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裡飄著絮絮雨絲,重重迷障中可以隱約瞥見那雙閃爍的眼睛,試圖隻手遮蔽最後的清明,昏昧這個世道。
儘管只是徒勞,吊掛在屋簷下的燈籠,還是盡責地想要用微弱火光斬開一片殘芒。
「你們幾個,拿著火把到庭院裡去站著。」我說,疲憊地用突起的指結壓了壓眉心。
「我覺得這樣很好。」過了半晌,皇帝突然開口,這時候幾個侍從已經走進了庭院。
正在指揮部屬的隊長停下動作,像我投來求助的眼神。
「把他們叫回來。」我嘆了口氣。
隊長僵硬地點了點頭,轉過身正要呼喊屬下,不知名的顧慮卻讓他在最後關頭產生猶豫,回頭又看了看我,眼角餘光打量著躺在長椅裡邊的老人。
我不滿地把頭撇開,遲鈍的隊長才慌忙地開始行動。
他快步走進朦朧的雨中,急急地要部屬把火光熄去。
「蠢材。」我說。
「別怪他。」皇帝說。「畢竟這麼多年來,我們殺了這麼多人。」
就和往常一樣,久久的沉默籠罩這小小的涼亭。
很多時候,過多的言詞只會干擾我們的交談--聽聽雨聲就可以明白這個道理。
雨勢過大的時候,如豆的雨水打在地上是劈哩啪啦的一陣亂響。
稍緩些雨聲轉為淅瀝然後消寂,這時候如果側耳凝神,才會聽見幾聲滴滴答答。
但是很少人知道,這並不是雨水真正的聲音。
「這種雨很是剛好,能把原本枯燥的風景好好滋潤一番。」皇帝說,他的話語乘著風吹送而來,微風帶著雨水,夾雜著淡淡的泥土味輕撫過我的臉頰。
我感到短暫的暈眩,皇帝身後的長椅正逐漸融化,上頭的雕龍緩緩游動,圈圈密密的浮刻流轉,雕龍冉冉移動,褐色的腹部滑過地板,大理石板上的綠紋幻化成三翼的飛鳥,繞著龍頭翩翩轉轉。
雕龍來到隊長的腳邊,沿著圓弧繞過一圈又一圈。
直到整個身體都被綑綁,隊長才驚覺異獸的存在。
他的最後一個動作,是轉過頭把扭曲的臉龐對著我,用憎恨還有恐懼的眼神做出指控。
隊長的身體軟倒,「刷」地倒在地上。
我突然想起那個武士,拿著把變形的怪劍,請求展示自己的武藝。
應該是個犯人吧,還是那時候我們已經開始濫殺無辜的臣民?
只記得他沒有吹噓,當整個廣場只有落葉窸窣的聲響,他的劍光仍然快過了所有人的眼睛。
我聽見「刷」地一聲,然後鮮血拉成一片殷紅的綢緞。
倒有點像是屋簷下那抹緩緩暈開的燭光。
原來最極端的速度,聽在耳朵裡面居然是一樣的聲音。
隊長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
「我想時候差不多了吧。」皇帝說,他的聲音就這樣突然響起,我找不到他的位置。
「也許這只是你想像出來的聲音。」也許是我想像出來的皇帝說。
或者是皇帝想像出的我想像出皇帝這麼說,或者是我想像出的皇帝想像出……或者、或者……,還有那麼多的可能嗎?
