但小紀已經不像昨天那樣總是哭泣,反而揪緊長褲布料,深呼吸,然後抬起頭。

  「沒關係,晚點一定有機會把記憶還給這個人的。」

  儘管不曉得「晚點」是何時,他也只是如同鸚鵡般應和:「嗯。」

  他們買了路邊攤的手製三明治在公車上吃,今天似乎要前往比較遠的地區,儘管坐捷運也能到,但買完三明治後看到剛好開來的公車,小紀突然拉著他走上去,說:「換個交通方式也不錯。老師常常說,換條路走會有很多樂趣。」

  「妳有聽過南轅北轍嗎?」

  他看了一下公車路線,然後告訴小紀終點站名稱,幸好方向沒錯。坐了一會,風景逐漸變得熟悉,可以看見淡水河,是灰灰的顏色。

  「……阿留。」
  「什麼?」
  「你看那個女孩子。」

  小紀指著坐在他們旁邊,膝上有隻貓的女孩。女孩戴著口罩,鼻子露出的部份有著左右對稱的大塊紅斑,神色委靡。她無意識地撫摸著那隻有著深藍毛色、身形纖瘦的貓咪。比起小紀所注意到的女孩,他反而是先注意到貓──牠頭上的黃色編號是1404181,是「守衛」嗎?

  「我過去看一下,麻煩你幫我顧著小望。」小紀走到女孩身邊,單膝跪在地上。「妳好,打擾一下,好嗎?」

  女孩起初還沒有反應,一直到貓咪伸手去碰她,她才反應過來。

  「……不好意思,妳找我嗎?」

  他看了看後方,這台車上並沒有乘客,但即使有,這段對話也不會被任何活人察覺到。除非是對某個活人有「職務」(例如他的死亡通知),否則活物絕對無法用任何方式感知到天使的存在。

  「妳好。」小紀又說了一次。「我叫小紀,我想問妳,是不是有什麼煩惱。」
  「嗯,我……有。」女孩點點頭。

  「一定是的,因為我能感覺到妳很憂愁。妳願意告訴我,現在困擾著妳的是什麼事情嗎?」

  「告訴妳,就可以不再煩惱嗎?」女孩摘下口罩,鼻翼兩邊的大片紅斑顯得非常嚇人,她的嘴唇已經被咬得血跡斑斑。

  「單單只有告訴我並不能解除煩惱,但是我有方法,能讓妳的負擔稍微減輕一些。」小紀柔聲說,一面走到女孩前面的座位,將下巴靠在椅背上,看著女孩。「負擔減輕的話,人才能繼續走下去。」

  「……我生病了,現在不知道會怎麼樣,但是……」

  貓咪抬起頭,主人的淚水浸濕了牠的奧藍色貓毛。

  「一旦這種病侵襲中樞神經,我就、再也不能做我喜歡的事情、也不能工作……」

  現在,公車上的活人,只會看見一個突然哭泣出聲的女孩子吧。他們看不見坐在一邊的博愛座上、抱著一隻胖橘貓的男孩,以及坐在哭泣的女孩前面,用一個水鑽髮夾夾起瀏海、拚命露出笑臉的另一個女孩。

  「有沒有,能夠託付給我的東西呢?」小紀一字一句地說:「雖然無法取走疾病本身,但是,我可以取走妳的記憶,只要那是使妳悲傷、害怕、寂寞、痛苦的記憶,使妳感覺沈重、無法面對未來的記憶──請將它託付給我,我一定會保管好它,直到……」

  直到妳能夠同時帶著妳的身體,以及那份記憶一同前進,到那時為止。

  讓你的傷口癒合,就是我們的責任、也是願望。
  那些被留在這裡的東西,我會把它們照顧好的。

  「……讓我悲傷的、記憶……」

  「嗯,一定有的。例如知道妳患病的那一刻、例如家人知道妳患病的那刻……都可以,請不要猶豫,盡管告訴我。」

  貓咪站了起來,就像個人類一般,攀在主人的肩上,彷彿在擁抱她,彷彿在說著「無論如何」。

  女孩伸出手回抱了貓咪,啜泣著。

  「我想忘記,我是最近才患上這病的,我寧願以為,我一生下來便已經生病了……我寧願以為,我是跟這病一同生存至今,它是我的敵人、也是我的同伴──就像尼采說過的,殺不死你的,就、就會,使你更強大……

