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恢復了意識。我首先嗅到了一股藥水味,接著便感到身體下傳來一陣相當柔軟的感覺
──用不著伸手去摸也知道自己正躺在床上。
一時間,我還以為自己被送進了醫院
── 「啊,醒來了!」「唔哇~~真的耶!」「
……你們兩個安靜一點。」
但這個想法,也只持續到我因為熟悉的聲音,睜開眼睛的那個瞬間而已。
這裡是學校的保健室
──由於日光燈的規格和其他教室完全不同,我馬上就辨認出了這一點
。雖然我並不是這裡的常客。
轉動脖子一看,只見嘈雜聲的來源
──源太郎、折戶,以及適才規勸他們的利根川,都站在床旁邊,另外幾位班上的同學則站得比較遠。
所有人的共通點,是臉上都帶著擔憂的神色。即使是試圖把氣氛弄得歡樂點的二人組也不例外。
還真是讓別人擔心了啊……我在心裡苦笑了一下,不顧旁人的勸阻,欠起了身體。
「喂,你現在還不能起來啦!」
源太郎搶在別人之前,一邊大叫,一邊伸出手來,想把我壓回去,但這只是讓我更不想繼續躺在床上而已。
……實在有夠沒面子的。
「別大呼小叫啦,我沒問題的。」我皺起眉頭,撥開了他的手。
「笨蛋,什麼沒問題!要是等等被保健室的潑婦看到,她肯定會發飆的!」
「不,我覺得吵吵鬧鬧的你才是會被首先針對的對象……而且保健室老師就在你後面。」
我指著源太郎的背後。一名身穿白大掛的短髮女子站在那裡,無框眼鏡的反光遮蓋了她的眼睛。
「……呃?」源太郎用近乎搞笑的僵硬動作,緩緩轉過頭去。
「我是個會發飆的潑婦還真是對不起哦。」
「啊,不是啦,那個,這是個充滿了巧合的誤會,其實我剛剛的意思是……哇啊啊啊啊!我錯了對不起!一時失言萬分抱歉,求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放我一馬!啊!啊!我投降!投降了啦──!」
……這場鬧劇最後在源太郎遭到對方的關節技壓制數十秒後,以他響徹保健室的痛苦慘嚎做收。其間,沒有一個人膽敢介入其中──源太郎應該是這麼認為的吧?不過事實卻是,大家看著他的眼神除了畏懼,還帶有些許自做自受的意味。
……只能說素行不良是人生於世之大敵。
至於保健室老師……我記得是姓才堂吧?則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去,逕自喝起茶來。不愧是學校唯一有資格被稱為大姊頭的老師,真是恐怖的傢伙。
「
……我說,」像是要把情況定位到正確的座標上,折戶有些擔心地看著我,說:「你現在就起來沒關係嗎?」
我搔了搔頭,說:「這個嘛
……我倒是覺得還好
。」
「真的嗎?川上你可不能逞強喔,再躺一下比較好吧?」一位叫村田的同學說道,其他同學紛紛點頭表示同意。
利根川也一臉嚴肅的樣子。「要不要去醫院做個檢查?」
是怎麼啦?今天吹了什麼風,所有人都變得婆婆媽媽的了?我原先還有些感到不快,此刻卻幾乎笑了出來。
「不,不用了,我真的沒事啦。」
我用正經八百的口吻回應道,一邊卻在心中暗笑
──瞧大家那副模樣,倒像是在玩什麼整人遊戲,而我是他們作弄的對象一樣。這也未免太不新鮮了吧?
「
……我是說真的。」
但是,利根川看著我的眼神卻很認真。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你被那一下撞得昏過去了,照理來說,醒來以後會連起身都很困難才對。可是從你剛剛的動作看來,你卻好像一點也不覺得痛,這實在有點奇怪……」
我不由得「啊」了一聲,愣在當場
。猶如冰水當頭潑下,滿腔笑意立刻化為烏有,心底一股寒意直冒上來。
這確實不太對勁。
不對,應該說,這未免也太詭異了。 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看向制服
下方──正確來說是腹部的位置。
如同利根川說的,我可是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而且還昏了過去……不管怎樣,這種程度的衝擊會使身體受創,造成瘀傷以上的傷害,這件事是無須懷疑的。
然而,回想剛才起身時,我的動作卻和平常一樣,相當流暢。
更貼近事實的說法是,當時的我,根本連一點痛的感覺都沒有──彷彿我不是受到外力衝撞暈去,而是安安穩穩地睡了一覺後,精神飽滿地醒來一樣。
該怎麼說呢,這種不協調感。
簡直就像是,「痛覺」被抽走了一樣──
「…………」
……「痛覺」?
