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冀帝姒玄慶因幽燕州太守姒玄應獻表稱臣,讓一場兵災得以避免,先是狂喜而下旨舉國大哺七日;而後又聞皇太女安平宮主狂病稍痊,並邀其前往安平宮中聽戲,姒玄慶更是大喜過望,於是請求安平宮主改在皇宮中設置戲臺,並廣邀文武百官一起同歡。
相國安君業聽聞此事,連忙進宮,勸阻道:「皇上萬萬不可讓戲子進宮!陛下不見先皇太祖聖宗孝高皇帝在宮門所立之鐵碑?上曰:『諸行百業皆可進,惟莠民小人不得入!』斯古之莠民小人者,今之俗謂『下九流』也。所謂戲子正屬於下九流之賤業!豫洛之音若出於朝堂,聖人以為亡國之徵耳;而貴賤同席,君子所不齒矣!更何況等而下之的下裏巴人之淫聲穢樂乎?陛下若一意孤行,恐失天下所望也!」
冀帝皺了皺眉頭,說:「有那麼嚴重麼?」此時閔仲雲入殿參事,於是冀帝便問道:「太傅來的正好!皇太女病體初癒,想要看戲,安相國卻說不能讓宮內擺設戲棚酒宴,不知太傅覺得有無道理?」
閔仲雲一拱手,說:「老臣會說安相國所言甚有道理也。」
冀帝一楞,問道:「太傅居然也不贊成?」當然安君業也是十分錯愕,自不在話下。
閔仲雲道:「正是,我朝祖制向來不許庶民百姓入宮,不僅是為了禮數,也是為了防止禍患。畢竟古有明訓:『臣聞天子之職莫大於禮,禮莫大於份,份莫大於名。』何謂禮?夫禮者,紀綱是也:辨貴賤、序親疏、裁群物、制庶事。何謂分?夫份者,五倫是也:君臣、父子、師徒、夫婦、手足,皆須有份方能倫之。何謂名?夫名者,三公九卿文武百官是也,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別之,然後上下粲然有倫,此禮之大經也。名器既亡,則禮安得獨在哉?嗚呼!君臣之禮既壞矣,則天下以智力相雄長,遂使聖賢之後為諸侯者,社稷無不泯絕,生民之害糜滅幾盡,豈不哀哉!所以陛下乃天下安危之所繫,怎麼可以隨便跟無名無份的平民百姓往來呢?就算是自民間選秀女入宮,也得先受誥命,晉為『尚服』,否則區區一介奴婢,縱然有魚沈雁落之貌,仍不能入侍聖體是也!故有道是:『必也正名乎!』此誠所以然,是所以然。」
冀帝聽完了這落落長得一大串,不由得楞了一下,繼而大笑道:「原來如此,這個便當,朕就直接封蘋園為御用戲班即是,位階品秩要如何算,就有勞太傅跟相國費神了!」
安君業氣得五內翻轉,但仍舊保持冷靜,語氣平順地對閔仲雲道:「閔太傅學富五車,老臣萬萬不及,這件事就全有賴於太傅了。」
閔仲雲微笑著鞠了一躬,說:「親家翁實在是過譽了。」
退朝以後,安君業返回家中,坐在大廳上不發一言,滿臉鐵青。
娀曲闕的聲音此刻正在他的腦海之中響起:「雍王聖睿英明,將來必能一統天下。此乃天命……」
「天命……」這一辭始終徘徊不去,安君業心想:「天命?何謂天命?『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那麼『天命』就是『民命』了。然而天下萬民之中,有多少的『民』是真正的知『天下』之事呢?他們能知道什麼?又知道他們應該要做什麼?要是百姓都知道該怎麼做,那何必需要制禮作樂,立法設禁?就是因為萬民不知自制,故須明君良相以牧之。但今上……能算是明君麼?……」
念轉即此,忽然被「爹爹」一聲打斷。
安君業擡頭循聲望廳外的庭園中一覷,便見一對少年夫婦一前一後的伏禮在廊前右側的地上。安君業問那名少年道:「是錦倉麼?」
那名少年回答:「稟父親大人,正是錦倉。」
