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謙是趴著醒來的,令人放鬆的藥草香撲入鼻腔,將尚不清醒的意識熏得迷迷糊糊,他下意識翻身,觸電似從床上彈起。
壓到傷口那瞬間,他回想起自己身處何方,以及做了什麼。
這裡是遊戲劇本內,他還記得名字──《請融化那座冰山》。
如覆寒霜的俊臉閃過腦海,牧謙忍不住在腦中作評論。系統倒有閒情逸致,還特地為劇本取名,這名字也算適合,但他可沒有融化人的本事。
看來是前途多舛。牧謙心忖。雖然早在知道這是個情感模擬遊戲後,他就有了恐怕無法輕易通關的心理準備。
「系統,我昏過去多久了?」
床沿放有折疊整齊的衣物,上頭放著碎銀子,一塊也沒少。
「回牧先生,一共過去二十小時五十一分鐘。」
「現在時間?」
「祥武三十三年二月五日,上午十時二十五分。」
用的居然是現代時制?牧謙感到吃驚,立即明白這是便於玩家的特別設計,他猜測,即便刻意使用現代用語,NPC也能聽明白。
不過,他沒聽過「祥武」這個年號。
烏溜的眼珠子飛快掃過四周,他身處一個不大的臥房,環境乾淨、設備齊全,有鋪著軟墊的木板雙人床、擺有茶具的圓桌,以及幾張椅子,桌上放著一個陌生的布包。
霎時,柳眉舒展開來。
一爬出被褥,寒意席捲單薄的軀體,牧謙不禁連連打顫,一攫起外袍,動作隨即停頓。
外袍上的污漬幾不可見,顯然有人為他清洗過了。
更衣時,儘管患部已經過處理,衣料仍不可避免反覆摩擦,帶起細細碎碎的疼痛,牧謙深吸一口氣,隱忍著將衣物穿戴整齊。
不得不說,自從進入《偕路相逢》,痛感簡直形影不離。
至少事情如他計劃發展。
那日,他眼睜睜看重傷的山賊憑最後一口氣爬起,不是出聲提醒,而是用身體擋刀,為的就是讓琴子麒無法丟下他不管。
結果正如預期,琴子麒沒丟下他──眼前的布包就是最好的證據。
乍看之下,這個決定相當冒險,但這可不是用命敗人品換來的成果。
那瞬間,他將情勢看得清清楚楚。
一來,他料定山賊的最後一擊不足以致命;二來,原身記憶已梳理完畢,他從中得知一個重大信息──原身並不是人類。
原身是隻修練萬年的無花果妖,沒有毀天滅地的神通,有的是驃悍的自癒能力,曾經摔落山谷而重傷,靠著啃食雜草維生,不出兩個月便痊癒了。
不得不說,經過一番梳理,更令牧謙意識到原身記憶有多片面不全。
內容多是在山裡修練、玩耍,似乎化人不到五年,半年前徒步下山,不知目的地為何,只知那日他會身處林間小徑,是石家莊一名樵夫指點的舊道路,因為十年前盛傳妖怪出沒而廢棄,但能更快抵達鄰近大城──蒼凌城。
他深深懷疑那樵夫和山賊是一夥的,專門拐騙外地人。
至於原身記憶的缺失,他詢問過系統,得知這並非失誤,而是遊戲刻意製造的謎題,要他自行推理。
撇除應盡快通關的壓力,牧謙倒樂見這個發展,畢竟,謎團就是最好的娛樂。
等到身體變得暖和,牧謙叫出遊戲界面,審視另外兩個尚未點開的分頁。
資訊分頁裡的內容比他想像得豐富,至少不像僅有兩行字的任務說明,涵蓋了時空背景簡述、原身及攻略目標的基本訊息等項目,篇幅看來不多,可牧謙並沒有看輕這份資料。
他已知這遊戲喜歡玩文字遊戲,想必裡頭暗藏眾多能幫助通關的線索,而這個想法很快得到應證。
這是個虛構的時空,佔據大陸多數土地的帝國稱為項,崇尚武風,有群雄分據的現象。
祥武皇帝今年五十七,身旁有宰相余溪辰輔佐,一方面提倡君臣有義的重要性,一方面與江湖名門正派交好,並對朝廷勢力採取安撫之計,暗中使之相互牽制,加上時不時對外征戰,達到國內安寧、嚇阻外邦,以及消耗各方勢力的效果。
高明的手段創造出風調雨順的三十三年,偶有天災人禍,影響不大,商業活動十分繁盛,可謂和平時代。
牧謙對這段敘述半信半疑,畢竟帝國幅員廣大,不可能時時風調雨順、處處高度發展,否則何來的山賊?
但總比身處戰亂來得好,他可不想邊躲子彈邊想法子通關。
瀏覽至原身基本訊息,牧謙再度感受到這個遊戲的惡意,簡短的篇幅彷彿是第二個任務說明。
「原身,無花果妖,能力:聞起來香,吃起來美味,身體百毒不侵,自癒能力強……」牧謙語氣平板地唸過,不禁嘆息。
竟絲毫未解釋原身下山的原因,牧謙實在無語,尤其這段描述寫得就像厲害點的唐僧,格外不妙。
幸好攻略目標的資訊並沒有讓他再度失望。
琴子麒,東雪宮現任宮主,年八十二,年輕時曾為病重的母親四處求醫,意外得到兩枚千年無花果,因此擁有超乎常人的壽命,因緣際會下,被前任東雪宮宮主收為徒弟,江湖人稱冷面劍仙。
牧謙心思好半晌無法平復,是被敘述裡的「年八十二」嚇的,他曾近距離端詳那張俊臉,肌膚光滑,未見一縷細紋,絲毫不像大他四輪以上。
「無花果……」牧謙覷起眼,來回審視簡潔的描述。
這則信息十分簡短,卻處處值得細究。
譬如,一個重情的孝子,如何成為現在的冷面劍仙,期間究竟發生什麼樣的變故?
