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毒箓潰庭
「回答我!陽少庭。」
宛如方才的對話討論跟情緒心思交織互動的環節是南柯一夢,重述靈魂提問的主題才真正讓「俗物」醒覺過來。
不,是現時陽家第二代預備當家續任者其中一人,身為長子、長孫、兄長也是未來丈夫的陽少庭。
原本內部空無一物的人肉皮囊被喚回五感知覺,雙耳接收到問題資訊傳送入精神最終連上靈魂。他眼睛恢復神韻、身子一震,注意力總算從虛空拉回到現實。
就像其被壓縮集合的「所有身分」一樣,這一切並非南柯一夢,不過是失神忽視,又或者是不在意的態度換來時空轉瞬流淌的結果──這些東西自始自終沒有消失、也可以如同不存在。
虛實、空有共存於體內,虛像和實像循環森羅萬象之中,就看自己想看到跟接觸的選擇。它亦與結果有關,然後伴隨的就是某些事物作為代價消失。
一切又重新被短短一番話全然釋放,也帶回現實的痛處。如不久前表達「不是所有人都值得超脫飛昇」這看似提問實則認定的意識回檔。
不只有祖父的話,那些壓在身上,因為血液、先後順序、與生俱來,以及未來將新附加上的身分特質把陽少庭拉回凡間。同時擁有這麼多,卻彷彿什麼都沒有,不屬於自己、空無一物的渺小感觸,促使軟弱、不解、無力、溫吞、自卑全數念想化為心魔把陽少庭圍繞其中。
它們有恐怖的面孔,也依序重疊上家人成員的無聲凝視──祖父、父親、母親、未婚妻,還有妹妹,嘲諷著自己的內心世界,使他只能更加緊緊抱住懷中從一開始就不屬於這裡的邪書,視為救命稻草;身上亦正悄然流出,長期積累下來的「憤怒」陽炎。
陽少庭根本不顧也不怕《屍替魂解》上面有什麼足以燒傷皮肉的火焰,又或者是會侵蝕靈魂的真火,他只知道這個東西不能消失!於是選擇且釋放出自己的憤怒火炎,就像準備化身成同質之物。
看是要保護自己、抵銷傷害,甚至與對方同化都無所謂。這個選擇的代價便是回過神來時心魔重返,心魔被祖父有咒力般進一步的質問言語驅散後,只能赤裸的面對現實。
沒錯,那些心魔看似會讓陽少庭自我凌遲又可怕的東西,事實上也是一種對外壁壘。因為只要這樣,真正的自己就不會暴露到陽光底下。不必直接面對那比起真火更會帶來痛處、毀滅自我的外在。
自成一格的「恐怖堡壘」如今已被直擊破除,伴隨臉上所戴的「魔相面具」四分五裂。擁抱邪書與火的陽少庭轉瞬成為可笑又可悲,沉浸於悲慘劇場中的鱉腳演員。
──來不及了,但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顯露「俗物」之相後,是使眾人出乎預料的情緒爆發。在場陽家成員固然驚愕,就連一秒前尚沉浸悲傷跟懷柔中的陽煜琳也被感染而抬頭回望,其中三人很快反應過來。
「少庭!」
「冷靜──」
「……」
就像白天對付不速之客展現陽家人的合作默契,忽然爆發癲狂的陽少庭馬上被母親抓住臂膀,見仍失控掙扎趕緊再將其壓制跪地,父親則抓住另外一隻手,並以膝蓋控制亂踢的腳,逼使白面書生和無語的現任當家──自己的祖父對上視線。
然而陽少庭臉上魔相此時再現,令見狀的陽孫炙跟未婚妻及妹妹心中略感一寒。
不論這猶如國外驅魔失敗的當事人反應,陽孫炙和長孫對看同時,方才施以真火後移開的劍尖再次抵住被救回的地上邪書,很明顯準備把它拿回手上,豈料察覺對方意圖的陽少庭竟不顧雙手雙腳的束縛,整個人豁出去的以上半身強壓住劍與書,這般舉措引來祖父蹙眉。
「讓開,少庭,這不是你該碰的東西。」
並非沒有怒意,只不過是面對成魔之孫的選擇平靜。縱使如此,那雙從一開始就有目的性注視目標對象的灼熱老練雙眼,還是不怒而威,就連眼下狀態的陽少庭也略微退卻。
但,也只是如此罷了。
──沒錯,也只能這樣罷了!