對了,我突然想道。首當其衝的腹部自不多言,在落地的時候,我的背部也受到了很大力道的撞擊……該不會傷到脊椎了吧? 這麼一想,心中便蒙上了一層陰影,而且無法不繼續想下去。
倘若自己再也感受不到痛楚,那該如何是好?要是併發了運動障礙又要怎麼辦?
一瞬之間,無數念頭紛呈而至,我只感到渾身一陣冷熱交錯,接著,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朝腹部按去
──── 「~~~~~~!」
但我馬上就後悔了。
為自己這個輕率的舉動,感到後悔。
痛楚在被手觸碰到的地方綻放開來。鮮明,而又紮實。彷彿煙火般絢爛炸裂,卻又並非倏忽即逝,反倒穩定的停留在身體裡,令人難以忍受。
自己的猜測(或說是不好的想像)落了空,我卻來不及感到輕鬆。
原因無他;實在是太痛了
──就像剛扭到腳的人用力按壓腫起來的地方那樣的痛
。
在這樣的痛楚之下,沒有人會有餘力去覺得高興的。哪怕這的確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我在心中咒罵著自己的愚蠢。唉,幹嘛不先輕輕地試探一下就好?這麼用力地弄下去是何苦?若不是傷處陣陣作痛,我肯定已經往自己的額頭一巴掌拍下去了。
在我一邊懊惱,一邊和痛楚搏鬥的時候,耳邊響起了一聲呼喚:
「喂喂,你沒事吧?」
話聲微微顫抖著。
一瞥之下,只見折戶湊了過來,動作十分著急。這會兒我就一點也不覺得他反應誇張了
──我連要好好回上一句話都有困難,臉色自然也差得很吧。
「不、不要緊
……」我稍微揉了揉作痛的部位,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來。「應該是瘀青了,痛得要死
……可惡,看來這幾天得安份一點了。」
說著,我裝出很不情願的樣子笑了一下,表示自己對於行動不便的遺憾。
我自認這個笑有些勉強,但見到我還有說笑的力氣,同學都放下心來。
「
……沒事就好。」利根川也吁了口氣
──顯然剛剛他也想到我的脊椎是不是出了問題。「你確定只有瘀青嗎?肋骨沒有怎麼樣吧?」但他隨即補上一句,顯得並不完全放心。
「嗯……」我稍稍回想了一下先前的那種痛楚,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想應該也沒有問題,雖然痛,但不至於痛得完全忍耐不了……呼吸也沒有什麼障礙……」
說到這裡,我短暫地頓了一下。不知為何,心裡又隱隱出現了剛才的感覺,雖然沒那麼具有壓迫感,但卻像是卡在骨縫間的細刺般,揮之不去。
還是一樣的感覺──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可是──
究竟是哪裡呢?
若是情況允許,我八成會思考到得出答案為止;但這個時候,寂靜的房間內忽然響起「叩」的一聲,迫使我回過神來。
往聲音的來源一望,只見才堂放下手中的茶杯,站了起來。這個舉動本來沒什麼特別的,但由於茶杯發出的聲音不小(再加上這麼做的人是那個才堂)
,便自然而然透出一股不尋常的氣氛。
該說是果不其然嗎?就像是在呼應現場的氣氛般,只見才堂翻翻白眼,擺出一副「拿你們這群小鬼頭沒辦法」的樣子,說道:
「好了好了~~除了這位還得待在床上的川上君以外,」才堂的語氣沒有改變,僅僅是掃了我一眼,但光是這樣就已令我有種冒出雞皮疙瘩的感覺。「其他同學可以回教室上課了。」
……還真是強硬的逐客令啊。
「呃,但是老師,我們再怎麼說也
……」
在我這個當事人,以及其他幾人表達意見之前,折戶先行開口了
──不過臉上的神色很僵硬。想必他是費了一番功夫,才把眼神從趴在地上的源太郎身上移開的吧。
……實在勇氣可嘉
,我事不關己地如此想著。 然而,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自願當擋箭牌的折戶,
得到的回答卻是──
「是啊,你們再怎麼說也是二年級生了,不趁現在準備考試的話就等著被晾起來曬吧。還不快感謝本小姐特准你們回教室去盡情地活用青春?」
……完全不容辯駁啊。
