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的聲音宛如在夜晚的街道中,照射在石磚地板上的路燈光線,被吸入了無從得知的黑暗縫隙之中,就像從未存在過似的消失了。
浪花濺起,宛如海潮底下引發了一陣劇烈的爆炸一般。夢魘感受著從天空灑落的海水、飛濺在臉龐上的濕漉,接著皺起了眉頭。
「說真的,很快就會結束了。」聲音是從後方傳來的。不知何時,年就像是從未經歷過任何風雨般的,以輕鬆的口氣說道。「妳還要動手動腳的嗎?」
「不過是適應力好一些的凡人……」觸手再度升起,肥大而不斷扭動的前端裂了開來,變成了進食用的口器。
隨著兇狠的巨顎向前竄進,年卻是紋風不動、悠然自得。彷彿眼前由夢魘掀起的波濤,在她眼中只不過是一陣細微的漣漪。
觸手穿過了身軀,毫不費力。
幻影……
「不管妳是從何處取得古老神祉的力量,在夢境都是無法隨意揮霍的。」夢魘的聲音十分冷淡,像是在看著即將消散的晨露。「我比任何人都瞭解夢境的法則。」
「不取於相,一如不動。何故?」年的身影在原處再次聚集。她的提問宛如嘲弄,讓對方更加不耐,也令自己的笑容變得高昂。
觸手變得更龐大,從海面升起,直接將年吞噬。
不過,那幻滅的姿態實在太醒目,太虛幻而不切實際,就像是……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1)」滾燙的溫度再度出現在身後。而天空再次密佈了數不盡的刀刃,如暴雨般襲捲而來。
密密麻麻且黏膩的細長觸手在夢魘的背後爬出,瞬間形成了柔軟而牢固的阻擋。
兵器落下,化為隕落的石塊。但在接近觸手的前一刻,它們的外型卻變得透明,最終一個也不留地消失了。
「如露亦如電。」奮力的斬擊斜砍而過,墨水沁入了深海獵人的身體,攔腰折斷。
夢魘閉上了眼,她的世界開始歪斜、失衡,在墜落之後沉入水中。
年嘆了一口氣,黑煙般的墨跡從空間之中逐漸剝離。現世的物品,最能夠將夢境裡的意識與現實連結。她端起了夕的武器,成排的金黃紋路刻畫在朱紅色的劍身之上,一滴黑墨也不曾沾染其中。每一次的閃爍,都牽引著那破碎而模糊的真實。
如夢幻泡影。
「不僅有古老神祉的力量,更是祂的殘渣。」深厚的聲音傳來,卻無法得知方向。「但別以為妳的夢魘不存在。」
「是啊。只因為連殘渣都已經磨損得面目全非,妳才沒辦法塑造出我的夢魘。」那口氣嘆得很遠、很沉。年輕聲地說著,就像是喃喃自語,沒有目標地唸道。
她覺得全身的力氣被抽空了。
夢魘沒有回應,也許現實與夢境的連結已經被斬斷了。一股困惑搔弄著意識。也許它被砍壞了?畢竟那是真身,還從中間切進去了耶。
看來此行果然結束得很快。
年發覺到自己腳下的海水消失了,而她開始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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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手逐漸沉重,重得就像是被黝黑的海水浸泡、浸濕,將每一寸皮膚向下拉扯,讓名為遲緩的存在追上身體,將它吞噬。
紅色的石人承受了劇烈的打擊,變成了沒有任何生命徵兆的碎塊,散落在礁岩之上。它們破碎的聲音十分沉悶,就像是被土堆掩埋在地底的某種細微爆炸似的。
霜葉收回架式。在她手中,長柄斧的使用已經猶如四肢般的靈敏。
對夢境的適應性很高。斯卡蒂在心裡唸道。她靜靜地觀察四周,由石頭砌成的人形已經少了大半,而佈滿青苔的那具石人則紋風不動。
就像是遵循著某種規則似的。
她垂下長劍,在短暫的空檔中,看著綠色石人。
這是夢魘的表現方式嗎?
