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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之鬼

鴨嘴獸鋼彈VerAH | 2021-09-25 15:50:20 | 巴幣 10 | 人氣 166

短篇
資料夾簡介
最新進度 Over My Head

        博物館之鬼。想了一陣子,我決定還是把它們寫下來比較好,說不定未來有人可以代替我去拜訪它們。它們很乖巧、同時無比強大;如果要我說,它們是臺灣最美的東西。儘管不是每一個都住在博物館,因為它們的習性,我喜歡叫它們館長。就我所知,台灣目前共有九位館長。今天就來說說我遇到的第一位吧。

        我發現的第一位館長,住在鶯歌陶瓷博物館,是一個相當可愛的女生。當然,也有可能是她特別以這種樣貌讓我看見,如果有人打算去拜訪,這方面的期望不要太高。不過,其他方面不會讓人失望。館長們挑選居住地的理由相當感性,很大程度契合我們對「美」的感知與詮釋──而這也會體現在與館長們的接觸過程中。簡而言之,與它們接觸,會感受到超脫常理的美。而陶瓷博物館的館長,又是其中數一數二......我不想一直重複這個字,怕顯得廉價,總之就是這個意思。

        我是在開始看見妖怪的一年後遇見陶瓷博物館的館長。那時我正慢慢從被妖怪騷擾的恐懼中重新找到生活的步調,積極從事以前不會幹的事。比如在假日出門觀光。雖然陰霾還在,我可以確切感覺自己精神狀況正在好轉。我連續幾個周末搭火車到北台灣的各個景點,自然而然輪到鶯歌。現在想起來,陶瓷博物館的館長像是在我的復原進程上插了火箭。她讓我了解,超自然的東西不全是有害的。

        說起那一天,其實我在起程時就特別期待。上一次造訪鶯歌陶瓷博物館,已經是小學的時後;儘管小學生不可能懂得欣賞陶藝品,那一次我還是帶了非常特別的東西回家。小學四年級的我黏在紀念品店角落的風潮音樂試聽機前好久,因為聽到相似理查克萊德曼與凱文柯恩、卻又截然不同的東西而興奮。那張專輯是黃永燦的《如詩般寧靜》,放在陶瓷博物館裡販售,我覺得簡直天才。我的爸媽大概很欣慰對我薰陶有成,爽快地買下了。自那時起,每當我聆聽那張專輯,腦袋總或多或少會浮現陶瓷博物館內的風景──不用說,是經過極度美化的。幾何風格強烈的透光建築、冰冷的空氣、溫暖厚實的陶藝品和清澈的我。那一天,在鐵路去程,我盤算好要聽著那張專輯觀覽博物館。久違地聆聽《如詩般寧靜》,久違地造訪陶瓷博物館,想到將能體會美感與記憶激盪,堪稱完美的計畫。而這個決定也促成我與陶瓷博物館的館長相遇。

        一進博物館,馬上吸引我注意的,是大廳中央一件概念類似璞玉的陶藝品。以擺設位置而言,那件展品顯得有些小,只與一個大號行李箱相當,還是躺臥著的。它看起來就像溪谷中常見的大塊岩石,不過因為經過釉燒,光滑的外表有湖水綠與乳白混和的色塊。奇怪的是,它的外圍沒有任何保護措施、也沒有解說牌,令我感興趣了一陣子。隨後我按預定計畫戴上耳機、開始觀覽博物館。博物館內的展設符合預期,只差在這次我稍微能體會展品的藝術價值;《如詩般寧靜》也符合預期,大幅強化超脫的婉約美感。大約半小時過去,我才察覺自己被盯上了。

        過去一年被為數不少的妖怪糾纏,讓我對它們的氣息變得很敏感,多數時候甚至能以此分辨它們的注意力是否在我身上。如果四周有妖怪,我的五感之一會產生反應。比方說,若是嗅覺受到刺激,我會聞到明顯不屬於當下環境的氣味;若是視覺受到刺激,我會看見違反物理原則的光影。這種感知能力是雙向的,最易懂的解釋方式,當它是特殊體質就好。特殊體質讓我能將妖怪散發的刺激物質詮釋為感官資訊,但同時我自己也會散發獨特的訊號,不啻於昭告「我知道你們存在」。當妖怪因為察覺到我而興奮起來,它們給予我的感官刺激會更加強烈,不少時候還會產生質變,十分容易辨別。那天,我沉浸欣賞音樂、陶藝品和博物館本身,完全忽略了自我戴起耳機就開始傳遞的感官訊息。直到專輯播放到《白色印記》,整張專輯裡我最喜歡曲子,我才終於感受到來自妖怪的刺激。