外頭傳來騷動的聲音,庭院裡頭赤紅色的花朵綻放,越來越多、越來越艷麗。
我再次握拳,按壓著眉頭,想要保持最後的清醒。
「讓我來吧,至少在最後,要由我面對這一切。」
雕龍疊起身子像個張開的屏風,皇帝的聲音從後面傳了出來。
蒼藍的鱗片閃動,三翼的飛鳥揉成綠色的光帶,繞著屏風轉啊轉地,我想要站起來,卻發現自己只是沉得越來越深。
「不可以只有你一個人,我們要一起……」我艱難地吐出混濁的氣息。
「沒關係,我已經把妳留得太久了。」
喧嚷的聲音來到涼亭的外面,穿著長袍的老人面對身著戎裝的士兵。
「昏君!」有人切齒說道。
「我不用愧疚。」皇帝說。
是啊,從來就不是他的責任,早在他登基前,王座背後就已經染滿了鮮血。
「我只是盡可能地符合大家的期望而已。」
「說什麼鬼話!我們全部失去了親人、朋友,難道這會是我們的期望?」
「這樣啊……」老人喃喃轉身。「那麼我有完成妳的願望嗎?」
他看著我,後頭的士兵踏上臺階。
雨水侵入涼亭,模糊了他的身影,我摯愛的一手拉拔的皇帝等著我的答案。
好多好多年以前,他也是這樣看著我,站在碼頭上看著甲板上的我。
皇帝等不到答案,於是他用漠然的背影替我送別。
但是我知道,他只是想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君王,這一切都是我親自教給他的觀念。
「你愛我嗎?」前天晚上,垂落的簾幕裡面我問他的時候,濕漉的舌頭鑽入我的耳縫,他親口告訴我,他深愛著我。
「妳會永遠活在我的心裡。」他說。「我摯愛的母親啊。」
那些痛苦的臉孔在黑幕裡面吶喊,他的話語卻像刺暮的陽光輕易將他們粉碎。
皇帝站在那裡,就和那時候一樣,他等著我答案。
已經來不及了,什麼都不會改變。
「你已經滿足我的期望了。」我說,和那時候一樣的答案,我再次對殺害我的兒子說。
「那就好。」他笑了,然後倒了下去。
潰堤的淚水很快將我淹沒,我張開嘴,吞入一口又一口的湖水。
忍不住想要咳嗽,卻只是將湖水吸入肺裡,原來溺水比我想像的還要痛苦。
不光只是逐漸窒息然後昏厥,氣管裡面好像著火般燒了起來。
掙扎著想要浮出水面,但是他哄著我穿上的禮服變成了他的憎恨還有恐懼,把我往無盡的黑暗中拽去,我絕望地看著水面漣漣的波光,我們的距離什麼時候這麼遙遠。
我還記得他在我身體裡面的感覺,喜悅、驕傲交織的歡愉。
「把昏君吊到樹上去!」有人呼喝。
難道這就是結局嗎?
「這不是妳的錯。」皇帝說,暈染在迷濛水氣的燈光突然凝聚。
庭院裡飄著絮絮雨絲,閃爍的邪惡隱藏在紅綠花叢裡頭。
我輕輕按壓眼眶,不記得話題進行到了哪裡。
「你們幾個,拿著火把到庭院裡去站著。」我說,感到深沉的疲憊。
火把在雨中燃燒,就像燦開的花朵。
「我們沒辦法決定什麼。」
究竟是誰說的?在堅實的臂膀保護下,某個人附在我的耳朵旁邊輕聲安撫。
「妳要活下去,要掌握權力,要看透人心,千萬千萬不能留情。」
不斷不斷迴盪,他說,千萬千萬不能留情。
「你要成為偉大的皇帝。」我說,對著懷裡的嬰兒。
「千萬千萬不能留情。」我靠在椅子上,把我的希望擱在腿上,從懷裡把那紙包的藥粉倒進酒杯遞給將要進門的男人。
我看著他扭曲、痛苦的臉龐,用憎恨恐懼的眼神指控我。
「我覺得這樣很好。」過了半晌,皇帝突然開口,這時候幾個仕從已經走進了庭院。
他起身往我走了過來,食指捲起一縷頭髮湊到鼻前輕嗅。
「我們沒辦法決定什麼。」皇帝說,枯瘦的手臂環繞過我的頸項。
我抱緊他的腦袋,直到他融入我的懷裡。
寢室的門就是在這時候被推開。
男人當先衝了進來,他掀開垂落的簾幕,欣喜地說:「御醫說妳懷孕了!」
我看著他,然後看了看自己坦露的小腹,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懷孕了……我懷孕了、我懷孕了!」我一遍一遍地說著,越說越響、越說越快。
我彷彿可以看見那團在我子宮裡熊熊燃燒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