  「謝謝妳願意信任我。」

  小紀走到女孩身邊,連同貓一起,緊緊抱住女孩,對方的淚水沾濕了她的印花襯衫。

  「我衷心寄望並相信,有勇氣向我託付這份記憶的妳,能夠堅強地活下去。」

  結束後,小紀拿著一顆閃閃發亮的晶球站在他身邊,露出有點疲倦的笑臉。

  「小望借我一下吧?」
  「借妳幾下也行。」

  他把貓交給小紀,走到那女孩旁邊,藍毛貓抬起頭,帶著倨傲氣息的黑色雙眼看著他,他毫不客氣地回望著牠。如果他所知沒錯,這隻貓並不是貓,而是由自殺者所化身的守護天使,通常稱為「守衛」。雖然沒有明確規定,但「守衛」的地位一般稍次於其他各種天使,即使這個「守衛」年紀比他大,他也可以命令牠。

  「你剛才做得不錯,繼續保持吧。」

  貓咪做了個哼氣的表情,撇過頭,雖然不太情願,但基本上是收到他的要求了。

  「嘖,愛擺架子的傢伙。」

  他回到位置上,公車在他們上車後第五次停了下來,小紀拉著他下車,雖然司機聽不見,卻還是大喊了句:「謝謝!」

  公車開走了。

  他搖搖頭想忘記那隻貓跟那個女孩,於是看了看四周,卻突然渾身一顫。

  「阿留?」
  
  感覺真差啊。他咂了咂嘴,意料之外的束縛感牢牢綁住了四肢。

  這裡是他的老家附近,除了工作以外,他是死也不來這裡的。如果知道今天要過來,他應該會不顧自己曾經答應過的事情,無論如何都要待在「記憶保存所」吧。他把貓從小紀手上接過來,用下頜示意了一下河岸邊。

  「我去那邊等妳,這附近我不想逛,可以吧?」
  小紀沒有問原因,便意外快速地回答:「好,那就待會在這邊見囉。」

  比起充滿回憶的老家附近,他溺死其中的那片河岸反而親切得多。他抱著小望,有一搭沒一搭往裡頭丟石子,水面不斷激起虛幻、帶有悠遠感的波紋。

  他死的那天,也是往這裡丟了很多很多石子,甚至還把堤岸邊的垃圾也扔了進去,但它們反而沒有激起漂亮的漣漪,而是狼狽的水花。

  那天,他趕著寫完功課就開始玩神奇寶貝,因為字太醜而被媽媽罵了一頓,電動也被沒收,他聽著媽媽打電話到小畢家的聲音,終於氣得邊哭邊跑了出去。寫得難看又怎麼樣,又沒有錯,沒錯就好了啊!之後,他怕被出來抓人過太多次的媽媽發現,故意躲在橋墩旁邊,往裡面丟石子,一直到天黑都沒回去。因為沒趕上吃飯時間,他從不想回去變成不敢回去,怕媽媽會叫爸爸拿水管打他,儘管他爸爸從來沒打過他。直到野狗開始吠叫,他有點害怕,就想悄悄上岸回家,卻因為視線不清而摔進水裡,頭撞上橋墩暈了過去,最終溺死在河裡。

  他抱著小望,突然流下眼淚。

  為什麼因為這麼愚蠢的理由而死呢?媽媽很後悔罵他吧,雖然他沒有看見,但直到現在媽媽一定都悔恨著吧?唯一能夠慰藉他的事情,就只有這個了──他被自己的可笑死亡所糾纏的同時,他所愛的人也不得解脫,如果他媽媽好過來了,那就代表她已經再也不需要他。

  如果連現實世界都沒有人需要他,他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喵。

  小望蹭了蹭他滿是淚水的臉頰,鈴鐺輕輕地響了起來。
  四年來,除了普萊以外,這隻貓是第二個回應了他哭泣的聲音的。

  「區區一隻胖貓,為什麼這麼討人喜歡啊。」他吸了吸鼻子,撇過頭。

  或許該考慮把心情寄託在自己身邊的東西上了,但真不希望對象是這隻貓。

  「真久,是不是迷路了?」

  他老家那邊巷弄很多,門牌號碼又亂,小紀肯定會迷路。他故意不去想她早就單獨工作長達五年的時間,理當能應付各種意外狀況這件事,一邊叨念著「淨會教人擔心」一邊往裡頭走。每拐一次彎他就忍不住責備自己,但最終比起找到小紀,他仍是先回來了自己的老家,希望沒有搬走才好。