「……是的,謝謝老師。」短暫的沉默後,折戶和我做出同樣的判斷,打了退堂鼓。
才堂揮了揮手。「免禮。順便把這躺在地上的傢伙一起帶走,別留在這礙事。」
折戶和利根川依言拖起了仍然無法起身的源太郎,向我投來抱歉的眼神後,走出了保健室。其他同學眼見連最有立場的三人都已離去,也跟著走了出去。
轉眼之間,保健室只剩下我和才堂兩人──安靜得,令人無法想像片刻之前,這個空間還充斥著各種喧囂的聲音。
「…………」
「…………」
……呃,該怎麼說呢,這種氣氛。
儘管還不到尷尬的程度,但卻相當──
凝滯。
就像是一灘死水。雖不沉重,卻也沒有能攪散這池混沌的力量,使水得不到一絲活力。
雖說我和才堂曾經打過照面,但彼此之間的交集不多,可以說是完全的陌生人──而我並沒有向陌生人主動搭話的意願。從傳聞和這一小段時間的接觸看來,才堂
也是如此。換句話說,這個情況……好吧,其實還滿正常的。
反正只要在這待到放學,沒有鬧什麼事情出來,就會放我走人了吧……我用餘光看著重新回到桌子邊坐下的才堂,心想。
外頭傳來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內,顯得特別刺耳。我索性轉頭看向窗外,想像球場上的學生是如何捉對廝殺,操場上的學生又是如何急速奔馳。
……這幾天得安份一點了嗎,呿。
和同學們開玩笑的時候是一回事,真正去思考的時候,又是另一回事了……算了,個人造業個人擔,沒受什麼嚴重的傷就該偷笑了,還是忍耐著些吧。
比起這個,要怎麼打發這段時間才好呢?光是躺著實在有點無聊,要睡卻又睡不太著。可惜身邊沒帶小說,拿手機出來玩似乎也不太好……
「喂,你叫川上是吧?」
忽然,才堂的聲音劃破了室內的寂靜。循著話聲,我有些意外地轉過頭去。
……這個人原來會主動搭理不熟的人啊。儘管語氣一樣顯得不拘小節(或者說是無禮?),但老實說,還真是讓人吃驚。
無論如何,對方姑且也算是老師,並非尋常在路上碰面的陌生人,不能不予理會。我沒有吃驚太久,便開口回道:
「是的,有什麼事嗎?」
回應得有些客套,不過也沒關係吧。
所謂的表面功夫不外如是。
「你可以走了。」
「
…………啊?」
什麼意思?
不,當然不是聽不懂。
只是眼前的這個人會說出這種話
……不好意思,實在讓我有點難以置信。 每次必定會在上下課各點一次名的嚴格老師居然放學生自習,還對課堂上的吵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從才堂嘴裡說出的話,帶來了不下於此的反差。
「你、可、
以、走、了。」才堂一臉麻煩地嘆了口氣。像剛才趕走折戶他們一樣,慵懶卻又透露出威嚴的態度。「別讓我說第三次。」
「呃、是……」
有如看穿我的猶疑般,才堂犀利地說:「怎麼,不樂意嗎?你應該也不想把時間耗在這裡吧。還是說你想翹課呢?」
「不,完全沒有這麼一回事。」
雖然的確不怎麼想回去上課(反正課堂的時間都過了足足一半了),但若要我從留在保健室和回去教室之間選一個,我連考慮都不會考慮。
理由一言難盡。
沒有人會喜歡在太平間多待一秒鐘,簡單來說就是這麼回事。
「只是……」我輕輕巧巧地起身,翻下床來,避過了觸動傷處的危機。「就這樣放我走好嗎?不用檢查或是多休息一下之類的嗎?」
還真是奇怪啊,從自己嘴裡說出這種話。
雖然是很合乎常識的舉動……不過實際問出口果然還是很蠢。
倒像是我捨不得離開這裡一樣。
……這也算是一種奴性嗎。
面對我提出的、相當正常的問題,才堂以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回答道:「你這個吃麵的人都一副沒問題的樣子了,我幹嘛要替你喊燙啊。」
「……那倒也是。」
儘管不想承認,但事實正是如此。
這個人在一生中曾有說錯話的時候嗎?
越來越覺得可疑。那種太過正確、天經地義的模樣,說是機器人也不為過吧。
「再說,要辨識人類的重要筋骨有沒有受創,其實出乎意料的容易呢,跟呼吸系統有關的就更是如此了。」一點也沒察覺我的想法,才堂自顧自地說道:「你看起來不像有問題的樣子。
──起碼,不會是這方面的問題。」
「…………」
……是錯覺嗎?
