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多重人格,又稱精神解離性疾患──正是那種在電影、漫畫、小說中,耳熟能詳俯拾皆是的設定。若主副人格只有兩個,則又可稱為雙重人格。
引發此種精神疾病的原因至今仍然不明,但據說────
……停。
莫名其妙的旁徵博引,就到此為止吧。
大量的離題事物疊加在一起,就如同零乘上零,即便數量再多,也只是原地踏步,不會憑空生出半點意義。
對,儘管確實有某種共通點,但嚴格來說,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並不能用雙重人格的概念下去解釋。甚至可以說,和雙重人格一點關係都沒有。
使我的精神狀態異於常人的,是未知的「什麼」。我自己固然不明白,同時也確信,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夠提供答案的──「什麼」。
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如同無人能夠分辨銜尾蛇的頭尾一般──
那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我停了下來。
不需要多餘的解釋,就是整個人直接地、突如其來地停頓了。忘記了自己身在何方,忘記了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或許也同時忘記了──自己是什麼人。
我幾乎沒有意識到我正一手扶著車門、撐著疲軟的膝蓋,好使自己能竭盡全力地,去抗拒跪倒在地上的誘惑。
我只是立刻問道:
「你想要什麼?」
這是不是一如往常的自問?對本人來說也是個大哉問。
總之,姑且不論那是不是自己(或是自己的一部分),我還是對著特定的對象──對著心裡的「聲音」,提出了疑問。
你想要什麼?
什麼也不要。「他」用同樣的口吻──一直以來從未變過的口吻,訕笑著答道。我什麼也不缺,你也什麼都不能給我,我何必跟你要求什麼?更不用說是對你做些什麼了。
說到這裡,「他」冷冷地,卻又像是切實感到愉悅地,笑了出來。
「他」那像是門羅宣言(*6.)的回答,不只沒有令我放心,還使我感到更加不寒而慄。而「他」的笑聲,則像是一隻冰冷的巨掌。劃開了表皮、插入了胸膛,一把捏住了心臟。
我為那股寒意所迫,只能動彈不得地呆立在原地,就連顫抖都不被允許。只能聽著「他」惡魔般的聲音,什麼事情都做不到。
何況……這麼說好了,與其以園藝之名,硬是用盆栽限制住樹木的生長,我寧願什麼都不做,放任它在山巔成長、茁壯,然後……沒錯,欣賞它隨風伸展枝枒的模樣。
不知是太過投入,還是壓根沒把我放在眼裡──「他」只是像在演講一樣,自顧自地說著,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反應。
揠苗不會助長,我可不是笨蛋。
「他」打趣似的補上了這麼一句。
儘管如此,「他」的語調還是沒有改變,就像是水面不起半點波瀾的小湖泊一樣。
又像是,機械合成出來,或是經過變聲處理的聲音──
不知為何,聽到這裡時,我已經不再感到恐懼。取而代之地,一股熾燙的怒氣如同岩漿般在心中翻騰著,使胸膛幾乎要炸裂開來。
「給我閉嘴!」
我再也忍不住了,就這樣放聲罵了出來──這次不是見鬼了的心電感應,而是一記迴盪在空氣中的咆哮。
煞時──一陣暈眩。熱血上湧。
視野在轉眼間裂解、重組。彷彿我先前被囚禁在玻璃瓶中,而這聲咆哮徹底粉碎了那層透明的外殼。環繞在我周圍的,不再是惡魔的聲音,而是人群的重重身影;眼中看出來的,是公車門的輪廓,而不是模糊不清的影像。我感覺到心臟那賣力的鼓動,還有肺臟那盡責的收縮。
不知過了多久。
喘過一口氣,稍微定一定神後,我才注意到身旁的低語,以及包含著恐懼、震驚、不屑、鄙夷……各式各樣的眼神。同時也意識到了,自己在別人眼中有多麼失態。