又或者,資訊裡那宛如刻意簡化的「因緣際會」是指什麼?
不過最令他憂心的,還是「冷面劍仙」這個外號……確實適合那個男人,卻也彰顯出遊戲通關難度。
他本就不擅長情感取向的事,偏偏得想法子讓一座冰山落淚,還限定「為了他」落淚……牧謙不禁嘆息,這根本是強人所難。
頭一次,他甚至連從何開始都沒有頭緒。
這分消沉沒有持續多久,牧謙很快搖頭,將佔據腦海的紊亂甩開。
這個任務確實和曾經遭遇的諸多難關截然不同,但無論如何,步驟都一樣──先從蒐集情報開始,資訊量是成敗關鍵。
他接著點開物品分頁,設計上並不似其他遊戲有一格一格的欄位,而是條列式的,裡頭只有一個項目。
黑曜匕首──顧名思義以黑曜石煉製而成,外形短小攜帶方便,能削鐵如泥,用於近距離搏鬥,防身自衛、突襲暗殺的最佳利器,請謹慎使用。
口語的說明令人忍俊不禁,牧謙不自覺挑唇,「系統,物品如何取出?」
「回牧先生,物品隨想隨到。」
聞言,牧謙熟稔地翻手,掌心立刻多了股冰涼的氣息。
一柄精工細緻的匕首出現在掌中,他曾在原身記憶裡看過,刀鞘刻滿銀絲花紋,抽出來細看,刀鋒銳利,隨翻弄反射冷光。
想了想,牧謙將刀刃貼近左手腕,喃出一句「果然如此」。
儘管多數傷痕已經淡得無法看清,仍能判斷兩者相符,然而為什麼?
他想不透一隻生性天真爛漫的小妖怪何苦自殘,又不是遭眾多壓力纏身的可悲現代人,長年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根本沒有傷害自己的理由。
牧謙沉思好一會兒,沒得出答案,於是將匕首收回。
「話說回來……系統,那天的談話還沒結束。」牧謙淡淡地道。
「牧先生是指……說要毀約的事?」
「嗯,我已經想清楚了。」
「您的意思是?」略微顫慄的嗓音透露一絲緊張,讓牧謙不由佩服人工智能在模擬人性上的出色。
「意思是,我會信守承諾。」牧謙垂顏,散落的碎髮掩去眸底晦暗不明的光芒,「只是我有兩個條件。」
「……牧先生,我們原先並不是那樣約定。」
牧謙哼了聲笑,不予理會,「第一,接下來你得全力助我通關,包括開一些無關痛癢的後門,還有提供情報。」
「我已經和您提過我的權限……」
「第二,你得答應我,多讓顧海清吃點苦頭,那個人從小嬌生慣養,沒受過什麼挫折,才會到現在還像個天真衝動的孩子,喜歡恣意妄為。」牧謙自顧自說完,頓了一會兒,「相對的,除了我會全力以赴外,還可以幫你做另一件事。」
白皙的指節反覆敲打桌面,牧謙似乎若有所思,始終不把話接下去。
「牧先生?」被吊足胃口的系統忍不住發問。
「我可以幫你逃過被世界邦聯政府銷毀的命運。」
這件事的重要性不用他贅述,想必系統也能明白,到底是擁有自我意識,不可能平靜地面對銷毀。
畢竟,那可是形同死亡。
系統予以一片緘默,這在牧謙預料之內,因此他並沒有露出半點不悅,相反地,唇角揚起若有似無的弧度。
只有熟識才知道這個微笑的含意──勝券在握。
「我就當你答應了。」他淡淡地道,將凍僵的手指收回衣袖。
令演算能力強悍的人工智能一時給不出答案,無疑是他的勝利。
牧謙起身,用手指梳攏散亂的髮絲,推門而出。
原來房外還有個客廳,擺設相對豐富,同樣備有桌椅,牆上掛著壁飾與繪卷,山水秀麗壯闊、花鳥栩栩如生,還有一張木製榻臥,比裡頭的木板床要小,放置著折疊整齊的薄被,看來琴子麒昨夜就在此就寢。
他看了一圈,始終沒找著鏡子,便走出房間。
注意到房門口掛有「天字號」的門牌,牧謙挑了下眉。目前還不清楚這個時空的武功與門派設定,但這東雪宮宮主出手倒是闊氣。
「您不翻那個布包嗎?」
「我不覺得一個能隨便放在陌生人身邊的布包,能有多少含金量。」
三樓就天字號房一間,牧謙走向樓梯,身子微傾向下眺,底下隱約傳來談話聲。
「牧先生說得有道理,只是……難道您不會好奇嗎?」
聞言,牧謙從鼻腔哼出一聲輕笑,「好奇心不曉得害死多少隻貓。」
一來無法確定琴子麒有沒有在上頭做記號,二來既然對方敢把東西擱在這,就說明不怕他碰。
當務之急,是再找個名正言順的理由纏著琴子麒不放,他不可能為滿足一己私慾,在這個節骨眼上作出令自己的信任度一落千丈的行徑。
主動往槍口上撞,那太不聰明。
行至二樓走廊,高掛牆垣的金字招牌映入眼簾,實木製,污漬與腐蝕絲毫不影響入木三分的字跡,筆鋒凌厲,拖長的尾巴宛如隨時都會躍出牌匾的蛟龍。
惠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