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
曾經,我有個簡單的信仰──『擁有』。
沒錯,『擁有』為我帶來了生命的教條,令我終身恪守,我漸漸忘了該怎麼去埋怨生活,第一次,遺忘成了生命中必要的快樂。
但很快的,我經歷了失去,在我們的兒子柏特死去後,信仰成了混沌,世界露出荒淫、毫無章法的面貌,我一無所有,連傷痛都感受不到。
原來沒有了信仰,生命並不會來到一個空白的境界。你意想不到的力量會崛起,撒旦會向你遞出他的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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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茍認為領養孩子是個方法,能夠讓桑塔重新振作起來。他們登記領養了一個健康的五歲男孩,名為艾利斯,有著紅棕色的頭髮與一臉含蓄的雀斑,桑塔將他抱在懷裡,臉上漸有了笑容,她說艾利斯和柏特長得非常像。
但伊茍記得柏特的模樣,黑色的硬直頭髮與愛笑的大嘴巴,和艾利斯沒有半分神似。
進了家門後,伊茍邊將大衣掛上,邊咕噥著疲倦的語調,告訴艾利斯可以準備迎接他的新房間了。
但他沒有得到回應,伊茍只感覺到身後有人無聲無息的掠過了他,他轉過頭來,看著桑塔抱著艾利斯,安靜地往走廊的盡頭走去。
桑塔沉默不語,而艾利斯同樣噤了聲,溫馴且毫不反抗的依偎在桑塔肩上;此時他們兩人彷彿透過另一種共鳴、另一種頻率在耳語,一股怪誕的氛圍從那漸行漸遠的背影上傾洩而出。
「親愛的?」伊茍出聲叫喚,緊皺的眉頭充滿了焦慮,「桑塔?」
「妳要帶艾利斯去哪裡?」
桑塔要去的那個方向通往家中的地下室,那裡她和伊茍都很少去過,主要貯放一些應急物資、汽油和修理工具。因為太危險,柏特還小的時候,他們是禁止他去那兒的。
伊茍跟上去時,桑塔已經走下地下室的階梯。他能夠聽見她的腳步聲,那種鞋跟踩在階梯上時,敲著木板的空洞聲音──『叩、叩』。
一級、一級的往下走,艾利斯的囁嚅,一級、一級的往下走,桑塔出聲安撫,一級、一級的往下走……,最後歸於一片死寂,腳步聲停在階梯下方陳年潮濕的地板上。
「桑塔?桑塔,別鬧了,艾利斯不該來這兒。」伊茍的聲音送入了黑暗當中,他不知道有沒有傳到桑塔耳裡,他對桑塔不出聲回應感到越來越不安。
沒有,仍然沒有半點聲響,伊茍清淨峻峭的側臉也沒入了黑暗之中,他左右探查,想看看光線能不能為他描繪出桑塔的輪廓,但徒勞無功。他試圖開啟牆邊燈泡的開關,但顯然開關壞了。
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催促他往下走,將被蠱惑的桑塔帶出那個危險的境域。
伊茍聽從心裡的聲音,循著桑塔剛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進地下室,他感覺到發霉的臭味直灌入他的口腔,冰涼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彷彿被抽乾的肺臟。
「桑塔!」
『喀噠』一聲,剛才他嘗試開啟的那盞燈泡倏地亮了起來,伊茍看見自己漆黑的倒影就躺在他腳下,他擺出的防衛姿態怪異無比;有人打開了那壞掉的開關,並對他說:「伊茍,你在做什麼?」
伊茍轉過頭去,桑塔毫無異樣地就站在那兒,站在樓梯上方。她手中抱著吮著自己拇指的艾利斯,光源在他們母子身後發亮,他們的表情只是好奇、疑惑,沒有任何不對勁。
「沒什麼。」
伊茍吞了口水,重新走上樓梯。他聽見桑塔旋身離開時,輕聲對艾利斯說:「艾利斯,記住,這裡是不能來的哦。」
【謊言】
難以拆穿的並不是謊言,難以拆穿的是謊言背後的用意。
如果在急流中你有塊能抓緊的浮木,相信我,浮木執意帶你去哪兒,你都會知道你無力反抗。隱隱作祟、嗡嗡作響,那股力量在幽暗的心靈深處指引著漂流狼狽的我,它說,該承受一些廉價的謊言,同時,別忘了製造一些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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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斯根本不如同當時登記資料上那般健康,他開始變得懶散、疲倦,雖不是猛烈型的重病,卻一天比一天衰弱。
也許那些資料沒錯,伊茍思忖,艾利斯是來到了他們家,身體狀況才漸漸走下坡。
