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安平宮主姒杏娘自南狄返回冀國，以千里加急文書告知其兄總章皇帝姒玄慶。兩日後，安平宮主才率大隊人馬抵達萬仞高壘，便見一名年近六十的青衫武弁率十數名官兵開關跪迎，手持裝有千里加急文書的蠟封竹筒，雙手抱拳行禮，曰：「卑職乃天府關正六品下上鎮將江楓橋，在此恭迎宮主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待江楓橋語畢，邢香兒躍下輦車，走去接過竹管，再遞給安平宮主。安平宮主淡然地看著蠟封竹筒一眼，完全不急著拆開，原本只打算對江楓橋道聲「謝謝」，忽然想起一事，便說：「將軍平身。本宮來時途經此關，江將軍曾詠詩一首為贈，請問汝可記得？」
江楓橋答道：「末將當然記得：『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月下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當日宮主娘娘還說末將錯了，而今宮主娘娘果然不數日即返國，足見娘娘聖明，遠非末將所能料也。」
安平宮主說：「那將軍可願賭服輸，破例讓女子登城樓，眺望萬仞高壘南北遠景乎？」
江楓橋答：「末將願賭服輸，請宮主娘娘隨末將來。」
安平宮主說：「春兒，妳也跟本宮登城樓罷！」
萬仞高壘築於金山之巔，東西橫跨千餘里，貫通東西兩大海，並將蒼茫大地劃分為北南二陸。顧名思義，就是萬仞之高的堡壘。其實高有萬仞是山，堡壘則築在山稜線上，壁最高也不過三四十尺。雖然萬仞高壘本身不高，但高山已是易守難攻，再加上高壘深塹，更是固若金湯。從萬仞高壘放眼望去：
北陸寒暑分明，沃地腴田，澤國水鄉，一馬平川。
南陸終年苦寒，苔原凍土，冰山雪嶺，層巒疊嶂。
安平宮主看到南北如此截然不同的景色，不禁感嘆道：「果然是『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回想本宮幼隨先皇北伐皖州時，曾一同登高望遠，雖然先皇看得是敵情，本宮純粹看風景。」
江楓橋苦笑說：「可惜皖州終究沒拿下來，所以末將就被貶到這裡來了。皖州那真可是一塊好地方，哪像這裡？鳥不語，花不香，得之無所加，不得無所損。狄人稱此處叫做『金山』，末將就看不出來這有啥黃金？娘娘請看這北面牆下，成堆狄人白骨；而這南面牆下，不是修築此城的民工之墳，就是守備此處的將士之墓。喏，因為快要到清明節了，有些墳前正有人燒香拜祭呢。」
邢香兒好奇的探頭一看，這才發現城牆甚高，讓人為之膽戰心驚、頭昏目眩。所幸安平宮主一把拉住，邢香兒才不至於摔了下去。邢香兒待穩定心情之後，問道：「這些人都是家屬麼？想不到他們願意跑那麼遠來這掃墓！」
江楓橋笑著說：「這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畢竟生前同袍，死後同眠，此等情分比親人還親吶！掃墓燒香這些慰藉往生之人的工作，這般人情味乍然看來令人感動，說穿了也不過是現世之人的應酬而已。但教末將深感不滿的是：他們等下就要開始唱些哀腔哭調的死人歌！有道是：『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固然住愈久就愈聽愈麻木，但也愈發悶在心裡，不免教人『江州司馬青衫濕』了！」
安平宮主說：「江將軍，不，表舅公，將來有機會的話，本宮自會提攜您，讓您官復原職，賜汝復姓為『姜』。」
江楓橋搖了搖手，笑著說：「這份好意末將心領了，但末將覺得在此更逍遙自在！畢竟九門之內、朝堂之上、宮闈之中多的是口蜜腹劍的衣冠禽獸，稍有不慎就被生吞活剝，跟那裡比起來，末將寧可天天『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宮主娘娘若有心，末將只望能允許全家老小來此與末將共享天倫，這就不勝感激了。」
安平宮主問：「按軍律不許妻孥入住兵營之中，這附近亦無村落，看來只能請他們以屯田戶的名義過來了。」
