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早知道闕之珩有四分之一的德國血統,但不曾仔細端詳那張精緻的臉龐。
牛乳色的肌膚白得近乎透明,秀挺的鼻子下白齒輕咬唇線,緋紅而欲滴,可還是那雙淺褐色的眼眸最引人注目,像是狹長的框鑲著琥珀。
不知道是不是逆著光的緣故,閃爍森冷光芒的眼眸沒有以往銳利,反而顯得脆弱,讓他覺得有一點……惹人心疼。
腦中掠過這個念頭,李哲熙忽然覺得眼前拒人千里的臉蛋,有一股奇妙的吸引力,反而讓人想要伸手碰觸。
「……知道這些對你有意義嗎?」
李哲熙回過神,捺住幾乎抬起的手。
「有。」他肯定地點頭。其實就算闕之珩不說明白,他心裡也猜了大概,只是想要得到驗證罷了。
闕之珩遲疑片晌,纖薄的唇幾次蠕動,卻沒有發出音來。
偏偏是這無法啟齒的表現應證他的猜測,李哲熙不自覺沉下臉。
「可以讓我探望她嗎?」
那一瞬間,李哲熙以為闕之珩已經噴出了拒絕,可不知怎麼地,只是輕輕抿助下唇,鎖緊秀眉用狹長的眼瞪著他,想要瞧出一個企圖。
他們面面相覷,僵持彷彿持續了半世紀。
或許被堅定不移的眼神打敗,在幾不可聞的嘆息中,闕之珩挪開身軀,為他打開大門。
昏暗的單人病房裡,一盞檯燈映照出床上人兒蒼白如紙的側臉,正聚精會神閱讀著什麼,是那本闕之珩擔綱封面的時尚雜誌。
「寧寧,你怎麼還沒睡?」
闕之珩啪地打開燈,少女立刻抬起頭。
消瘦的臉頰隱隱凹陷,而纖細得彷彿一扳就會折斷的手臂,看得李哲熙心頭揪緊。
不過,一雙透水似的雙眸,鑲在巴掌大的臉蛋上顯得渾圓碩大,巴眨巴眨地,轉盼流光。
他忍不住感嘆,若非病魔纏身,眼前的定然是個亭亭玉立的俏姑娘。
「咦?咦!」見到意料之外的人物,少女難掩震驚,忽然朝李哲熙大叫一聲,「李哲熙!是李哲熙!」
被過於炙熱的眼神網住,李哲熙一時反應不及,被衝上來的少女緊緊抱住。
「哇!真的是本人!」少女抬起臉,骨碌碌的眼眸溢出興奮。
就在李哲熙不知所措時,一旁的闕之珩輕聲嘆息,扳開緊抱在腰上的細臂,替他解了圍。
不過那無奈中失笑的眼神,好似早就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
李哲熙忽然覺得自己被坑了。
「好了,寧寧你太興奮了,對心臟不好。」
「哥!」闕寧嗔了一聲,不悅地噘起嘴,「我就興奮一下下而已嘛!見到偶像本人,是人都會這麼興奮啦!」
偶像?李哲熙愕然地看向闕之珩,對方立刻扭開臉。
「我是你妹妹的偶像?」
「是、是的!我是你的粉絲!」闕寧表情有些緊張,從抽屜裡拿出他去年發行的寫真集,露出靦腆的笑靨,「李、李哲熙……可以請你簽名嗎?」
接過麥克筆,李哲熙忍不住衝著闕之珩揚起嘴角,像是發現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闕氏兄妹一個激動、一個無奈的眼神下,他在寫真集封面簽上名字。
「哥、你最棒了!居然能請李哲熙來!」闕寧抱著多了親筆簽名的寫真集,欣喜若狂地又碰又跳,被責罵方才停止,「我還以為你們像電視上說的不合呢!」
「我們沒有不合。」李哲熙搶先道,像是覺得不夠,又補充一句,「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闕之珩掃他一眼,沒有出聲揭穿謊言。
闕寧更興奮了,扯著李哲熙來到一旁的抽屜,獻寶似打開。
裡頭是闕寧引以為傲的收藏,都是與他相關的周邊:寫真集、擔綱封面的時尚雜誌、第一次主演的電影海報,全都以妥善的方式慎重珍藏著。
