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想要忘記的東西呢?
就是那種……無論想起幾次都會讓你痛徹心扉的事件、畫面、聲音,甚至是人。
有的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請隨時呼喚我。我跟小望一定會立刻飛奔到你身邊,取走那些令你痛苦的事物,幫助你平靜下來哦。
當你擁有了新的幸福以後,我們才會把那記憶還給你──真失禮,我們才不是什麼記憶小偷呢,當然最後會歸還的啦。
如果再也無法擁有新的幸福的話,那麼,這份記憶,就會留在這裡,至少不會再繼續傷痛吧。
讓你的傷口癒合,就是我們的責任、也是願望。
那些被留在這裡的東西,我會把它們照顧好的。
講簡單點,他的工作就是跟別人說這樣一句話:你該死了,就這樣。
這種口吻本身的嘲諷感先不提,內容也是如何恭維都稱不上教人愉快,所以接到他通知的人,第一反應通常都是錯愕,而第二反應是罵他「沒禮貌」,有的人還會說他「沒同理心」。
「阿留,說過很多次了吧,你的口氣要改一改啊。」
不知道為什麼會流落到臺灣這裡的普萊,經常用洋腔洋調的中文這樣對他說。
都幾年了講起中文還是那樣,他總是聽不習慣。
「知道了知道了,不要動手動腳啦。」
聽不聽得下去先不說,他實在受不了上司每次一邊告誡他,手毛超長的大手還要一邊揉他頭髮。放眼整個部門,似乎沒幾個人會天天被普萊這樣教育,他自認工作還算認真,所以一直搞不懂。
「知道跟做到不一樣啊,你可不要給我玩文字遊戲。來,新的工作。」
普萊的辦公桌上有個不斷吐出紙片的印表機,只見他從接紙的皮盒隨手拈起一張紙片遞了過來,上面寫著市內的某個地址。
「今天就這張?」
「你想要多一點也可以啊,不想要也沒關係。」普萊聳聳肩,隨意的態度倒是跟身上那件寬鬆的夏威夷襯衫很相稱。「雖然說是工作,但咱們沒有業績壓力這種東西,你愛做就跑多趟點,不想做的話也沒人會管你。」
「不做也沒差的話,上次你逼我跑去青康藏高原又是怎麼回事?」
「只是覺得你欠缺視野啦,你死前沒出國過吧?」
「很煩欸。」
還「死前」咧。他想。真不曉得為什麼有人可以把這件事說得這麼坦然。
不過,再不想承認也一樣,確實這裡的人,他也好普萊也好,或是部門的其他同事,全都已經死了。
四年前,剛死的那個時候,他都還沒從嗆到水的狀態復原過來,就被推著走進某個隊伍裡面,耳邊是跟百貨公司尋人廣播一樣明晰冷淡的女性聲音。
「等待時請先研讀職業選擇指南,需要狀態復原的人可以隨時揮手請服務人員過去。」
他不曉得什麼叫狀態復原,不過自己渾身溼透了,鼻子嘴巴也都是水,因此毫不猶豫地叫了個人過來,要了條毛巾。把水擦掉以後,他看看周圍,才發現這個空間非常寬闊,大概跟小學禮堂差不多大,天頂挑得非常非常高,柔和的陽光自大片落地窗外灑入。男女老幼都在排隊,有人跟他一樣渾身濕答答的,也有不少人的手腳往外拐成奇怪的角度,或滿身是血地坐著。
腦袋稍微清楚了一點。看著那些渾身是血的人,他慢慢想起一件事。
對了,自己好像……掉進溪裡。
只記得嗆進幾口水,頭狠狠撞上了什麼東西,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來。」看他已經有餘裕東張西望了,一個十來歲的漂亮姊姊遞給他一本冊子。
冊子封面寫著《職業選擇指南,天使協會印行》,上面還有站成一排的……應該是各種職業的人的照片吧,但怎麼看都像詐欺──他媽很喜歡說「這是詐欺」,他還聽成「這是炸雞」──首先天使應該有翅膀跟光圈吧,不過「天使」這個字提醒了他一件事。
「姊姊。」他揮手又叫來剛才那個姊姊。「我是不是……我已經……」
「是的,你已經死掉了。」
真不敢相信那個長相有偶像水準的人,可以面不改色說出這麼過份的話。
他記得自己當時跌坐在地,因為想到被自己遺留在陽世的一切而楞了一會。
天啊,媽媽、爸爸、隔壁的美華……自己還沒有吃完的巧克力布丁、借給阿茂的腳踏車、跟小畢借的電動玩具……
那些都沒有了嗎?