江楓橋聽了撚鬚而笑，說：「宮主娘娘有所不知：雖然先皇——暨先皇太后曾下詔屯田實邊，然而此處地力枯瘠，莊稼所獲不足以自給，昔日屯田戶不甘坐以待斃，故早已遷離。如今十室九空，剩下的那一戶專門幫幽燕州的耶律家駕車運貨，與狄人互通關市。要末將的全家老小來此屯田，還不如讓他們留在天子腳下繼續靠善堂施粥維生算了。」
安平宮主嘆道：「本宮明白了，到時候自會擬出更妥善的法子。話說回來，為這不毛之地，弄成千里白骨的境地，如此勞民傷財，只換來冤冤相報，何時能有了局？古人有云：『天下之人，有罹悲、愁羈、患貧苦者，見兵燹則不樂，惟高堂厚祿身享太平無事之日者，見兵燹則樂也。』可見朝廷有股熱毒長積於內，導致這許多本末倒置之謬政！多謝將軍，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江楓橋笑問：「宮主娘娘言重了！末將豈有如此本事？反倒是末將有一事不明：宮主娘娘本奉旨與那南狄可汗和親。出關和親的宗室之女，十之八九都是埋骨塞南；就算能歸，都已是蒼蒼白髮。從未有人與宮主娘娘一樣，出關不過數日，便能全身而返。此中究竟發生何事？能否請宮主娘娘開示？」
安平宮主答道：「這事說來正巧，眾所皆知：南狄無城廓文字，居無定所，隨畜逐水草而徙，射獵禽獸為生業。然世人知其一不知其二：南狄之內，可汗實非南狄之君主也。狄人皆有名無姓，以氏族分部眾，族長皆稱「可汗」。蓋在其之上為氏族之長，稱「大可汗」；再其上為宗族之長，以宗氏之名冠於「大可汗」之前，而宗氏之名多為南陸之凶禽猛獸，諸如黑鷹大可汗、白熊大可汗、藍鯨大可汗、黃虎大可汗、赤狐大可汗等百十來人。諸宗氏大可汗之上稱「天可汗」，為諸宗氏大可汗共舉之，八年一任，可連任兩次。本宮率眾抵達之際，適逢南狄天可汗重選，諸宗氏大可汗按律集居於一五色金帳內，不許對外聯繫，只許用長竿傳遞飲食。投票期間，每日夜僅兩次票決，未有人得過半票數之前不許出帳。票決後須升煙。若未選出，升白煙；若已選出，升黑煙。本次大選爭議頗多，雖一般人等不許靠近距五色金帳百尺之內，外界依稀可聞金帳之內爭議甚烈，本宮料此次選舉少說耗費十數日，故四處與諸宗氏大可汗之正室交際。每次交際，本宮各贈厚禮，並加附百美春宮圖一卷，對她們解釋此乃本朝禮法，天可汗既然位同我朝天子，凡與我朝結為親家之後，我朝當獻三千粉黛，以充實未來天可汗的後宮。這些正室看了絹繡，又聽本宮解說之後，紛紛表示其夫福薄，不敢與我朝聯姻，但看在厚禮份上，不管日後誰能當選，都會入貢我朝，只要我朝許以市易，則和好可久，兩國兼利。於是本宮就回來了。」
「話說回來，負責護送宮主娘娘，並與狄人交涉的那兩位中郎將呢？他們應該也幫了不少忙罷？怎麼末將在宮主娘娘的車隊之中，始終都沒看見那二人的身影？」
「本宮只知道言、考二位持節中郎將在獻上國書之後，就被狄人拏下，發配南海給牧鹿人為奴。唉，若非他們落得如此下場，本宮又何必拋頭露面，想辦法討好那些大可汗的正室呢？」
江楓橋聽了嘖嘖稱奇，說：「有道是：『聰明不過天子，伶俐不過諸侯，清廉不過青天，姦惡不過太監。』宮主娘娘小小年紀，就不輸先皇啦！」
安平宮主道：「本宮哪及得上先皇呢？想當年先皇十五入宮，二十封后，四十登極，歷盡風霜，文治武功更盛極一時，冀國當年若沒有先皇的話，也就不會有今天了……罷了，休提往事，除了讓人徒傷悲之外，所能幾何？」接著對江楓橋說：「且請將軍幫本宮備車，本宮現下想在城樓上靜一靜。」
江楓橋抱拳道了聲「得令」便退下，邢香兒則留在城樓上陪伴安平宮主。待眾人退開之後，安平宮主便指著萬仞高壘北面牆下的白骨與南面牆下的墓群，低聲對邢香兒說：「香兒，妳看這些人罷！真教我感到羞慚萬分！妳瞧！這堆白骨都在譴責我：『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那堆墳墓中的幽魂則在笑話我：『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兩邊都在諷刺我：『一日皮死麻木不仁，二日肉死針刺不痛。』曾有一個能讓我報仇洩恨的大好機會，我卻為了可笑的理由將之棄若敝屣，結果馬上就遭人暗算！所幸娘親保佑，天道好還，讓我能在途中發現言往聖與考絕學的密旨與小璽，洞悉了姜氏的姦計，還得到確鑿證據！」