斯卡蒂靠近人形,仔細端倪著那外表不規則的起伏。就只是石頭而已,看不出什麼特別的。
「喂!小心……」突然,霜葉的呼喊聲讓深海獵人心頭一驚。
下一刻,堅硬物體碰撞的疼痛感立刻在額頭上迸裂。
她跌坐在地,看見眼前的石人高舉拳頭。不知何時,那粗糙的苔蘚已經變成了陳舊的暗紅色,宛如垂涎的猛獸般,吐出令人打顫的惡氣。
突然,即為寒冷的一陣狂風猛烈吹過,刺痛的冰冷使得眼睛下意識地閉上。待到斯卡蒂再次睜眼,紅色石人的動作已經變得扭曲,外表佈滿冰霜。
「要保護的目標變了。」在夢裡,源石技藝似乎以無法預料的方式膨脹。霜葉微微瞪大了雙眼,平淡的表情多了一份的不解,似乎連她自己都對這股力量感到訝異。
綠色的石人轉移到了遠處,而更多的紅色石人又再度爬起。
要保護的目標變了。
突然的變動,讓斯卡蒂難以適應,儘管她們只是重複著摧毀石人的動作而已。
「保護的目標變了,但卻要做一樣的事情。」深海獵人低聲說道。那聲音很輕微,像是只有自己能夠聽見的哼唱。
夢境是與過往記憶的聯繫。這是霜葉留藏在心裡的願望嗎?這是,這是……
「我曾是僱傭兵。」那柄斧槍在一挑一擊間,又摧毀了一具紅色的石人。她雪白的長髮隨著兵器的揮舞而飄揚,猶如寒風之下的飛雪。
「為什麼這會是妳的夢魘。」劍上的重量像是壓迫到神經的某種硬塊,讓斯卡蒂停下了動作。
她並不明白。深海獵人不曾這樣,毫無留戀地拋棄了必須守護的目標。
雇主前一刻還留在劍刃的庇護之下,下一刻卻立馬成為敵人。這實在難以想象,也難以理解。如果夢境是為了完成心裡的渴望,那麼霜葉的願望究竟是……
毫無預兆的,海灘上所有的石人又變換了顏色。原先在沃爾珀女孩槍下的紅色石塊突然被青苔爬滿,使得她收住了武器,沒有損傷被守護的石像。
我曾是僱傭兵。
「這是僱傭兵的……宿命。」霜葉面無表情,但那副神情卻讓斯卡蒂察覺到了某種需要填補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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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珠噴灑,落在了將一切存在都完全吞噬的海水之中。
灰狼的劍已經變了,變得無比的輕盈,猶如過去的種種已經隨著難以解釋的物體煙消雲散。夢魘在德克薩斯的外型之下,已經無法再佔上風。無論是劍的纏繞、牽引,拉普蘭德的動作都變得更加強勢,也更為細膩。
「怎麼啦?」她笑了,上扯的嘴角露出銳利的牙齒,也露出了潛藏在靈魂深處的瘋狂。「不在我身上多砍幾刀嗎?把我打醒啊。」
灰狼放開了手中的行刑劍,這舉動讓夢魘無法反應。下一秒,蒼白的手指深深地嵌入對方的喉嚨。
夢魘舉劍,往拉普蘭德的腰部刺入。後者彷彿早已預料到一般,輕巧地以手掌抓住源石劍,劃破皮膚後的滾燙血液隨著劍鋒留下,最終滴落到海灘上。
瘋子,她不計代價。
德克薩斯的身影化為黑煙,接著又在後方不遠處出現。
「妳又還能做幾次掙扎呢?」她在恥笑,笑著夢魘的退縮。
「妳會先支撐不住……」
夢魘的聲音宛如在夜晚的街道中,照射在石磚地板上的路燈光線,被吸入了無從得知的黑暗縫隙之中,就像從未存在過似的消失了。
拉普蘭德向前刺出一劍,行刑劍削平的前端粗魯地扯破了夢魘的胸腔,撞碎了骨骼,也粉碎了那些低語。
她的夢魘,已經不是夢魘了。
結束了。灰狼抽回長劍,吸了一口帶著刺鼻味的空氣。一切似乎都變得不同了,僅僅只是在一念之間,只是一個啟發而已。
而接下來,就是「她」了吧?
海灘上的巨型骸骨正在風化,隨著海砂一同消失在一片白芒之中。接著,她感受到了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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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提馬凝視著海平面,但她的視線卻又像是望著不存在的虛無,望著那早已消散的虛空。
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2)
而現在,那無盡的混沌中,闖入了一位來客。她不是第一次進入了,不是第一次進入自己的夢魘,甚至想要將這份苦痛從夢境之中擺脫。
「妳不會死心的嗎?」墮天使緩緩開口,
她沒有回頭,任憑海水沖過腳踝。
「就像妳還沒對我死心一樣。」拉普蘭德的聲音,筆直地鑿進了對方的心中。她墜落到了另一片海灘,那位天使所迷失的海灘。「妳在等我來,不是嗎?」
她的聲音很平靜,靜得很不尋常。
「死亡的海灘。」莫斯提馬優雅地轉身,雙眸之中的水藍光輝依舊,仍然是那麼的神秘而富有餘韻。「埋葬一切過往。」
「但不是我們該分離的地方,這是妳的誓言。」灰狼淡淡地說著。
海洋本是誕生一切生命的起源,又為什麼會變成那些過去事物所沉積的聚集地呢?
莫斯提馬歪了歪頭,她接下來的話語刺激了那匹瘋狂的狼,挑起了刺痛而又血腥的情緒。
「現在可以回答我了嗎?」她的微笑宛如被海浪送到沙灘之上的瓶中信,裝載了極為遙遠卻又萬分深刻的意義。「妳為什麼要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