安君業問:「你剛剛說了什麼?」
安錦倉答:「錦倉適才是說:『爹爹,錦倉與媳婦一同向您請安。』」
「請安?現在何時了?」安君業這時才發現此時此刻,屋外已經入夜。
「稟父親大人,現在是申時。」
「申時就日落了?」
「稟父親大人,風雨將至,烏雲蔽日而已。」
「風雨將至,烏雲蔽日。」安君業嘆道:「這話說得好啊,錦倉。」
安錦倉不明其義,頓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安君業問:「現在還不到用晚膳的時刻,錦倉卻來請安,想必有什麼其他要事罷?」
安錦倉楞了一下,結結巴巴地回答道:「稟父親大人,這……這……這只是為兒向您請安而已。」
「真的就只是請安麼?」安君業質問道:「你平常根本沒有這樣子的習慣,忽然跑過來向我請安,這也未免太唐突了罷?父子之間不講假,老實告訴為父: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安錦倉這下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於是伏在他身後的妻子閔氏便回答道:「稟父親大人,您自退朝以後,臉色不太好看,所以做媳婦的覺得如果夫君能夠跟您聊聊家常的話,看看能否幫您解憂而已。」
安君業問:「喔,換句話說,這是妳出的主意?」
閔氏回答:「是的。」
安君業冷笑了一下,說:「好罷,請妳去幫我張羅一些茶點,我這就跟錦倉好好談談。」
閔氏點頭:「是,父親大人。」然後退下。
安君業待閔氏離去之後,招手要安錦倉走入廳內,與他促膝對坐之後,對他說:「錦倉,你覺得為父給你找的這個媳婦怎麼樣?」
「父親大人所挑選的媳婦,當然是好媳婦,不是麼?」
「她並不是為父所挑的,是當今聖上自作主張所亂欽點的。」安君業道:「為父素來跟閔太傅勢不兩立,你又不是不知道?所以,不可以讓閔家的女兒,去生下我們安家的子嗣。」
安錦倉聞言大驚。「父親大人!」
「這是為父的命令。」安君業說:「雖然你很年輕,但忍個三年也沒關係。三年後,她一無所出,就可以休了她,誰也不會說話。不過你要耐不住的話,為父幫你買個妾侍。」
「父親大人!」
「總之,這是為父的命令。你要是做不到,就是犯了『不孝』之罪。」
這時閔氏端了一只茶盤走了過來,然後跪下來分別為安君業與安錦倉倒茶,所有的姿態從頭到尾都合乎禮度,十分優雅。
安君業點了點頭,說:「媳婦,為父之所以煩心者,軍國大事也。妳有沒有什麼意見?」
「公公取笑了,區區只是一介婦道人家,哪能夠談論什麼國家大事呢?」
「『國之興亡,匹夫有責。』不只匹夫有責,匹婦也有責。妳既然是太傅之女,又嫁入相國之家,出入接三公之門,不可能不知道一點國家大事罷?」
「稟父親大人,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些廟堂之事,實在是我不該過問之事。」
「既然如此,那我這個做公公的也乾脆直接跟妳講明白好了。」安君業道:「我實在一點也不喜歡令尊,認為他是一個奸佞小人,恨不得將其屠滅三族,唯有如此才能覺得心頭暢快。這是讓我解憂解煩的唯一辦法,妳認為妳只是盡媳婦該有的禮法孝道,就可以讓我覺得開心麼?」
此言一出,大廳內的空氣頓時為之凝結。閔氏默默地向安君業告辭之後,便起身走出廳外。安錦倉則留在原地,臉色蒼白,渾身冷汗。而安君業靜靜地拏起茶杯,無聲地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