邢香兒說：「是啊！果然是宮主娘娘聰明，料到了這二人從秘書郎旱地拔蔥似的升那麼快的官，絕對有鬼！途中用蒙汗藥迷昏了這二人，就這樣找到了證據。奴婢也沒料到宮主娘娘的女紅居然有那麼巧妙！迅速就把那份密旨上的絹面換掉，從新起草了一份新的詔書，現下那言考二人就得一輩子在南海牧鹿了！最精彩的是當他們發現宮主娘娘居然精通狄語的時候，那面容真難以用筆墨來形容啊！只是奴婢不解為何娘娘對狄人所說的話，跟咱們的傳譯對言考二人的翻譯，如此截然不同？」
安平宮主反問：「香兒，妳並不通狄語，為何能知此細節？」
邢香兒說：「啟稟宮主娘娘，奴婢從小侍讀之時，也稍微記熟了一些簡單的狄語，比方說：『Eğitimdesınıf ayrımı olmamalıdır.』其意乃『有教無類』是也！」
安平宮主笑道：「AmanTanrım!（天啊！）像妳這樣才是學到了真學問，反觀言考二人，身為『持節中郎將』出使番邦，理當一路上跟傳譯學點外語，卻只知猛灌酒互相抱怨，早知這兩人如此廢物，我也不用浪費那包蒙汗藥了。」
邢香兒也笑了起來，說：「宮主娘娘也忒小氣。」
安平宮主說：「好法寶用在廢物身上，我當然小氣。但用到對的人身上，我向來就很大方。就像那位傳譯罷！我送他一錠八兩重的金元寶，他就肯完全照我的話去做了，這元寶花得不冤枉！」
邢香兒也附和道：「真是一點也不冤枉！」
安平宮主正色道：「雖說是有驚無險度過這一劫，卻提醒我不該再顧及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了，畢竟我面對的可是殺母弒君的大奸巨惡，既然她都如此不擇手段，我又何必瞻前顧後呢？妳再看看這些人罷！他們用行動告訴了我們什麼是『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身居上位者只不過講了一句『一寸山河一寸血』，就導致『一將名成萬骨枯』的結果。妳看，匹夫皆知『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仇必報』的道理，而身居上位的我，面對殺母之仇還如此拖沓苟且，像話麼？我已抱定決心，只要有機可趁，一定將那些古聖先賢的胡說八道當作那馬耳東風，痛痛快快的手刃仇敵！」
邢香兒道：「宮主娘娘既已下定決心，那就別再耽擱，趕快回京罷！」
安平宮主嘆道：「若能生有翅膀，我難道不想飛回去麼？最快的路是先前往幽燕州的涿陰城，搭船從海路返回京師。算算此時海風與潮流方向，回時路雖比來時路要快，但也不過只少了兩日！可恨那人身不能比這竹筒，若能用千里加急文書的方式往返兩地的話，只消三天就能返京！可惜天下沒有那麼大的竹筒！」
邢香兒說：「聽說光是一筒四百里加急文書，千里往返就要跑死一匹馬。八百里加急的話，要跑死五匹馬！雖未聽過千里加急一趟要跑死多少匹馬，如此勞民傷財，那真是罪過可惜啊！但把人裝到竹筒中送出去的話，不管是誰都活不成了罷？」
安平宮主嘆道：「罷了，我就看看哥哥寄來的是什麼信好了？其實不用開就知道，一定是要我慢慢走，不用急著趕回京師。」說完，打開蠟封，從竹筒中抽出黃絹，攤開一看，安平宮主噗哧一笑，說：「果不其然吶！果不其然！哥哥，你早就不是皇帝，是那阿姨兼任嫂嫂的應聲蟲啦！」
邢香兒問：「宮主娘娘適才說返回京師是急也沒用之事，姜氏也該明白才對，為何還要皇上寫信呢？」
安平宮主道：「哼，作賊心虛，手足無措，所以就開始做些蠢事了！」
邢香兒又問：「既然如此，當初宮主娘娘何必送那千里加急文書給皇上？若是宮主娘娘過些日子突然回朝，豈不是把那姜氏嚇到六神無主，甚至畏罪自殺了麼？」
安平宮主聽完這話愣了許久，回神後卻裝作不在乎的說：「我自有用意，就算跟妳說了，妳也是聽不懂的。來，咱們現下就往涿陰城去罷！既然來時是耶律家奉迎，所以回時就由斛律家招待。香兒，先準備好拜帖，寄予斛律家罷！」
創作內容
寒暑——冀宮遺事 第十七回
雜談聖經 (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