「是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個姊姊笑得實在太耀眼、太殘忍了,他突然哭了出來。
明明自己是很愛逞強,喜歡說「有什麼好哭的啊,遜斃了」的孩子。
然而在明白到事實的瞬間,不會哭的人,並不存在吧。
他根本沒看冊子,就隨便選了一個叫做「死亡天使」的職業。之後他整整一個月都沒有工作,反而每天都跑出部門所在的大樓,跑回去老家附近、跑回自己沒有順利讀完的小學、跑回自己最愛的公園的盪鞦韆,邊跑邊哭,哭得不像六年級而是一年級。
阿留!你都六年級了!你知道什麼叫六年級嗎?你要上國中了,還那麼愛打神奇寶貝!多讀點書啦,你要跟你爸一樣以後修水管是不是啦!還跟我說他是「管路工程人員」,這根本是詐欺!
時常那樣罵他然後又跑去罵爸爸的媽媽,現在坐在門口,在陽光下閉著眼睛發呆。
他只回了老家一次,就一次,然後就再也不敢回去──那次他哭得太傷心,居然昏倒在巷口旁。幸好活人已經看不到他了。
把那樣的他單手扛回去的,就是普萊。
不管怎麼樣,普萊好像都找得到他。
「不意外啦,剛死的時候我也是驚訝得要命,明明衝個浪而已就死了,我還打算上岸後去跟瑪雅大戰三百回合咧。」
普萊把他當衝浪板一樣拎著走,還記得那個大大咧咧的人那時就喜歡穿著夏威夷襯衫,肯定是隨時準備好衝到海邊吧。那時十二歲的他哪裡聽得懂什麼三百回合,氣得不想理普萊這種奇怪的大叔。
「不過啊,阿留,」等等,他懷疑這個人怎麼記得自己的名字。「雖然要很久,可是你一定可以懂的,我們死了,再也不能干涉活著的人了。我們也有自己該做的事,你也會有的。」
「聽不懂啦。」他鼻音很重地回應,表情臭得不得了。
如今四年過去了,他還是不懂。
「你好,阿留。」
離開普萊兼作辦公室的住處時,一個嬌小、圓嘟嘟的女孩子剛好走來,朝他揮了揮手。
「恰恰。」他看了看天色,雖然天空還很亮,但其實已經快要五點了。「妳還來領工作嗎?這時候再出去的話,回來都超過下班時間了吧。」
「因為普萊有拜託我嘛,而且我不討厭工作。」恰恰笑咪咪地點了點頭。
恰恰走進去的時候,裡面馬上響起普萊歡欣鼓舞的大叫聲:「啊唷!這不是恰恰嗎?來,我一定要請妳吃顆糖果,妳最勤勞了,乖孩子!」
他不禁翻了個白眼。剛才普萊給的紙片上面寫著一串地址,今天只要到那邊完成唯一一件工作就可以了。
你該死了,就這樣。
報上編號、所屬單位及一些以「特此為您通知」這種官腔開頭的廢話後,他沒浪費太多時間觀察對方的反應,就這樣說了一句。
那個地址是一家海邊的醫院,面海的窗戶沒有拉上窗簾,宛如橙醬的夕色,濃郁鮮明得即使越過海面也沒有淡去,有種奇特的耀眼感。沐浴在那樣溫柔的光線中的他,沒有半點情緒地如此宣告。
聽見他說的話,躺在病床上的年邁男人極度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死掉、嗎?」
「嗯。」
「你是從天堂,來的嗎?」
他真心搖頭。「不是。」
「我死了,以後,也會到你們,那裡……嗎?」
「不會,你會到一個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樣子、位於哪裡的世界。」
那個人似乎很失望,因為他慢慢閉上了眼睛,沒有再說話。
如此一來就算結束了,他轉身走出病房。
回程的捷運上,依然能夠看到慢慢沉入地平線下的夕陽,逐漸變得昏沉的顏色盈滿車廂,照亮疲倦人們的臉。他大剌剌坐在博愛座上,蹺起腳,坐在這位置上時常能聽到活人為了「該不該讓座」而爭執的聲音,幸好沒人看得見、碰得到、管得著自己,他愛坐哪裡就坐哪裡。
