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駿志坐在小吃店門口的坐位上。
禮拜一的中午，天空的雲層低垂，看起來隨時會降下一場滂沱大雨。
午餐的尖峰時段過後，小吃店前只有駿志一個人。眼前的餐桌上擺著熱騰騰的餛飩麵、雞肉飯、外加一份鯊魚煙、豬肝、油豆腐的拼盤。
食物散發的撲鼻香氣令駿志食指大動，他迫不及待地撕開免洗筷的包裝，夾了一塊鯊魚煙放進嘴裡，細細地咀嚼品嘗。
滑嫩的口感搭配恰到好處的煙燻味，駿志心想這時候如果能再喝上一杯啤酒，那就真的是無上的享受了。只可惜這間店沒有賣酒。
他轉頭看了下正在攤子前切菜的少女。她應該還是高中生吧！是趁著暑假來小吃店打工的嗎？駿志心想，一邊吸了一大口麵。
少女切完了菜，放進塑膠盆裡拿到水槽去清洗。這時候，她不經意地和駿志四目相交。
少女淌著汗水的鵝蛋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駿志一面回以人畜無害的笑容，同時心想：這餐大概又能吃免錢的了！
說到吃霸王餐，陳駿志可是箇中好手。
他曾經到五星級的牛排館大啖肋眼牛排和焗烤龍蝦的套餐，一頓飯下來帳單將近四千多元。但最後他一毛錢也沒付。他跟櫃台的服務生誆說有朋友要過來，他去門口接一下人，等到一走出店外他就一溜煙跑個不見蹤影。
同樣的手法真是屢試不爽！高級的日本料理亭、老字號的酸菜白肉鍋名店，各式各樣的山珍海味他都吃過，而且一律吃免錢的！
雖然有時候也會有店家堅持在付帳前不讓他離開，但遇到這種狀況時，他總是兩手一攤，說自己沒注意忘了帶錢，先把身分證押在店裡，改天再來付清。
想當然啦！他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了，反正身分證去戶政事務所重新辦就有了，等到新的證件一拿到手，他又開始到處去白吃白喝。
駿志一邊咬著餛飩，一邊看著少女在廚房內外忙進忙出。她看起來就是那種內斂乖巧的女孩，以駿志過去的經驗來看，只要結帳的時候摸一摸口袋，裝出一副懊惱的表情說自己忘了帶錢，對方八成會笑著說：那下次來的時候再一起付就好了。
駿志扒了幾口雞肉飯，內心暗自竊喜，這種老實的女孩子就是好騙。
一想到眼前的飯菜不用花半毛錢，駿志頓時食慾大開。
當他將食物一掃而空，正在喝剩下的幾口湯時，外頭陰翳的天空隱約傳來雷聲。
──在下雨前趕快走吧！
他抽了張粉紅色的紙巾揩了揩嘴巴，準備站起身。但就在這時候，一個中年的大漢帶著渾身酒氣走進店裡。
「爸，你又跑去喝酒了.........」
少女用畏怯的語氣說道。
漢子沒有理會少女，逕自走進攤位裡面，拉開放著零錢的抽屜，從裡面抽出幾張百元鈔票。
「怎麼這麼少？」
漢子用佈滿血絲的雙眼瞪著少女，少女縮起身子，低聲說道：
「中午沒有什麼客人。」
漢子皺起眉頭，像是在打量她說的話有幾分真實性般，接著指向她的圍裙，說道：
「裙子裡面的口袋，翻出來給我看！」
少女臉色唰地一白，卻還是逞強似地轉過身去，冷冷地說道：
「沒什麼好看的。」
漢子大步走上前去，一手抓住少女的手臂，一手往她的口袋裡探去。
「爸！你幹嘛啦！」
少女不斷地掙扎，父女兩人在攤子前一陣拉扯。少女死命地護住口袋，想要衝出店外。男子憤怒至極，揚起右手狠狠甩了少女一巴掌，力道之大讓她整個人跌倒在地上。漢子接著從圍裙內摸出兩張藍色的鈔票。
「幹！死破嘛！連妳爸都敢騙。跟妳那個跑掉的媽一樣，賤女人！」
漢子說完又踹了少女幾腳，將鈔票塞進褲子裡。
他看了愣在一旁的駿志一眼，接著便頭也不回地離去。
這時，雨下了下來。
猛烈的雨勢一下子將柏油路染成濡濕的黑色，在嘩啦啦的雨聲中，少女從地上站了起來。
她整理了下凌亂的衣著，轉過身來，對駿志露出含著淚光的微笑。
「對不起，讓你看笑話了。」
「沒有.......」
駿志低下頭來，看著碗裡的湯上面浮著的油花。 一股無以復加的苦澀感，在他的舌尖緩緩擴散開來。
少女佯裝平靜地拿起勺子，在滾著熱湯的鍋子裡攪拌著。但她的手微微地發抖，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在爐子上，她趕緊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駿志默默地起身，少女見狀連忙迎上前。
「買單嗎？」
眼前的少女白皙的臉頰紅了一大片，但她仍硬撐著露出笑容，說道：
「一共是兩百元。」
「對不起，那個，我.......我好像忘了帶錢。」
駿志咬著牙說道。打從出生至今，他第一次這麼痛恨自己。
一如先前所預料的，少女一點也不生氣地說道：
「沒關係，下次來的時候再一起付就好了。」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駿志身上。
「對不起。」
駿志一說完，便轉身衝進傾盆大雨中。
「先生！」
他聽見少女在背後的呼喊，但他沒有回頭，只是不斷地向前奔跑，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最後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了，他扶著電線桿彎下腰，將肚子裡所有的東西都嘔了出來。