        《白色印記》和我印象中的有點不一樣,它更動聽了。

        我記得以往聆聽《白色印記》時,會想像一個陶瓷燭台立於水體中央,火光隨曲子變得急促愈發搖曳、水面也逐漸有波浪沖洗,直到曲子高潮結束的瞬間,燭火被淹沒。那一天我清楚看見,燭台所在的水體,其實是陶瓷博物館建築外圍護城河一般的水池造景,而燭台本身是我方才在大廳中央看見的奇特陶藝品。不只如此,這一次我自己也位在水池中。燭台距我數步遠,我感覺燭火中藏有秘密,那是陶瓷博物館和黃永燦的曲子為何能帶給我如此感觸的解答。於是我涉水前進,同時也攪起波浪。我必須趕在燭火如往常被淹沒前抵達燭台,但越是積極,波浪也越激昂。最後,我縱身一躍抓向燭火,希望手心感到灼痛。但我既沒有感受到燭火、抓住的也並非冷水。燭台不知何時成為她,肌膚覆蓋精緻的陶瓷外衣、髮絲飄逸發出風鈴聲響,眼裡有泥土般質樸的光。

        曲畢,我摘下耳機,好一陣子不敢動彈。我一直以為我所接收的刺激是體溫、氣息或心跳等只要妖怪們存在、就必定會產出的無意識訊息。但是我剛才接收到的訊號,彷彿主動與我聯繫。那訊號是有意義的,它完美嵌入我正在聆聽的樂曲,還引發強烈的情感。這幾乎像那妖怪懂得美學、在和我分享。比照以往遇上的情境,在感受到妖怪的注意力向我集中後,最短幾秒內它們就會發起攻擊。但那時的情況太偏離經驗,我無法預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一年以來好不容易發展出的應對方法是否有效。我找了展區外側的椅子坐下,等待那隻妖怪現身,準備見招拆招。十分鐘後,我決定主動出擊,將《如詩般寧靜》從頭播放。

        可能是因為我處於備戰狀態、毫無欣賞音樂和博物館展示品的興致,這一次,樂曲聽起來與記憶相符。兩首曲子過去,沒有怪事再發生,那妖怪似乎放過我了。但這不是我樂見的結果。如果就這樣留下一個疙瘩回家去,說不定我又會憂鬱起來。我需要確定妖怪們已經無法傷害我才行。如果以我目前的能力無法擊退的妖怪真的存在,我至少也必須知道它是怎麼個強大法,才能在鍛練時對症下藥。妖怪的存在感消失得無影無蹤、感官無法察覺任何異狀,那時我唯一想得到的方法,就是回到一樓大廳,去找方才出現在心覺中的那件陶藝品。這有可能只是巧合、只是我下意識地拿現有的素材強化想像──當然,也有可能不是。

        於是我下到博物館一樓大廳。奇特的展示品已經不在,我立刻知道該轉往哪裡搜尋。從大廳東側的小門出去,它就在陰暗寬闊的水池中。大號行李箱大小的陶藝品上有曖昧的孔洞,心覺中出現的那一位,從裡頭注視我。

        我與她對望,因為資訊不足而難以採取行動,只希望她能再次動起來,給我線索。我呆了近二十分鐘才不情願地承認,眼下只能繼續按照剛才在《白色印記》播放時感受到的情境行動。我先是戴起耳機,不過很快意識到光只是聽著樂曲,無法還原應該被還原的東西。我需要美學體驗。要憑意志重現這種東西已經十足困難,況且我不久前還處在高度警戒的狀態。我回想心覺內的細節,尋找比較容易實行的任何細小步驟。我想到在心覺內,她並不只是引發美學體驗的媒介,她似乎就是情感本身。什麼樣的刺激會引發什麼樣的情感?什麼樣的刺激會產生她?

        但她所擁有的答案屬於不曾被提出的問題。若不是遇見她,不可能理解情感並不止於接收外部刺激後產生生理反應。情感會繼續向感知外的領域折射,最後在凝核上結晶。如果情感存在於人體外,會是什麼模樣?

        彷彿瞬間細微的心態轉變,對她就堪當溝通的橋樑;她先於我察覺,我已經準備好在再次接收訊號。水池激起浪花、撲打她的陶瓷外殼,外殼溶解,回歸釉燒前的姿態。我猶豫該不該播放專輯,腦內反射性地響起樂曲,她就隨之起舞。陶土向上生長、恣意舒展,儘管外型看起來已經不可能容納人體,她依舊在裡面,不如說就連「她」也只是個外殼。當陶土變化外形的進程漸止,漣漪一般的清脆聲響起,橘紅火光像點入水中的墨,在陶土表層暈染,於焉完成燒製。我的腦內播放整張專輯,她隨樂曲重複綻放、燒結、溶解,成為溫暖或冰冷或短暫或久遠的東西,成為火焰、珊瑚、雲霧、茶枝、鯨骨、碎浪、山脈與日出。《如詩般寧靜》在我腦內毫無阻礙地播放,我絲毫沒有、也無法刻意推動;它像是自然從記憶中流瀉,與她交融。而我在那段時間內成為機器,全身只為了消化前所未有的龐大資訊存在。產生情感、體驗情感、釋出情感,我的被動與她的熱切互補、我所熟悉的領域與她存在的領域互補,我與她結成循環,這一直是個循環。