日復一日地,他坐捷運、走路、騎單車來往在城市的街道間,向各式各樣的人與天使通知他們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事情。除去被他說話口吻惹毛的部份不說,大部分的對象最終都還是會表現得像是鬆了口氣,畢竟可以直接前往另一個世界的是自然死亡的人,病死也好老死也罷,他們早已活累了、活夠了──天使則不同,他們是意外身亡、未竟既定陽壽的存在,成為天使後,他們必須一直等到既定陽壽結束的那天,才能真正休息。
等到哪天,有誰來告訴他「你該死了」的話,他也會感到解脫的。
所以他總是羨慕那些終於可以離開這個世界的人。
雖然當天使想去哪就去哪、選完職業後不工作也沒關係、想要現實世界的任何東西都可以憑空變出來、沒有任何生理問題、不小心摔倒也不會痛……但是他仍然想回到自己原本在的地方,做回一個人類。自己的家人、朋友都還活著,即使站在他們面前,他的身影也不會映入他們眼簾。偶爾經過老家或學校附近,想到那些人,他更是忍不住心臟一陣陣抽痛。
從剛死的情緒平復過來後,在無須工作的晚上,不用睡覺的他開始覺得無聊。為了打發時間,他變出電腦、電視跟電動玩具,天使的身體即使玩個通宵也不會累,也沒有人會罵他。由此他原先以為,習慣這種生活一定很容易吧,但不出幾個月他就徹底膩了。之後他跑出門亂晃,玩滑板、騎腳踏車、去遊樂園、看電影,而這些活動更是持續不到兩星期──原因無他,只是太無聊了。不管做出多帥的動作、玩到多有趣的東西、看了多棒的電影,都沒辦法跟任何人分享。
去哪裡都可以。但才幾個月他就明白,「去哪裡也沒人管」,說穿了就是「去哪裡都沒人在乎」。
然後,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有一搭沒一搭地工作、偶爾出去亂晃、想的時候才轉個節目來看。
「那是阿留你太執著了啦,真的無聊的話就去協會應徵工作,他們可是天天缺工啊。還有,成為天使以後才交上一堆朋友的也嗶嗶皆是喔,去找幾個人一起玩,你會發現生活其實很好玩的啦。」
「普萊,你想說的應該是『鼻鼻皆是』喔。」恰恰小聲提醒。
「……你們兩個,應該是要說『比比皆是』吧。」
上次問過恰恰,他的既定陽壽還有四十幾年,這種生活可還有得捱。
提醒他回過神來的不是捷運到站的廣播,而是口袋裡的手機,畫面上顯示來電者是普萊,他啪地翻開手機蓋。
「喂?」
「喂,阿留啊,你待會還會過來嗎?」
「不會啊,我要回去看影集了。」其實不看也沒關係,不過他下意識這樣回答。
「我平常對你不錯吧。」
「還好啊。」
「有『還好』就夠了,待會來我這邊幫個忙──」
「一定要今天嗎?」
「阿留,我已經只剩下你可以打了,你知道這事態有多緊急了吧?」
想想也是。
「……喔,那你要我做什麼?」
「恰恰少拿一張走,可是那個通知今天沒到的話不行,對方可是天使啊。」
「我們又不是沒有過前一天才通知的情況。」
「人家服務的單位只有她一個啦!總得讓她有足夠的時間收拾吧,拜託啦。」
其實普萊自己去也可以吧,但那傢伙就是喜歡坐在那個擺滿衝浪板當裝飾品的地方,一邊聽著充滿熱帶感的音樂一邊看《超級名模生死鬥》或是泳裝摔角之類的節目,肯定是現在正播到好看的地方。理解到「自己簡直已經摸透了這個人」的瞬間,他不禁長長嘆出一口氣。
普萊的住處位於某幢超豪華大樓第十七層的空屋,這裡的電梯速度實在有夠慢,他看著剛好跟自己站在同一班電梯內的西裝男,轉開頭避開那人挖鼻孔的場景。
「進來進來,門沒關!」