  小紀穿著印花襯衫跟黑長褲的身影一閃而過,他才剛想叫她,就看見一個人。

  他的媽媽打開門走出來,表情非常祥和。她的頭髮並沒有花白,或許那是因為她原本就不老,或是愛漂亮的她跑去幫頭髮補色了。他靠近了些,看見她拿著掃帚跟畚箕,彎腰掃著落葉。看見她如此平靜讓他有些寂寞,但也很高興,如果她能知道他決定養隻貓,肯定會說:「牠可不是神奇寶貝,你要負起責任,確實地餵牠跟幫牠清理大小便喔!」

  他走近他家,還想再看一會,小紀的身影卻把他媽媽擋住了。只見她對著他媽媽平舉右手,一顆晶球飛進了她額前。他媽媽抬起頭,跟所有收回了曾託付過的記憶的人一樣,抬起頭,輕聲呼喚那個記憶中的人。

  「阿留……







  小紀回到堤岸邊時,他就跟兩人初分別時一樣,不情願地注視著河面。

  「好了,我們走吧。謝謝你等我這麼久,裡面門牌好亂,我有點搞不清楚方向。上次來都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小望再借我一下吧,來,小望!」

  鈴鐺聲跳進小紀懷中。

  「多久前?」他看著那隻幾乎就要成為他同伴的貓,口氣冰冷。「我說妳多久前來的?」

  「……阿留?」

  他吞了口口水。這種口乾舌燥的感覺,一定是錯覺吧。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儘管還沒有聽見他的回答,小紀卻已經露出了悲哀的表情。
  他緊咬著牙齒,想克制不斷抽動的面部肌肉。

  「為什麼……其他人就算了,要對其他人那樣就算了,我不在乎。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妳要把我媽的記憶拿走?剛才我看到了,妳把她的記憶還給她,然後──她叫了我的名字!──多久以前,告訴我,妳這傢伙是在多久以前把我媽的記憶偷走的!

  明明知道小紀堅稱過,他也曾同意過,他們並不是「記憶小偷」或「記憶掩埋場」,但他沒能控制住。小紀沒有被嚇哭,反而露出有些冷峻的神情,就像在說「果然只是個青澀的小鬼頭」。

  但是誰能保持冷靜呢──原來那麼久以來,記得這件事的,只有他而已。

  他還愛著的人,早就選擇拋棄了他,繼續往那改變著的世界前進,而將他留在了這裡,留在這個憑依著現實世界而存在的幻影裡。

  「明明就應該兩邊都要痛苦才對──為什麼到頭來才要讓我知道,」他站得像被五花大綁一樣僵硬,右手緊攥成拳,雖然有明確的刺戳感,卻沒有任何痛楚。「為什麼要讓我知道……一直都在痛苦的只有我一個啊!」

  ……阿留?
  初次見面時,小紀感到困惑的模樣浮現在他腦海。

  「妳早就知道我是誰了吧,既然這樣,為什麼要帶我過來?妳不是應該盡全力避免我知道這件事嗎?──說話啊!

  「原來你還是被人類所束縛著,阿留。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高興呢。唯有理解人類痛苦的人,才能夠真正地幫助到人類,老師曾經那樣告訴過我。」

  下午,風吹了起來,就要落雨的蒼白天空亮得讓人無法直視,在鬱悶卻終於開始有所變化的景色中,小紀鬢邊的黑髮一綹綹揚起,她垂著單薄的肩膀,注視著他的眼神剔透澄澈,臉上牽起一個笑容。

  「你不是那樣說的嗎,阿留?憑甚麼死了還要活得像個人類,被活人的規則束縛……你不是那樣說過嗎?」

  小紀那個表情,就跟當年告訴他「你死了喔」的大姊姊臉上的表情一樣。

  明亮耀眼,卻無比殘忍。








因為是三幕,因此在第二幕迎來了轉折,而由下一幕結局。

如果有誰可以猜到結局(當然安排好的事項是不可能取消或延遲的),那可以認證你是我的心靈之友(認證飛撲

真奇怪,明明是自己安排的劇情,但寫作最後一段時仍然覺得自己跟阿留一樣心口揪得緊緊的。事實上我很喜歡因為寫作而覺得難受的瞬間,那會令我覺得自己確實擁有了什麼情感上的經驗。

如果各位單純喜歡小紀跟阿留(啊,還有小望,我胖我驕傲)在前半段喧鬧的互動,那我也會非常開心,事實上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寫過這麼孩子氣的段落了,可以藉由阿留完全發揮我的吐槽性格實在是很愉快的經驗。比起工作,兩人更像一起玩了好幾天我的女角都是比起男角顯得要更喜歡(也更能)吃的,在這故事中又更明顯,因為不再是活人以後他們就不需要擔心任何生理問題,因此大吃大喝是絕對SAFE的事項