遠方的日落將街道染成一片金黃色。
蘇雪筠看著從建築物縫隙間露出的天空，明明積雨雲一直盤踞在上頭，雨卻始終沒有下下來。
雪筠將視線移回手邊的砧板上，將燙熟的嘴邊肉切成薄片，放到裝小菜的盤子內。
──希望不要等到了晚餐的時候才開始下雨才好。她心想。
將晚餐前的準備工作做完後，雪筠總算能坐下來喘口氣。但她才剛坐下沒多久，一名男子就走進店裡。
「歡迎光臨，阿！前幾天的先生。」
幾天前的中午過來吃飯、卻忘了帶錢的大叔，一臉不好意思地舉起右手打招呼。
「哈囉，我又來了。這次我有帶錢來了喔！」
聽他這麼說，雪筠忍不住露出微笑。
「今天要吃什麼呢？」
她站起來，重新將圍裙繫上。
「麻煩給我來一碗大滷麵。」
「好的！」
雪筠從冰箱裡拿出準備好的配料，開始煮麵。
雪筠一面煮，眼角餘光同時瞥向男子。他看起來似乎很累，一隻手撐著臉頰，一副快要睡著的樣子。他身上的衣服沾滿了白色粉塵，感覺就像是剛下班的工人。
雪筠從小菜的盤子裡夾了幾塊肉，連同鍋子裡的麵條一起倒入碗公中。
「來，大滷麵。」
雪筠將麵放到男子面前，他疲憊地笑了笑。
「謝謝。」
男子撕開免洗筷，開始大口大口地吃麵。
不知為何，他的臉上露出打從心底感到滿足的表情。那樣的表情十分美麗，讓雪筠不禁看得出神。
麵吃完了，男子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雪筠。
「加上大滷麵，一共是兩百六十元。」
雪筠笑盈盈地說道。
男子遞出三張百鈔，雪筠接過後將零錢找給他。
「那個.......」
男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雪筠帶著笑容，靜靜地等他開口。
男子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決心般說道：
「雖然突然這麼說有點奇怪，但是，我要回老家去了。」
「先生你不是本地人嗎？」
雪筠問。
「我的老家是在西部一個靠海的漁村。那裡是個生活非常貧乏的地方，什麼娛樂都沒有。我國中一畢業就離開那裡，已經十幾年都沒有回去過了。」
雪筠點點頭，雖然不知道男子為什麼突然說這些，但她仍靜靜聽著。
「大叔我啊！原本想要在大都市裡闖出一番事業，想要讓故鄉的人都對我刮目相看。但我不管做什麼都一直失敗，光是要養活自己就很勉強了，更別提什麼出人頭地了。到後來我也乾脆放棄了，整天過得渾渾噩噩的，還騙過不少人的錢，簡直跟人渣敗類沒兩樣！」
大叔露出自嘲的笑容，接著說：
「直到幾天前，我才又重新開始工作了。在工地裡面搬水泥跟廢土，一天的工資一千元。雖然搬的腰酸背痛，又累得跟狗一樣，但我已經好久不曾這麼踏實過了。過了這麼多年醉生夢死的日子，我終於醒過來了。現在，我想要先回老家一趟，我已經好多年沒看到我媽媽了，不知道她現在過的怎樣？」
大叔疲憊的雙眼散發出某種光輝，那是重新找回希望的人才有的眼神。
「大叔，你一定會成功的，加油！」
雪筠舉起拳頭為他打氣，大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謝謝妳！那麼，我要走了。」
大叔的話才剛說完，天空突然就開始落下一滴滴的雨點，然後很快就轉為傾盆大雨。
「是夕陽雨呢！」
大叔喃喃地說道。
在鵝黃色的夕陽下，漫天的水珠就像是透明的水晶般，反射出炫目的光芒。
「大叔，請用這個。」
雪筠抓起店裡的雨傘，跑到店外遞給他。
「不好意思，到最後還要麻煩妳。」
「沒什麼！就只是一把傘而已。」
雪筠笑著說：
「大叔保重。」
「嗯！妳也保重。」
大叔說完便撐起傘，朝著日暮染紅的街道另一端走去。
加油啊！雪筠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在心中鼓勵到。
──好了！我也得打起精神來才行。
雪筠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她拿起大叔吃完的空碗，準備拿回去水槽。但這時，她猛然發現碗公底下壓著東西。
那是兩張藍色的千元鈔票。
雪筠睜大眼睛看著那兩張縐巴巴、被湯汁浸濕的鈔票，接著一把抓起，衝出店外。
在日落昏黃的大雨中，早已看不見大叔的身影。
雪筠激動地全身發抖，她將鈔票緊緊握在胸前，朝著他離去的方向大聲喊道：
「大叔！謝謝你！」
她的呼喊引來了路上行人的側目，但她一點也不在乎。
冰冷的雨水不斷打在她身上，但此刻雪筠的內心卻是無比溫暖。
儘管大叔已經走遠了，但雪筠相信他們總有一天還會見面的。
就像他還清了之前賒欠的飯錢一樣，這次他同樣借走了店裡的傘，所以他肯定還會再來的。
在滂沱的夕陽雨中，雪筠打從心底這麼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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