他進入普萊的住處,熟門熟路走向書房,螢幕上果然是兩個抹滿防晒油的褐膚美女,正在嬌叱著抓住彼此的手臂。
「有時間看那種節目的話不如自己出門吧。」他偏著頭,試著不聽電視的聲音。
「這你就不懂了,阿留,我要做的事情可比你想像得多啊。就只有這個時間,我絕對不能錯過節目。」
「網路上也看得到啊。」
「總之你如果不喜歡被我管,就趕快去應徵我的職位。」普萊的視線還聚焦在螢幕上,看到那種專注的模樣,不曉得的人還會以為,現在電視上正在播放強子對撞機開發成功之類的正經新聞。「單子在桌上,麻煩你了。」
「知道了。」
他拿過米色長條形紙片,上面寫著一串地址,還有單位名稱跟對象姓名。
單位名稱:記憶保存所。
告知對象:紀。
「我怎麼沒聽過什麼『記憶保存所』?協會底下有這種單位?」
「協會底下的單位可多了。」
黑髮美女把棕髮美女壓倒在地後,那個讓人渾身不自在的節目這才進入廣告時間,普萊也才終於願意轉過來看著他說話。
「『記憶保存所』是個小單位,印在『職業選擇手冊』上的機會好幾次都差點被取消。現在那裡只剩一個女孩子了啦,她也走了以後,那個單位應該會空著很久吧。現在沒人喜歡做那裡的工作了。」
「喔。」確認這個單位的確是隸屬於協會後,他又說:「下次不要這樣好不好,這個地址很遠耶,這跟我今天去的那個醫院差不多──幹嘛啦!」
才說到一半,普萊就抄起桌上的搖頭娃娃扔了過來,雖然不會痛,但還是有相當明確的打擊感。
他摀住額頭。「喂,沒有人跟你說過只有嘴巴笨的人才會動手動腳的嗎?」
「連非洲都去過的傢伙居然跟我抱怨太遠,你要跟恰恰多學習,敬業點。」
「我會去非洲還不是你找好廉航班次然後把我丟上飛機的啊!」
廣告時間結束,普萊一秒不差地轉回電視上,揮揮手趕走他。
「總之趕快送到就對了,快去,去去。」
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又要搭快一小時的捷運走回頭路。他平常對「天使沒辦法飛翔或瞬間移動」這種規矩還算能接受,但在像現在這種情況下,擠滿下班人群──儘管這不影響他找個好位子坐下──的捷運讓他更加煩躁。
名字裡都有個「天」了還要搭乘交通工具,簡直窩囊得難以置信。他難得蹺起二郎腿,在口袋裡把紙片捏得皺皺的。
這種壞心情一直持續到抵達「記憶保存所」所在的地方。這裡是幢三層樓透天厝,在活人眼中,那看起來就跟市內的任何一間空屋一樣,但在他眼裡,這裡是個被細心打理的溫暖屋子。跟普萊高級的住處不同,這間房子不特別豪華,但很有溫馨的感覺──門牌是手寫的,「記憶保存所」五個大字底下還畫著一隻貓,路燈照耀的牆壁是淡淡的綠色,走進去還能看見擺滿整個院子的盆栽。多虧天使的能力,每盆植物都欣欣向榮。門鈴上貼著一塊木牌子,寫著「如果五次門鈴內沒有應門,就是我出門了,請留下訊息,謝謝」。
這個地方的氣氛足以使人的情緒平復下來,他長吁一口氣,戳下門鈴。
尋常的啾啾門鈴聲響了大概三次,門才砰地打開。
「不好意思久等了!」」來應門的女孩把鬢邊的長髮撥到耳後,朝他笑笑。「我以為是我聽錯了,都這麼晚了還有人──你好,這裡很少有客人呢,請進。」
他習慣性地看向對方的頭頂,一個紅色的數字顯示著「4」,那代表著她還有大約四天的生命──這個女孩子一定就是紀。
「呃,不用了,我很──哇啊!」
「小望!不可以跑出去啦!現在是晚上,你不見了我要去哪裡找!」
一頭撞在他脛骨上的橘色胖貓被女孩抱起來,在大餅臉上顯得特別小的五官皺在一起,簡直跟漫畫裡的加菲貓一樣。被牠盯著會讓人有種回嘴的衝動,恐怕是因為那表情就像在說「都怪你」,貓咪的頭上是以藍綠紅三色依序顯示的「7:8:12」──牠還能活七年八個月十二天,誤差低於二十四小時。