不曉得會不會有人意外小紀居然比阿留大,我也是第一次寫到女大男小的組合(之所以不寫配對是因為他們的互動也可以不用戀愛來解釋),感覺挺新鮮的。

雖然小紀感覺還是比阿留幼稚很多

雖然我本身不住臺北,也沒有去過臺北幾次,但我很喜歡透過捷運以及單車在城市中移動的方式,也喜歡四通八達的感覺(這對天使的工作是很有用的),因此選了臺北當作故事背景。這次的段落中可以看到幾個有名的景點,沒法安排小紀跟阿留去更多地方遊玩(嗯咳,工作)著實非常可惜,但我認為一個故事倘若沒有限制或束縛的話就不可能表現出美感。

這次小紀說了很多對於「記憶保存所」的想法,這也是我在寫作時不斷推敲出的東西,這些想法不一定正確,但是我心中更為相信的事情,如果也能觸動到各位曾有過的心情,那絕對會是我的榮幸。

不知道各位對於被「深愛的人遺忘」這件事有什麼樣的感覺呢?有的人並不會覺得這是壞事,但像阿留這樣實際上很容易孤單的人,他非常害怕被重要的人給忘記,這也是他會對小紀大發脾氣的理由。我的話很難說,但如果可以,我仍希望即使我離開,深愛的人依然能夠記得我。

稍稍聊點跟故事無關的部份,最近開始看沙村廣明的漫畫,發現這個作者超級有病的(稱讚)他的畫有著很強的素描感,剛看會不習慣,覺得好像草稿,但看久了就會覺得非常迷人,另外女性的神韻也表現得出類拔萃。他對於角色際遇的安排,在某部份的原則上也讓我深有同感,是第一個使我感覺「好像是同類」的作者,雖然這麼說或許很像沾他的光就是了(笑)

他的長篇《無限之住人》(作者認證的「最強劍客」是女人,光這點我就要先加二十分)跟短篇《春風之雪女》都很好看(大推後者,昨天我跟友人萌男女主萌了少說二十分鐘血流不止),另外一個我覺得也很好看的短篇《布拉德哈利的馬車》比較不適合心靈脆弱的人觀賞,當然我知道大家都會說「誰心靈脆弱了啊,少小瞧我了!」然後就反白吧──安利成功,這種東西絕對不能只有我看(合掌)

忘了補上最後一句,這個故事結局時再見了,各位請繼續享受愉快的連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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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6 篇留言

阿卡
我看到 天啊!超胖 那裡我怎麼開始爆笑起來,到後面旁友人表示:看個小說那麼嚴肅幹嘛?我:誒?
os:我是認真ˋˊ

04-04 12:04

Cecil
來,我們一起說:天啊,真的是超胖(被小望抓花臉
友人對後半段表示「太複雜了」,還好後來他補充是「心情複雜」(計画通り
看小說認真才會入戲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601/f98187f86189b3f2d505e441b1bdaaa4.GIF04-04 12:15
玥音
所以真的是上中下三篇?(預感爆字數1/1
貓咪小望有表情整個(驚恐
手機版我滑了整整4次才看到後記(看看這字數(抬頭望

04-04 15:16

Cecil
一開始就是這樣決定的啦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601/29e5af1f7064845fcf115afc9b88f40b.GIF
其實貓咪的表情搞不好都那一套,是人類自己想像力太豐富(笑翻
字數有點過多,願意看完的大家都是好孩子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602/4a85f2518027220712c16a5650600f29.GIF04-04 15:20
麵包(工作x尋找方向)
不是爆篇數,爆字數這實在是太精明了(欸 ( ˘•ω•˘ )
小望很可愛啊(好想搔牠肚子捏臉頰 (っ・ω・)っ
兩人互動超可愛的(開小花)ヽ(✿゚▽゚)ノ
看上篇就超愛記憶保存所的設定的啦。:.゚ヽ(*´∀`)ノ゚.:。
後面好虐阿,超虐的。・゚・(つд`゚)・゚・
阿留拍拍,不哭不哭( ´•̥̥̥ω•̥̥̥` )
是說某馬車那本看了有種心靈創傷的感覺(´;д;`)