但此刻的我一點也不在意那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用大腦對肌肉下令,無視失去知覺的雙腿,站起身來。嘴裡低喃著:「讓開!」看也不看一眼,便粗暴地推開圍觀的人群,逕自往外走去。
或許我已經憤怒到什麼都不在乎了。
沒錯──就是憤怒。
對於有個裝模作樣的王八蛋,游刃有餘地在自己的腦子裡滔滔不絕──對於輕易就打退堂鼓,軟弱無力的自己──對於……原因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拒絕再做出退讓。
無論是對「他」,還是對自己。或是對其他的、說不出個所以然的「什麼」。
然而,這似乎並不全是我的勝利──依稀,在我離開了喧鬧不已的人們的瞬間,「他」又冷笑了一聲。
悉聽尊便。
一瞬間,甫有冷卻跡象的心頭又火熱起來,視線像是被熱氣烤曲一般,再度變得模糊。
我用盡全力咬緊牙關,以怒意為糧,像是要踏碎地板似的重重邁出腳步,硬生生地把另一句咆哮給吞回肚子裡。
事實證明,在滿腔怒火──以及精神極端不穩的情況下信步亂走,很難發生自動到達目的地的巧合。等我終於冷靜下來、意識恢復到堪稱正常的水準時,我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車站附近。
熙熙攘攘、忙進忙出的人群。
各式各樣、數量驚人的交通工具。
加上混雜著商店招牌光芒的夜色,
構成了,眼中所見的景象──
「…………」
我環顧四周,無奈地聳了聳肩,乾脆就地找了一塊看來還算乾淨的石頭,坐了下來。
即使坐在這裡發呆也無濟於事──這麼簡單的道理我自然明白。不需要別人提醒我也知道,當務之急是立刻回家去──我對這點絕對沒有任何疑惑!甚至想舉雙手──不,是用五體投地的姿勢贊成!
但是就算我有心想要這麼做,要從這裡回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聽起來似乎很詭異,說起來卻一點也不誇張。
大致上來說,由於這裡離車站不遠,搭乘捷運自然是可行的方法之一,因此理應不會有交通不便的問題──但是在這裡又衍生出了一個麻煩!──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特地動了手腳,好死不死的,所有的捷運站都和自家公寓有段距離。那段距離幾乎和從家裡到學校的路程一樣,甚至還要更長。
……唉,事到臨頭才抱怨自己為何會住在生活機能那麼差的地方,已經來不及了吧。
光是這樣就已經十分令人心煩了。
何況,問題並不僅止於此。
換個角度來說,距離也好路程也罷,通通都是小事一樁。只要有那個意思,隨便在路邊招招手,叫輛計程車來就全部都解決了。這點小錢根本算不上是什麼問題。可是──
心理上的負擔與理性或物理層面的要素,是完全無關的。就算在邏輯上、理智上明白這些事情──明白早點回家去休息會比較好,我還是沒辦法逼自己站起身來。
此刻的我疲憊得像是剛跑完馬拉松一般,只想坐下來好好休息、理一理心緒再說──至於其他的什麼,我都顧不得了。
「…………呼。」
吁出一口長氣後,胸口多少舒暢了些。唔……雖然吸進的空氣既骯髒又混濁,深呼吸對於放鬆還是有那麼一點幫助嗎?我不由得感到有點驚訝。然而,壓在心頭的重物,’並未因此消失殆盡。
不對症下藥、中宮直進的話,就是治標不治本,這我當然清楚得很────
抱著不情不願,卻又不得不為的心情,我伸出內在的觸鬚,往心中探去。
體察著,「他」的存在。
感應著,「他」的氣息。
結果是如何呢……?
這個緊繃的狀態只持續了短短的一陣子。半晌之後,我便放鬆下來。那股在公車站牌時還十分鮮明的黏稠氣息,此刻已不復存在──不知為何,我對「他」有相當敏銳的感知度,雖然沒辦法在「他」浮上檯面之前就查覺到,可是除此之外,我的感應從來不曾出錯。
唉────
從來──嗎?