總覺得,才堂話中有話。
也可以說是,有什麼弦外之音。
表情固然不曾改變──
口氣卻有些微的差異。
……算了。
如果覺得是錯覺的話,應該就是那樣。一廂情願的牽強附會終究只是牽強附會。要是什麼事情都要這樣沒完沒了的想下去,有再多時間都不夠用吧。
說起來,剛才也有類似的感覺啊……無厘頭的鬼打牆實在討厭。
「……那麼,打攪了。」
像要揮去這種感覺般,我匆匆往門口的方向走去,開口道別。
「哦。」
沒看向我一眼,也沒有點頭示意,才堂只是漠不關心地哦了一聲。
……沒差,反正我也沒期待這傢伙會說一路順風之類的話。
接下來要做什麼呢?
像平常一樣,回到教室等待下課以後,拿了書包就可以回家了──嗯,不對,昨天跟利根川、折戶、源太郎約好了要去食堂,所以目的地是宿舍才對……
正當我一邊盤算接下來的行程,一邊跨過門檻時──
「如果身體有什麼狀況……像是感覺上出現異常的話,再到我這邊來吧。」
背後忽然傳來了這樣一句話。
我不由得停下腳步。
轉過頭一看,才堂還是保持跟剛才同樣的姿勢,一面喝茶一面翻著文件。乍看之下彷彿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但毫無疑問,那句話是她說的。
對著我──說的。
感覺上出現異常……?
指的是無痛症之類的?
不是很懂她的意思。
「……知道了。」我說。
對方看起來並是特別想得到什麼回應──倒不如說,單方面的傳達意思的味道相當濃厚。而且我連她的意思都不甚了解。儘管如此,我還是機械式地回應後,才走出保健室。
往教室的路上,我心不在焉地想著這個下午發生的事情
──當然也包括了先前受傷的事,不過還是剛才的事情居多。 「感覺上出現異常的話」、「再到我這裡來吧」。
這種曖昧不明、拐彎抹角的語句,如果出現在漫畫裡,然後又跟之後的劇情發展有一定的關係,一般是稱之為「伏筆」嗎?……記得不太清楚了。
管他那麼多。
反正,這種事情在現實生活裡,是不存在的──
「…………!」
不,不對!
在做出結論的同時,腦中像是有什麼崩毀了──那瞬間的力道太過強大,給我有如雷劈電閃一般的感覺──然而實際上剛好相反,原先缺乏關鍵而無法連結在一塊的思緒,逐漸朝糊狀凝結,往一個結果收束!
──感覺上的異常。
從早上就開始的胃痛、被撞擊時毫無感覺的腹部、
還有醒來後的那種不協調感……
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同樣的方向。
這一切,似乎全部都和「痛覺」有關……
單純只是巧合嗎?
或許是。但我不這麼認為。
──我做出了一個假設。 ※
晚上八點。
和同學們在食堂用過晚飯,分手之後,我回到了自家公寓。
我坐在床沿,手裡拿著一柄小刀。亮晃晃的反光微微刺痛雙目,心臟因為某種不確定的因素,鼓動地飛快。
一想到自己的假設,手心便不停冒汗,滑得幾乎要握不住刀子。不,其實就算不想,這段時間中,我又哪裡能有片刻忘記「假設」了?
於是──
我緩緩舉起刀子,朝自己的左手掌心,一點一點地刺落。
存在於心中的悸動,是期待?還是畏懼?我不曉得,也無暇分辨。我所能作的只有閉起眼睛,顫抖著等待結果。
「…………」
在刀鋒已經觸及皮膚的那一刻,我停了下來。
什麼也沒發生。
刀子冰冷的觸感老老實實的傳到掌心,但這並沒有什麼異常之處。
這代表了兩種可能:一是「假設」是錯誤的,所以得不出預期的結果;第二,則是實驗的方法不夠嚴密,無法滿足條件──
到底哪個才是正確答案?
要得知假設是否為真的方法,只有一個。
要確認事實究竟如何的手段,只有一種。
深呼吸一次後,我再次闔上雙眼,舉高刀子。和剛才不同,我毫不猶疑、沒有停頓地,抱著明確的覺悟與意志,一口氣朝左手掌心刺了下去!
尖銳的痛楚瞬間燃起。
以前把玩美工刀的時候曾經在手掌上開了一道口子,傷口不深,但那種像是被火焰灼燒的感覺至今還能回想起來──現在的痛覺,正和當時的一模一樣。
然而,當我稍稍定下神來,睜眼往手掌看去──
卻發現手掌上並沒有任何傷口。
和第一次相同,刀子在刺到掌心之前就下意識地停住了。
……果然是這麼一回事。
「感覺上的異常」。
「在產生傷口前就先感受到痛楚」。
雖不知是禍是福,總之,我的假設是正確的。
──我有能力讓痛覺「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