04-04 19:45

Cecil
可以的話盡量不要破壞結構(章節)而只好讓各章有不一樣的長度了XDDD
反正之前寫《你將得救》時就確認過一章28K都塞得下(巴哈表示吃不下了,快住手
小望胖胖的又很喜歡蹭人跟喵喵叫,萌萌!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602/4a85f2518027220712c16a5650600f29.GIF
一個跟小孩子一樣老說「我要吃這個/那個」一個負責吐槽,分工良好!
記憶保存所是個很棒的設定,我自己是那樣覺得的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501/44e17164c84b3720697ab950b8a54a37.GIF
最後一段開始要轉折了,如果能讓各位有一點心情起伏我非常開心(點手指
安利成功*1,這種東西不能只有我看到啊啊啊啊啊啊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601/0dec94066be4949c2399ab99fe319057.GIF04-04 22:40
晨星x
你死了(遺憾臉)

04-05 17:20

Cecil
拳四郎戳了你一下(你已經死了04-05 17:32
不能吃的咖哩香蕉
……看來我還是去拿五月花好戰友好了(欸
啊,我遲到了對不起(鞠躬
小望整個超治癒的啦,看到那個“怪我囉”的表情被戳到點了XDD
最後讓我考慮要不要多買一包衛生紙,手邊這包快用完了……
尼采那句話我也很愛呢,就放在書桌前寫滿這樣句子的小白板上,有親身經驗之後感受更強,不過我還是不希望記憶被取走(合掌
話說馬車那本挺有興趣的,希望看完不要有心靈創傷……

04-12 17:40

Cecil
不管多晚到都沒關係,能夠看到這裡非常感謝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501/f19de0520419154e1127d5dfdce34ab7.GIF
小望有各式各樣的豐富表情,我也想要一隻這麼可愛的貓(是的,又是一個為了我的希望而出現的角色(?
尼采那句話真的很棒,我也收集了很多其他句子,收集句子是件當美妙的事情。
不希望記憶被取走的話應該是阿留派(貼上標籤)無論取走與否都有其道理在呢(合掌
馬車看完以後不會創傷的話請務必告訴我,會的話……
哼哼哈哈這種東西果然不能只有我看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202/9ad0dfe2d9d748439a18f2b1142a8b39.GIF04-14 13:01
六等星
接近尾聲風格突然驟轉實在讓我有點猝不及防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2004/a8993b25ec4d70ceb22c1f8c42716a87.JPG?w=300

我很喜歡小紀和阿留充滿童趣的互動,以及在胖貓小望點綴下整個故事散發出的祥和氛圍。故事以一種灰諧的調調展開,透過輕快舒適的節奏不急不緩的帶著讀者理解基本設定,並藉由劇情緩緩引導故事進入主題。

我覺得小紀昰那種表面孩子氣但事實上很超齡的女孩,相當認真的面對自己的工作,年紀不大卻已經對人的傷痛、在傷痛後人們該如何面對自己人生有著一套自己的見解。她的一些特點也許在同儕眼中可能被視為幼稚,例如愛看動畫、哼唱動畫歌、明明只會煎蛋卻堅持料理要自己做,但我反而會覺得這是一種童心的展現。看著直率的展露自我、積極探索生活樂趣的模樣,不得不說真的讓人會對這女孩很有好感[e29]

聽著歌看上篇的時候除了故事中的畫面,腦中同時也不斷勾勒出一幅景象,更確切的說或許昰一種氛圍,那有點像是一個悠閒的午後、湛藍的天空和稀疏的雲朵、住家前庭園的草坪、嬉戲的一群孩子從到住宅電視機前搶著電動到室外跑鬧。後來我發現那並不是一個單一明確的畫面,更像昰對於本被遺忘過往的懷念。

最近有機會造訪國中校園,面對寬闊的校門、設有噴水池的中庭、一條條的走廊和中廊,觀察著那些在教室裡外來來去的學生及各處室坐在位子上忙碌的老師,讓我深切體會到了學校確實昰一個與世俗相對區隔的社會,也昰一個相較之下無比單純的世界。明明不過二十初歲,那個當下感受著那樣的氛圍一切卻對我來說如神話中的伊旬園般使人神往。

我開始能理解,為了那些經典冒險故事中的主角總昰小孩,因為孩子有一些成人沒有,或者說失去的特質。他們總是充斥活力,洋溢著對生活的熱情,雙眼充滿對這世界的好奇,國小和幼稚園階段的小孩尤其明顯。小時候大家一定或多或少幻想過出門展開一場冒險,如果今天主角換成成年人我可能不會有感覺,但小紀和阿留出門工作卻再次帶我回味了兒時的那份感受。