總覺得,是個很悲哀的用詞。
……和「他」共存的時間,到底有多久了呢──?就連這點,我也記不得了。不過既然會用到「從來」這樣的詞,大概已經有段不短的時間了吧。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第一次「現身」的時候,我沒有四處宣揚──或許應該說那時的我身邊已沒有可以傾訴這類事情的對象,而他之後又隔了一段時間才再次出現──否則今日的自己會遭受何種待遇,實在是想都不敢想。
……我曉得這不正常。正常人不會聽見他人聽不見的低語,腦中也不會藏有自己以外的存在。
更匪夷所思的是,「他」的誕生──「他」的出現,完全是突如其來的,沒有一絲邏輯或契機可言──除非我的記憶或心智受到竄改或遮蔽,不然這點是錯不了的。
……我敢如此斷言。
因為那時的我,只是像字面上所說的,如同一具行屍走肉般活著而已──僅僅是以一灘死水的形式,不起一點波瀾地停滯著而已。
甚至,沒有餘力瘋狂。
甚至,沒有資格顛亂。
正是所謂的,無風不起浪。
「…………」
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我彷彿要讓盤據在腦中的黑暗順著耳道流出般,用力甩了甩頭,強迫自己不帶感情地,重新集中精神。
在「他」的身上。
……雖然不願承認,但我得說,時至今日,自己還沒有跨過瘋狂的那條線(甚至適應得不錯),實在是件了不起的事。
唯一能使我維持正常──使我能以一介平凡學生的身分生活到現在的,並非特別堅定的意志,或是異於常人的精神力。真正的原因是,我能夠感覺得出來──「他」不是借居在我這具軀殼中的另一個人格。
了解到這一點後,經過幾次反覆的思考,我終於確立了另一件事。
「他」甚至不是我的一部分。儘管「他」和我有很多相似之處。
沒錯,若要比喻的話,就像是──就像是,無線電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接收到了來自他方、不同頻率的電波,因而產生雜訊一樣。我的精神,在不意間,也發生了類似的情況。
因此,在這裡頭──
沒有契機和邏輯生存的空間。
與其說是突變──不如說是寄生。
「他」來自何方?
「他」的身分是什麼?
這些事情我一概不知,「他」也從來沒提過。不過也不是很有必要刨根問底,我自認對「他」的了解已經夠深了。
已經太深了。
……從客觀的角度來看,倘若事情只是這樣的話,其實沒有那麼嚴重。有個奇怪的意識體佔據了自己不知開發了多少的大腦的一小塊,然後呢?然後……如果那個意識體是異性,不就成了少女漫畫的熱門題材嗎?莫名其妙的男女邂逅,然後相戀──嗯,真是他媽的順理成章。
可惜現實世界沒有這麼盡如人意。
或許就像「他」說的,「他」不會做出什麼事情(例如奪走肉體主導權、干擾意識等等),而且也「什麼都不要」,可是「他」越是表現出一副無欲無求的旁觀者的模樣,我就越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懼。
「他」的內在絕不如表現出來的那樣平靜。不起風浪的海面底下藏著的,是不計其數的漩渦與暗流,隨時都在肆虐、怒吼著,要躍出海面──當然,這只是我的主觀感覺,事實是否如此,我也無從驗證起──但我就是沒辦法擺脫這種不好的想像。
撇開這個不談吧。
「他」──態度不卑不亢、看似比任何人都清楚所謂的分寸、進退,實際上卻一副沒有什麼道理是「他」無法解釋的樣子、總愛用冷嘲熱諷的語氣說話……瞧瞧,這跟我們耳熟能詳的神有什麼兩樣了?
有這種東西盤踞在腦子裡,鬼才能好好當個正常人啦────
我嘆了口氣,下意識地站起身來,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輕鬆了不少,可以不必繼續坐在這瞎混了──看來找個自己的位子仔細地好好想上一想,果然是平復心情最好的做法。
這樣想著的同時,卻也覺得有點淒憐。我似乎從來都不渴望自己以外的「別人」──家人也好、朋友也罷、戀人也行,這些別人生命中習以為常的存在,我雖然不能說是沒有,然而,卻也跟沒有無異。
我不需要他們。
到頭來,化解一切忍耐不便處理問題的都是自己。
相較他人,我並不覺得我特別突出或優秀。反而覺得,這是一種,名為「適應力」的缺陷──
即便偶爾產生了「這樣下去似乎不太好」的念頭,事情也就僅止於此。假如沒有個無法迴避的契機對著我迎面直撞而來,我的人生永遠都會是「不太好」的「這樣」──簡而言之便是如此。
當然,這時的我還無從得知,所謂的契機其實是存在的。而且,這個契機將在不久之後,用毫不保留、存心要殺個血流成河的姿態,劇烈地攪亂我的人生────
但是,這些都是後話了。