李哲熙深深看了眼站在窗邊眺望夜景的青年,清瘦的背影透出坐立難安的情緒,不知是尷尬,還是害臊。
闕寧的寶貝裡,有的是工作人員才能拿到的珍稀版,莫非……
「你這麼喜歡我呀?」李哲熙詢問。
俏臉浮上一抹緋紅,闕寧用力點點頭。
「那你哥知道嗎?」
闕寧疑惑地歪過頭,不明白李哲熙詢問這個的意義,但面對笑容可掬的偶像,再度點了點頭。
「是嗎……」
李哲熙無法掩飾嘴角的笑意,轉過身的闕之珩立刻甩了記冷眼。
實在難以想像闕寧表達對他的崇拜之情時,闕之珩是用什麼表情面對,又是用什麼方式拿到那些珍品。
他們可是外傳不合,也確實鬧得不可開交的兩個人。
「寧寧,你該休息了。」
闕寧不滿地噘起嘴,立刻被闕之珩唸了聲「裝可愛也得睡覺」,倖倖躺回床上。
見證那副宛如牧羊犬將羊趕回柵欄裡的畫面,李哲熙望著替妹妹蓋上棉被的青年,嘴角不住上揚。
只見闕之珩口中碎唸著,凝睇妹妹的眼眸卻柔和似水。
有人說眼睛是最難騙人的,李哲熙赫然發現闕之珩就是那樣的類型,雖然不苟言笑,卻喜形於「眼」。
他以前都沒發現,這個人的情緒還是很豐富的,只是藏得很深、很深。
「這麼快就要走了呀?」闕寧沮喪地垂下臉,捨不得偶像這麼快離去。
「我改天可以再來看你嗎?」
闕寧猛地抬臉,興奮得小臉脹紅,「真的可以嗎?」
李哲熙咧開笑容,用肯定的語氣說了句「我一定會再來」,闕寧立刻舉雙手高喊萬歲。
「哥,李哲熙說會再來耶!可以嗎?可以吧!」
李哲熙順著闕寧的視線回頭,還以為會得到一記冷眼,卻見闕之珩淺淺一笑,點頭應允妹妹。
由纖薄唇角瀲開的笑靨,像是一朵悄然綻放的蓮花,他的心剎地漏了個拍。
注意到他緊盯的視線,闕之珩歛起嘴角,不自在地別過頭。
「我最近比較忙,你要自己注意身體。」
「好──」闕寧甜甜地笑。
直到闕之珩關了燈,李哲熙才大夢驚醒似回神,向就寢的闕寧道聲「再見」,跟上離去的腳步。
反手闔上門,李哲熙頓時一怔。
闕之珩正倚著牆,垂著臉靜靜等待他。
這讓他難掩驚詫。一來他們不合,二來今天是他跟蹤再先,所以闕之珩先走也理所當然。
但闕之珩沒有那麼做。
「……搞不懂你在想什麼。」闕之珩輕輕說,狹長的眉宇皺緊,試圖從李哲熙的臉部表情看出個所以然。
李哲熙扯了下嘴角。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無意間瞥到闕之珩走出酒店,憑著一股衝動跟了上來,最終演變至此。
「她得了甚麼病?」
闕之珩掃他一眼,估計覺得他轉移話題的方式非常拙劣。
許久,闕之珩嘆了口氣,幽幽打破僵持不下的沉默。
「……後天心血管疾病,是很罕見的病例,只能開刀,但是費用高昂、成功率也很低,國內沒有醫生願意做手術。」
「很久了嗎?」
心底一直莫名躁動著,李哲熙忍不住又問了同樣的問題。
淺褐色的眼眸一閃挫敗,看得李哲熙心頭一緊。
一個深呼吸後,闕之珩別開臉,輕輕開口。
「十年了。」
聲音聽起來是那麼風輕雲淡,可緊抿的嘴唇洩漏出無法掩飾的無助。
李哲熙想起五年前,他們初次合作並不歡而散的事。
「這就是你當初下戲就趕著離開的原因?」
闕之珩一時也無法回答的模樣,讓李哲熙瞬間明白了。
哪怕到了現在,這個人也沒有改變習慣,只要下了戲還有時間,都會來探望妹妹。
如同今天,即便遠在陽明山,即便知道抵達時早就過了訪客時間,還是風塵僕僕來了。
「……那時她的狀態很不穩定。」
以為不會從當事人口中得到的答案,讓一切昭然若揭。
李哲熙狠抽一口氣,一時半刻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就是為什麼當初闕之珩會說「有些人就算想全力以赴,也力不從心」吧?