雖然整個故事想討論的東西一直很明顯,但到尾聲還是讓我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惋惜感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2004/f611a0a904df37e2e380ac080a109526.JPG?w=300

04-17 01:45

Cecil
這就是所謂的畫風丕變呢(誤

你來讀了《獻給被留下的歌》我很高興呢!我自己也非常喜歡這個故事前半部分,小紀和阿留四處工作 (x) 玩耍 (o) 的種種。我在鏡文學張貼的更新版增加了一天份的劇情(雖然只有一章),一部分是為了彌補原版的 bug(剩餘陽壽寫作四天讀作三天,超過一個讀者吐槽這件事情讓我有點背痛),一部分是為了描述更多兩人相處的細節。如果有興趣的話希望你也能讀看看,透過新增的章節,能夠更多地展現出天使世界的運作細節,我感到非常開心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501/44e17164c84b3720697ab950b8a54a37.GIF
新增的章節(第二天):https://www.mirrorfiction.com/zh-Hant/book/15547/15884204-18 21:02
Cecil
這個故事已經是很久以前寫下的,坦白說現在我有點難想起來,當初為什麼會寫下這個氣氛明亮的作品,不過回頭讀的時候,我就和你一樣,總是沉浸在前半段那種祥和開朗的氛圍。這個世界觀底下的人,生活上並沒有壓力(就像普萊說的,阿留不想的話,不工作也可以),所以整體來說故事風格都是比較輕鬆的。不過,這並不代表他們並不會產生負面的感情,讓輕快活潑的故事帶有一絲不安的預感與陰暗的氣息,實在是非常有趣呢,這個壞習慣我真是改不掉。

如你所說,小紀是個幼稚的時候很幼稚,成熟的時候很成熟的人。可能是因為獨自生活的關係,加上一般人看不見天使,她養成了旁若無人自得其樂的習慣。如果讓我自己來說的話,我會覺得小紀是一個願意在他人身邊停下腳步的人,但如果不要求她陪伴自己,她會抱著自己的心思與理想往遠方前進。儘管她是個很願意與人聊天、聆聽苦惱的人,可是自己卻並不輕易和人訴說苦惱,也不隨意展示脆弱,這樣溫柔的距離感,以我的眼光來看是很孤獨的。04-18 21:27
Cecil
你聽了歌我真開心,那首歌讓我聯想到輕快的午後,我自己認為十分適合「小紀帶領穿梭在大街小巷」這樣的畫面。你的描述讓人很能同感呢,每次看你的留言時,我都覺得你是個感性很強的人https://emos.plurk.com/88415b393e794e06e64660af65ef4fae_w48_h19.gif 小孩最讓人羨慕的地方,大概就是他們不需要去思考「怎樣維持眼前的幸福」吧,他們只需要度過平凡又歡鬧的每一天,對於理所當然實際上卻無比珍貴的「日常」發表「一成不變好無聊啊」的任性意見,和小夥伴們展開安全的大冒險,最後以回家吃晚餐作結。我也記得,以前我每天都期待下午放學後和朋友一起玩,就算每天玩的都是一樣的東西,也不覺得厭煩,那時的生活真是好呢。

我們公司後面也有學校。每次去洗手間的時候,我都會從窗戶往外看,看到在操場上打籃球、跑步的高中生,就不由得想起我的學生時代。儘管我並不是特別喜歡那段時間,但不能否認學生時代確實很單純,少有社會人士那種身不由己的為難跟艱辛。

孩子們欠缺生活經驗,所以不會像大人一樣,在某些行動之前想到「失敗了會怎麼樣」,這使他們顯得無比愚蠢而勇敢。就像你說的,赤子之心與熱情,對於冒險是不可或缺的,「雖然不知道會怎麼樣不過總之出發吧」,抱著這樣的態度,才有可能航向未知的盡頭,找到誰都沒有見過的大寶藏。能讓你產生這樣的感覺,應該也表示我成功寫出了「十幾歲的年輕人」這樣的形象吧!因為我比較常寫到二三十歲的成年人,所以其實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能確實區別不同年齡層的角色。看到你的分享,我安心不少,謝謝https://emos.plurk.com/96fa94179c3771851f2a2d85f97e6df7_w48_h48.gif

讓大家在尾聲產生「喔不連這裡都要來這套嗎」這樣的心情,是我的願望!(被拖走04-18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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