        然後專輯結束,水池復歸平靜,中央什麼都沒有。

        我花了好一段時間取回思考能力。如果你曾經遇過妖怪,現在想必同樣吃驚。遇見陶瓷博物館的館長前,我以為妖怪們之所以盯上我、對我施加恐怖的感官刺激,是因為它們喜歡捉弄能夠感知它們的人類。但是原來它們居然可以從我身上獲取報酬。它們盯上的是我所製造的情感;每一隻妖怪都是情感的凝核,它們蒐集自人體散逸的情感、甚至很有可能以此維生。所以一旦發現我的特殊體質,它們就積極對我施予刺激,因為我的身體能製造它們需要的情感。我所體驗的恐懼只是外部成本。

        原來我是自動販賣機。

        有了這份資訊後再仔細回想,我開始看出先前遭遇過的妖怪們並非單純讓我感到恐懼,它們所帶來的恐懼情感彼此也存在差異。對意外的恐懼、對野獸的恐懼、對失去財產的恐懼、對偽裝者的恐懼。至於剛才遇見的她,向我索取的情感則完全脫離恐懼的範疇。這是否代表,我所見過的妖怪仍只是全體的一小部分?人類的情感何其多,如果每一種領域的情感都有與之對應的妖怪呢?

        這個想法讓我頓時興奮,覺得自己揭開了天大的秘密。但我接著明白,這大概也僅代表它們生來不同。那些令我感到恐懼的妖怪與令我神魂顛倒的她,本質上沒有區別。他們都僅是依本能生存;無論正向或負向,我的感覺只是外部效果。大概我與這個新發現的世界的連結到此為止。冷靜下來後,回頭思考方才她特殊的出場方式,就能明白其實那也只是同一套機制中我尚未體驗的面向。既然心覺是情感體驗的一部分,若它以某種形式被妖怪們接收,並不值得驚訝。方才,她是因為看見了我的心覺,才知道該在博物館外的水池中埋伏。

        這也解釋為什麼到最後她都沒有以那個姿態向我現形便消失。那個姿態只是我擬人化的浪漫想像,或許我根本不該有所區別地稱她為「她」。我只是因為她帶來的體驗對我有利而希望她有所不同。冷靜下來後,我感到有些孤獨。

        所以我坐在水池岸邊的石椅上,開始重新描繪恰當的心靈風景。美感體驗難以捉摸,相較強烈的直覺情感,如喜悅、悲傷、憤怒等,卻反而容易主動重現。我想,位於情感的高抽象層次,反而讓美學情感的組成勢必含有更多量的自覺。況且我已經遇見她。我催發想像,讓她的軀幹像陶土樸素柔軟、衣裳像瓷面冰冷精緻;髮絲像流水上的光晶瑩細碎、面容像湖底的卵石,浸在清澈的沉默下。

        她的目光像琴音,反覆敲擊流瀉意韻。她像博物館、像陶藝品、像音樂專輯、像水,對我毫不在意。

        她依然是珍貴的發現,我稍微發洩迷戀又何妨。

        而當思緒復歸平靜,我準備回家,一道浪潮從博物館內衝出,差點將我向後推入水池。那股浪潮十分熟悉,我立刻知道那是她所為。浪潮將我包圍,繼續推向博物館的邊際,在梁柱與牆上撞碎,往空氣中散逸。博物館被改變了,變得洗鍊純粹。那一刻身處博物館內的人,想必有如摘掉面紗,體察到這個場所驚人的潛力。

        領悟到她剛才做了什麼後,我又不由得激動起來。她將蒐集來的情感重新塗佈到博物館內,以利未來的遊客為她提供食糧。陶瓷博物館是她的棲所。她已經這麼做多久了?陶瓷博物館與兒時的印象相去不遠,莫非那時她早已在這裡?

        我立刻想要再見她一面,那一次遭遇給了我解答、同時也引爆更多問題。而當我再次步入博物館一樓大廳,她就在那裡。她站在先前以大號行李箱的姿態蟄伏的位置,陌生地舒展四肢、陌生地呼吸,而整座博物館就因她蘊含的強大力量沉靜。遊客駐足沉醉,她似有意看向我,驕傲地揚起下頷。

        我就是在那一刻下定決心找到臺灣全部的館長。接下來我會陸續介紹臺灣的其他館長,希望有能力的人,可以代替我去拜訪他們。

        因為如果真的有人正在閱讀這份筆記,那就代表我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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