回想五年前合作時,闕之珩在拍攝階段時不時出戲、顯露倦怠的模樣,一切都獲得了解釋。
李哲熙可以想像,為了治療罹患罕見疾病的妹妹,闕之珩肯定已經筋疲力盡。
然而,醫藥費就像是隻貪得無厭的吸血鬼,毫不留情汲取這個人所有辛勞。
所以闕之珩沒有經紀人,甚至和老闆爭執分成比例,因為每一分工作報酬,最終都投入了無底洞。
「她是我唯一的家人。」闕之珩輕輕說,眼底盈著說不出口的苦澀。
歉意宛如浪潮般將他吞沒,望著顯露疲態的闕之珩,李哲熙渾身上下的氣都像堵在胸口,悶得發慌。
他動了動唇,慚愧地什麼也說不出口。
事到如今再道歉,似乎也太遲了。
那時他自以為是的責備,以及隨後的效應,已經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
「……抱歉。」
無地自容的歉語在冷清的走廊裡迴盪,也將盈滿心底的愧疚放到最大。
闕之珩愣了下,一時間不聲不吭,面色平靜諦視著滿臉悔愧的男人。
「我沒想過你會道歉。」
李哲熙心一緊,勉強扯起笑,「我也沒想過,但是……」他再次道歉。
他很清楚,區區兩次道歉根本無濟於事。
相反地,腦海裡湧現更多曾針對闕之珩的無禮行徑。雖然他從未在公眾場合批判闕之珩,私底下卻詆毀過無數次。
思忖至此,李哲熙羞愧地垂下頭,恨不得找個洞把自己埋進去。
「無所謂的,就算被你誤解,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闕之珩輕描淡寫的語句,無法緩解堵塞胸口的壓抑感,反而讓李哲熙心底更過意不去。
「我……」
「你很笨耶!還不趕快幫他介紹醫生!」
氣急敗壞的嗓音突然在耳畔響起,渾身血液彷彿瞬間逆流,一下將李哲熙抽離愧疚的情緒。
「快點啊!」惡魔不耐煩地催促,「只要你拯救他最在乎的妹妹,他肯定會感動涕零地愛上你吧?」
李哲熙渾身一顫,闕之珩眉角隱約一抽,低低問了句「沒事吧」。
「我……」
見他欲語還休,惡魔急不可耐的聲音再度迴盪。
「別忘了我們的交易!」惡魔提醒道,用更為嚴厲的口氣反問他,「還是你已經不打算活下去了?」
受到惡魔花言巧語的蠱惑,李哲熙回望一直等待他把話說下去的人。
「我想幫你。」他撓撓頭,極力掩飾眼底的不安,「我有個同學在德國心臟中心,或許能介紹醫生給你。」
闕之珩瞬間瞪大眼,薄唇下意識敞開,卻又迅雷不及掩耳闔上。
一瞬間幾乎要衝出眸子的期待,如退潮的海水般向後捲去,不給半點時間讓人探究。
闕之珩微微一笑,眼底藏著心不在焉。
「嗯。」
李哲熙沒發覺闕之珩異常冷靜的反應,只覺得無法呼吸。
滔天的罪惡感宛如猛然槌入的釘子,狠狠刺入胸口,光是與闕之珩面對面,便隱隱作痛,彷彿再也拔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