「不好意思,只要門一開小望就以為我們要出去,你沒嚇到吧?」
「沒有。那個,我先報個編號──」
「咦?你真的要站在門口講嗎?你要不要喝茶還是吃點什麼?吃過晚餐了嗎?」
「不、不用,我不會花很久,麻煩妳讓我說完。我先確認一下,妳應該就是這個『記憶保存所』的人員,名字叫做『紀』對吧?」
他做出掌心向下的手勢,表示自己什麼都不需要。還搞不清楚他要做什麼的紀歪了歪頭,聽話地回答:「我就是。」
「我是隸屬『死亡通知部門』,編號零一二四的死亡天使,特此為您通知,您的既定陽壽即將於約四天後屆滿。如有需要交接的事項,請連絡協會的協調部門,分機三八七。」
每次說出這段話都讓他覺得很不自然,所以他用自己認為最好的方式又總結了一次。
「簡單來說就是:妳該死了。就這樣。」
紀的表情僵掉了,顯然還在消化這個跟整人派餅一樣砸在臉上的訊息。他早就做好了見到紀大發脾氣的準備,這麼可愛的類型生起氣來一定更可怕,但他對各種人都沒有改過自己的措辭,也覺得沒必要。
「……是這樣啊。」
不過,紀笑了。
那是一個不會出現在收到死亡通知的天使臉上,反倒更像出現在久居病榻的人臉上的柔和笑容,彷彿這個消息已經遲到了好久好久。
紀回頭看了一下有著柔黃燈光的屋內,看了看懷中的胖貓小望,又看向庭院。
「是這樣啊……那也沒辦法呢,雖然有點捨不得這裡,不過那樣也好。」
難得遇到這種意外能很快接受事實的類型,他以為像紀這樣的人應該會比較情緒化才對,搞不好還會哭成淚人兒,不過看她摸著小望微笑的模樣,好像反而滿高興的。
「不好意思,我剛才沒有聽清楚,你說我還有幾天就要離開了呢?」紀像是想到什麼,這樣問道。
「四天。一二三四的四。」為了表示清楚,他還比出四根手指。
「原來是這樣……」紀的眼睛瞇成一條線,但那對大眼睛旋即猛然睜開,害他嚇了一跳。「──咦?咦咦咦咦咦?四、四天?沒有搞錯嗎!」
「不,沒有弄錯,這、」
他下意識拿出紙片確認,地址單位人名都對了──
「我是說為什麼只剩四天了才跟我說呢!你看看那些架──啊我就說你一定要進來嘛,你進來!」
紀騰出手抓住他,把他拽進屋內然後用腳踢上門,電視的聲音還在響著,他一直沒記起這是什麼卡通──等等,卡通節目?──然後突然看見教人目瞪口呆的景象。
鋪著木地板的屋內比他想像得要大非常多,除了沙發、電視之外,整個客廳都擺滿了架子,上面滿是發光的晶球,一眼看上去少說有上百、不,可能有千來個。他很難相信自己的估算,但總之這裡有一大堆晶球,哪天來個地震就完蛋了,雖然他立刻想起,他們的東西並不會因為地震而損壞。
「我說!」紀甩開他的手,氣呼呼地抬高音量,剛才那個模樣就跟泡沫一樣消失無蹤。「這裡有多少晶球你知道嗎?少說有四千個、四千個啊!我走了以後這裡就沒有人管了,這些東西我都要物歸原主的!可是我怎麼可能在四天內把它們統統歸還完畢啊!你們就不能早個四十天──不,十四天通知我嗎?啊啊啊真是的,太誇張了,為什麼老是這樣優哉游哉無關緊要的樣子呢──你們這些公務員真的超級過分!你比上次那個說要取消我們單位的手冊印刷名額的人還要討厭!」
被這樣劈頭罵了一頓,他也頓時火大起來。
「喂!妳要吵架也看一下對象,規定就是這樣啊,可以的話我還不想過來,是我上司叫我來我才來的耶!還有妳在叫誰公務員啊,這已經是誹謗等級了!」
「我不想浪費時間,不行不行。」紀拿起遙控器啪地把電視關掉,踏著大步走到電話旁。「真不敢相信只剩下四天──如果老師知道我沒辦法把事情好好處理完他一定會很失望的──你說你是哪個單位的?」