而伊茍沒辦法將這件事與桑塔分開來,因為桑塔是負責餵艾利斯吃藥的人,他甚至覺得在廚房內料理著早餐的人並非他所認識的桑塔。
一直以來他都相信自己由理性組成──好吧,情感偶爾會支配他,但基本上他擔負著這家裡一個客觀、主導原則的角色,一個俐落有理的父親與丈夫。
伊茍知道桑塔並不像他一般冷靜,但這就是她的迷人之處,她敏感、浮誇,卻細膩溫柔。桑塔總能解釋伊茍解釋不了的因果關係,有時,桑塔甚至比他更執著於信守承諾──一個成為好媽媽的承諾。
然而,伊茍發現領養了艾利斯後,有種東西在桑塔身上動了手腳,做了一些難以洞察的改變。伊茍沒辦法理解桑塔的反應,領養了艾利斯後,她應該多少能重回以前那快樂無虞的模樣……至少也會往正向的情緒靠攏一些。
但是,伊茍總覺得桑塔被困在某個地方,往前走是一條通往幸福快樂的坡道,但身後是座陡崖──也就是說,非黑即白,非生即死。領養艾利斯後,她若不是重新振作起來,就是不小心摔個粉身碎骨。
「艾利斯還在睡?」伊茍出現在桑塔身邊,從她身上聞到某種冬天的圍巾的味道,他從馬克杯裡貪了一口咖啡,企圖趕走眼窩下方的倦意。
「我讓他賴一會兒,早餐我會端過去給他。」桑塔說話的聲音很輕柔,但很篤定,伊茍看著她將一湯匙的白色粉末,慎重地鋪在一碗肉湯上。
粉末悄聲瓦解、溶開,看起來沒有任何添加過東西的痕跡。
「那是什麼?」
「藥丸。我把它們磨成粉,加到艾利斯要吃的食物中。」
「為什麼不直接餵他吃?這樣感覺沒有效果。」
「直接吃太苦了,艾利斯絕對會吐出來的。」
伊茍探身看著桑塔的神情,她是認真的,無論她決定怎麼做,他都說服不了她了,以前的桑塔並不是這樣的人。
桑塔連看都沒看他一眼,藍色的眼眸聚焦於手中的動作,她顫巍巍地將湯匙、水杯,以及餐巾紙置於托盤上,彷彿儀式進行之前,神聖的預備工作。
「我來吧,今天我來餵他。」伊茍說,伸手想幫忙。
「不,這是我的職責。」
桑塔說了『職責』嗎?伊茍不敢相信。
桑塔已經不再認為自己是個母親,而是一個侍奉著某種東西的僕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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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村子裡有個巫婆,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伊茍倚在艾利斯的房門邊,朝房間裡頭正在為艾利斯唸故事的桑塔看去,表情漠然、嚴肅。
桑塔將亞麻色的捲髮全梳到了摟著艾利斯的那一側,讓艾利斯窩在她的懷裡時,能聞到令他安心的髮香。桑塔唸故事時生動的抑揚頓挫,與她撫摸著艾利斯頭髮的模樣,都讓人覺得歲月靜好、無欲無求。
「為什麼巫婆全身都是黑色的?」
「因為她要保護她的孩子在夜裡不被人看到,看,她把孩子都藏在她的斗蓬下。」
「那為什麼大家還要討厭她?」艾利斯用氣音問著。
「因為,大家發現在巫婆身邊的孩子最後都死了。」
「為什麼?」
「巫婆受到惡魔控制,會做出一些壞事。比如,看──她把下了毒的食物拿給她的孩子吃。」
「我如果太壞,會被巫婆抓走嗎?」
「不,甜心,你在這裡很安全,有我和爸爸保護你。」
那是一本什麼喪心病狂的故事書?
伊茍氣壞了,桑塔怎麼能拿那種故事對艾利斯說,他不知道艾利斯能不能聽出其中的端倪,但伊茍覺得那本故事中的巫婆,簡直就是桑塔的縮影。
「妳說那是藥粉。」桑塔步出艾利斯的房間,關上了房門,就在這時聽見伊茍在她身後這麼說。
桑塔轉過身來,與他冷眼相視,平靜又不耐煩地用眼神回答『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那是藥粉嗎?桑塔。」伊茍說,雙手抱在胸前,同時以一種尖刻的模樣逼近了桑塔,「『巫婆受到惡魔控制,會做出一些壞事。』那是妳的自白嗎,桑塔?」
桑塔還來不及反應,還吐不出任何字句,就被伊茍用力掐住了手腕。在驚嚇與惶恐之前,桑塔露出了什麼表情,伊茍都無從得知。
「那就是為什麼艾利斯會久病纏身?桑塔,妳忘了我們的初衷嗎?我們應該保護那個孩子!妳藉由令他生病找到照顧他的理由,來彌補妳在柏特身上發揮不了的母愛,是這樣嗎?桑塔?」
桑塔看著她的丈夫,夜色滲透進這間屋子,熄了家中每一盞燈,此刻伊茍的粉色髮絲黯淡無光,犀利的雙眼卻銳利無比。
她開始害怕他。
「你錯了,伊茍。巫婆,本身就是惡魔。」
覺得茉實跟瑛天好適合演那種......某個偏僻小鎮裡傳說中的瘋子夫婦的感覺(wh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