在車站附近吃過東西以後,我最後選擇搭公車回家。就交通便利性來說,車站確實是不同凡響的,幾乎所有的公車路線都會連向這顆城鎮的心臟──不過這種收束狀的構圖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從站牌走了一小段路,經過每天必經的小巷以後,我終於看見了熟悉的自家公寓。這棟外觀已經稱不上新穎,但也還不到老舊地步的公寓,在這個時間──剛才經手機確認是八點──自然是燈火通明。
明明是司空見慣的畫面,但這時看來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簡直就像是不久前在生死關頭走過一遭的人,才會有的想法啊。
心裡懷著感嘆,我拿出鑰匙,步入公寓。走沒幾步就來到了電梯前,門一開,只見一位住戶站在裡頭,是位長相頗為帥氣、正值開始展現才華年齡的青年。
雖然不知道名字,不過印象中他是屬於幹練卻親切的那一型,加上對方主動打招呼,我也就和他寒暄了一番,直到出了電梯才互相道別。
踏入玄關後,我並未打招呼。
「好像是沒有這個必要……」
反而如此咕噥著。
然而,這是事實。
除了剛踏進家門的我以外,這個家裡一如往常的沒有任何人在──甚至連燈都沒開──所以打招呼的必要,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姑且不管已經死去或從無交集的親人吧,父親長年出國在外,叔叔又是個雲遊他方四海為家的浪人(自稱),因此這個家會經常由我一人獨享,也就不是什麼令人意外的事了。
硬去幹些充場面的事可不是我的作風。
我有些冷酷地低喃一聲後,燈也沒開,就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把書包放在門後,隨便換了衣服、洗過澡後,我和平時一樣,做起各式各樣的室內活動。由於時間流逝的實在太快,以致我完全沒有在打發時間的感覺。等到回過神來,已經是半夜三點了。
「睡吧……」
我隨手把沒看完的小說闔上,關掉電腦、電燈,便躺在床上,閉起了雙眼。
這天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去了。
第二天──
該稱之為奇蹟嗎?儘管睡意濃厚,我還是順利地從床上爬了起來,並且在沒有遲到的情況下到了學校。
經過一個晚上,心情已經調適好了,昨天我在公車站的脫序行為似乎也沒有被誰看見,或在班上宣揚開來──看來,今天是個不錯的一天。
唯一的例外是……
不知道為什麼,從早上醒來以後胃就一直不太舒服。是熬夜的影響嗎?不,以往都沒有出現這種情形,我想應該不是吧……睡完午覺以後,那股彷彿有人捏著胃不放的痛楚非但沒有減輕,反而像是要嘲笑我一樣,變得更加難以忍受。
混帳,這樣下去的話連體育課都不能上了── 不管怎麼說籃球可是我最喜歡的運動啊!不過就這樣待在教室裡也不是辦法,算了……還是去吧。
抱著這樣的想法,我來到了球場── 但是卻馬上就後悔了。
理所當然的,由於胃部始終處於青少年的叛逆期,我那過人的球技和結實的體魄毫無用武之地……與之相應的,不管是場上還是場外,都充滿了針對我而來的噓聲。
「喂,你看川上那小子,是不是不行啦?」
「啊,聽說他常常熬夜陪他兒子玩,這也難怪啦……」
「什麼……原來他也終於到了無法隱瞞左手上的繭與體能之間關聯的年紀了嗎!」
「乾脆把在那邊樹下乘涼的女孩子叫過來代替他上場吧……嗯,就這麽辦。喂──神崎同學──難得換上體育服了,來跟我們打球怎麼樣啊?」
「…………」
如果只是其他同學的取笑倒還沒什麼──我不是那種經不起玩笑的人。可是偏偏調侃我的話語由源太郎和折戶的二重唱大力擔綱,這點就令我無法忍受了。
別人不出聲就越說越過分啊……還什麼左手上的繭咧!等我肚子好了,看我怎麼找你們這些王八算帳!我在心裡狠狠地咒罵著。
不料,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準備帶球上籃的同學朝我直直衝來──而兀自分神的我卻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視野被黑暗籠罩、碰撞的聲音傳入耳中以後,我才查覺發生了什麼事。
一瞬間,我無法呼吸──下一瞬間,耳邊響起了十分嘈雜的聲音。同時,麻痺從整個背部擴散開來。
但是,對我來說,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在意識朦朧的此刻,我所意識到的只有一件事情。
──明明被撞到的地方是腹部,為什麼我卻一點都不覺得疼呢?
*6.表面上宣稱「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骨子裡卻想著「美洲是美國人的美洲」,其中居心如何,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