「死亡通知部門啦,分機一八五,要抱怨就去抱怨吧。難得有一次不是要抱怨我的事情,妳請便。」
紀打電話時把懷中的小望放了下來,那隻貓好像跟主人心靈相通一樣,一下來就用超乎他想像的行動力又往他的脛骨撞過來,然後跳到他腿上抓了他的臉一下。他咒罵著「笨貓」一邊將牠推開,小望生氣地喵喵叫著一邊跑掉了。
「喂?死亡通知部門嗎?部長嗎?對我要申訴──我不是要申訴零一二四,今天來的是零一二四還是一一二四我都不在乎,我要說的是為什麼你們要到四天前才通知我就要離開了?我的工作──我的工作當然是很重要的,請你不要小看一人單位好嗎!」
他被吵得很煩,索性站起來去看那些晶球。他的推論沒錯的話,這些水晶球裡面裝的應該都是「記憶」,但都是怎麼樣的記憶呢?真讓人好奇。
不過,不管拿幾個都一樣,裡面白濛濛的,就像漫著大霧。看見他試著想看清楚晶球裡面的景象,紀儘管正在跟普萊爭執──其實應該是普萊單方面被語速快得要命的紀給壓制──卻仍注意到他的舉動,對他做了個「搖幾下」的動作。
就跟電影裡面那種看雪花球的搖晃動作差不多,他點點頭,用力搖了幾下晶球。
這個晶球大概有手掌大,拿著不重,搖晃以後裡面的景象終於變得清晰:一個黑髮男人站在金髮女人面前,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好可怕、我真的會嚇死……早知道我就不要去看他有沒有事了……
──是,我懂,一進屋就看到那種景象誰都會嚇到的,我很遺憾妳被這件事折磨這麼久。
──我從那之後就一直沒睡好,我忘不了他舌頭拉得那麼長的畫面,怎麼辦……
──我正是為此而來的,我可以取走讓妳痛苦的記憶,只要那樣,妳就可以淡忘那個人的事情。
──真的可以嗎?
──我靠著我對妳的同情發誓。
說完,有著亞裔外表的黑髮男人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他把晶球放回架子上,又拿了旁邊的幾個,看來這都是那個黑髮男人的工作記錄,不過那個人應該已經不在了才對。跟金髮女人有關的記錄是唯一一個在國外的記錄,其他時候,這個男人都在他們所在的這個城市裡,跟他們一樣為這裡的人們服務:因為男友車禍身亡而成天憂鬱的女性、因為忘不了被霸凌的過去而無法敞開心胸交朋友的學生、單戀未果而日漸消瘦的男人、親人病逝而失去笑容的小女孩……
放回第九個晶球,他環顧四周,雖然環境很溫馨,但這裡所存放的記憶……
滿是痛苦。
他感情複雜地坐回沙發上,稍微能夠理解沒人想來工作的原因了,在那些晶球裡面,人們總是在哭泣或恍惚地喃喃自語,保持著笑容安慰他們的黑髮男人十分專業,沒有顯出一點倦容,但內心如何就不得而知。如果是他,這種工作不要說一年,一個星期他都沒辦法做。
要累積到上千個晶球的話,該要花上多少時間呢?他不敢想。
「──好,普萊先生對吧?那就這樣說定了,編號零一二四就先借我四天……好,謝謝你。」
大概是聽多了申訴電話,他對自己的編號特別敏感,一聽到自己在毫不知情當然更沒有給予同意的情況下被外借,他立刻從草綠格紋布沙發上跳起來。
「好個頭啊!妳給我等一下,我剛才是不是聽到普萊要把我借給妳?」
「是的,他人真好,願意讓我把你借來幫忙歸──」
「現在都民國幾年了還在搞這套!電話給我!」
他搶過話筒想罵人,但普萊大概是聽見他怒吼的聲音,當機立斷地掛了電話,而他接下來再也沒辦法打過去。
「可惡!」
「普萊說反正你也沒負責很多工作,所以──」
「問題又不是那個!」
「只要四天就好了,麻煩你。」
跟剛才頭髮都豎了起來的模樣不同,紀雙手搭住他的肩膀,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可惡,他最討厭被人家這樣正眼盯著,感覺怪彆扭的。
「……知道了啦,妳放開我。」
「太好了!謝謝你!」紀笑逐顏開,彷彿忘了自己剛剛才對他發過脾氣。
「那我要幫妳做什麼?」
「嗯,我想想喔──我要把這些晶球都還回去,啊,放心,大部分的晶球都是來自這裡,所以只要我們加緊腳步,應該就可以在時間內把主人還活著的都還完才對。」
「主人還活著的?」
「嗯,主人死了的話,被託管的東西就會變成無主物,只能待在這裡了。」
「那要怎麼還?」
「首先要把球搖一搖,最近幾天晚上可有得搖了。」紀憂愁地看著滿室的晶球。
他不可置信地環顧四周少說三十個架子。「這裡有一堆耶。」
「哦,樓上整層也都是。」紀像是很自豪一樣比了比上面,但這個消息一點都讓人開心不起來。「很多吧,這些可都是我們努力工作的證明喔。」
「我不是那個意思,問題是這裡有很多晶球要搖啊。」
「反正我們晚上不用睡覺也沒關係啦。」紀對他做出一個萬事OK的手勢,笑得露出牙齒。
「我不是那意思,妳──」
「啊,對了,你可以叫我小紀,老師都那樣叫我。啊,你剛才應該也有看到老師吧?就是一個黑頭髮、又高又帥的人,大概這麼高──」
他楞了一下,反而開始回想出現在晶球中的男人。
「……是黑頭髮然後滿高的。」以男性的立場來說他絕對不想使用「帥」這種形容詞。
「那是我的老師喔,」小紀笑嘻嘻地說道,但隨即失望地皺起眉頭。「不過你不覺得他帥嗎?」
「還好。」
「為什麼?我的老師很帥啊,你的眼光也太糟糕了吧。」
小紀說得理所當然,好像認為她老師不帥的人,就跟認為金城武不帥的女人一樣沒眼光。
「喂,那傢伙是妳的老師不是老公,妳有必要這樣嗎?」
「真小氣。」小紀撅起嘴巴,往廚房叫了一聲,嘴邊都是牛奶泡沫的貓咪小望立刻跑過來撲到她腿上,無法想像那種體型居然可以這麼敏捷。「那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叫我阿留就好。」
「……阿留?」小紀又歪了歪頭,似乎對這個名字依稀存有記憶。「啊……嗯,不對,我記錯了。」
「啊?」
「我把你跟另一個人搞混了啦。」小紀彎腰抱起小望,很抱歉地笑了一下。「搖晶球的事情我會處理好的,謝謝你願意幫忙我的工作,今天你就先回去吧。」
這跟他的期望不謀而合,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他問:「不過妳剛才不是說要我幫忙嗎?還說不用睡覺什麼的。」
「想想就這樣要你開始工作實在太失禮了啦,明天早上九點請你準時過來,這樣就可以了哦。我也是就要離開的人了,麻煩你太多的話會欠人情的。我送你出去吧。」
都說到這程度了,估計也不是什麼客套話吧,他樂得可以回去休息。小紀送他到屋外時,一種奇妙的清爽感忽然遍布全身,就像剛才自己所待的屋內瀰漫著異乎尋常的低氣壓。他想大概是因為那些晶球的緣故,儘管平常只是安靜地發光,但知道裡面的內容後,待在它們中間頓時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忘了看時間,不過這樣一鬧時間肯定也不早了,還是早點回去吧。
他暗自埋怨那個喜歡看泳裝節目又隨便出賣他的上司,往捷運入口邁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