見氣氛從失序、詭譎至此刻似乎多了點尷尬,陽家夫妻先是交換眼神,隨即由陽炎霍打破沉默。
「爸,可以了吧?現在已經釐清了。」
是的,此番結果陽家惡鬼跟夜叉可不是完全狀況外。除了兒子突發癲狂的反應,從閉門會議開始,幾次建立在共同懷疑跟疑惑的眼神交流、默契言語、刻意關注,都是為了使當事人現形……不,是展露內心的真容。
藉由不速之客所帶來的禮物,逼出陽家人『本質』的隱毒,率先逼迫這一切最有可能的當事人表態,同時釐清其內心真正想法或是還另外藏了什麼。
魔相燼露的殘火自剛才顯露端倪,如今毫無疑問也不再隱藏的彷彿要把陽家燃燒殆盡,可是仍然還是被老練的修行者給強行壓制下來。
「釐清?不……」簡短望向兒子、笑容掠過臉上,現任當家注意力回到眼前「俗物」身上。「少庭可還沒回答我是否想要成仙的問題呢!他要是想繼續用這種姿勢對話我倒是無所謂。」
明白表態是要等其他人的反應,見無果後,陽孫炙又道:「少庭──」
沒想到話才剛出就被打斷。
「哈哈哈哈──反正就是這樣……反正我不過也只能這樣!一個什麼都不會也沒有的廢物、俗物!我可沒忘記當年爺爺你是怎麼私底下跟爸媽這樣講我的,所以我才什麼都做不到的就被你們壓制!如果我會那些法術,或像那個黃師傅一樣──」
「像那個活死人又怎樣?」
原本想藉自嘲自艾重振受輩分、身分與手段反制澆滅的憤怒火苗,怎奈癲狂魔火才又以情緒勒索和批判家人刺眼閃耀,一句重如鉛塊的冷淡話語,再度重擊陽少庭心臟。
搖搖欲墜、懸掛臉上的歪斜眼鏡終於再也無法支撐強行振作的表面功夫,與主人同樣失去武裝力氣,掉到不速之客帶給自己能夠翻身的邪書旁。碎裂鏡片諷刺倒映出鏡中人跟身下物的相對關係。
「你……你們又懂我什麼?」
剩餘的無能狂怒終究勉強支撐起陽少庭的肉身,儘管已陷入歇斯底里、全身發抖,徹底失去「對外壁壘」庇護,他仍坐起身來,視線所及之處天旋地轉,口中依舊持續狂言猶如脫韁野馬。
「我原本可是陽家道學、技藝跟血統的正統儲位繼承人!可是卻完全沒有學習道學術法的資質,連同能夠成為普通修行者的特質才幹都被否決,最後還差點被從繼承人名單中除名!要不是爺爺你堅持因為我是男生、是長子、長孫,留有陽家嫡系的血,我早就淪為一介再普通不過的平凡人!但是……你們又知道我真正渴求、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東西嗎?」
曾經的白面書生這時猛然舉手指向身後未婚妻懷中──自己的妹妹。
「對!我就只想跟煜琳一樣。跟我的妹妹,她一樣!我想要踏入那不可思議又神秘的道學玄術領域,掌握超越這個世界現實法則的事物,治理掌握其中的奧妙學問,並創造超越過往成就的全新境界!
既然我本來就不是出生在普通家庭,那我理應有這樣的資源跟特權去擁有這些、接觸這些,一切就跟天命一樣!
我出生在陽家又集所有優勢身分於一身,在我還小略為懂事後就發現自己像是『命定之人』,註定要朝心之所向的道路成長前進,最終獲得我想要的結果、人生的成就,也包含家族交付到我身上的期許。可是這一切都沒了!就因為我單單缺乏那最後一項『資質』,然後就被全盤否定了!想要的那些東西、原本計畫的未來都變了調,只剩下有名無實的身分,還要遵循陽家精神教義繼續傳承下去的行屍走肉!」
聽著長孫總算全數傾瀉而出的真心告白,陽孫炙面無表情不發一語,所有情緒跟想法仍然於對方語畢後牢牢抓住,接續跳針,重述那句靈魂提問。
只不過,這次已不只是提問,而是包含責難口吻在其中的最後確定。
「所以,你想跟那群人走上一樣的道路,超脫飛昇,最終成仙,對吧?」
「對!沒錯!那樣有什麼不好嗎?爺爺、爸、媽,小薰、煜琳,你們真的覺得擁有比這副爛到不行的肉身還要更好的結果不好嗎?超脫現實、成就非凡,不就是修道者的終極成就跟目標嗎?這樣的話,我們三天後也不會死了,我想要的、這個家想要的,所有一切也都能實現了,對吧?」
尚未取得超脫成仙成就之前的能力,甚至是連知曉是否符合具備有這項資格就已走火入魔的白面書生,這次面對靈魂提問的關鍵字不再遮掩壓抑,一股腦兒道出面對現實無力、理想空白、未來絕望,以及自身目標、親族生命還有家族身分使命都能夠達到完美兼顧的想法,看似也自認空無一物的自我放棄,實則靈魂豐滿、思想澎拜。
於這過程,陽孫炙從自己孫子身上看到白天那名不速之客的影子,不知為何,原本即將爬過咽喉的怒火,竟就這麼消退大半。
只不過,並非其他人跟他有一樣的感覺。
陽少庭的視線突然又旋轉起來,但與方才的迷亂癲狂不同,這次他感受到臉頰跟後腦勺遭受外力重擊,頭骨震盪帶來腦袋跟其他臉部器官,連同頸部以下的身體都出現共振,接著整個人像被拔離地面的朝左側父親飛去。
見此狀,陽孫炙、小薰、陽煜琳面露吃驚,根本沒料到這發展的陽炎霍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能傾全身之力勉強支撐住倒過來的兒子跟自己的重量,呈現雙雙半倒的狼狽姿態,然後目光轉向眼前怒不可遏,也是向親身兒子揮出拳頭的人。
陽家夜叉,自己的妻子,黃淵鏵。
「老婆……妳想殺掉自己的兒子嗎?」
自己妻子雖然道學操術能力不足,然而擁有什麼樣的武學基礎陽炎霍是再清楚不過,因此那一拳可不比成年男性要差。他驚駭出聲同時,連忙查看懷中已經軟如枕被的兒子。
怎料夜叉也在這時候站起身來,立刻上前再揪住己兒衣領,將其從丈夫身上抽離。
這如果不再阻止的話,肯定會是另一起凶案現場。跟白天屍體膛炸程度可說幾乎無法比擬。
「淵鏵,冷靜──」
「等一下!」
「住手!」
三代人的喝止、慌亂與哭喊同時發出,慶幸確實出現了效果。最後是陽家夜叉右臂被丈夫抓住,孫媳婦以身護住未來的夫婿,差點要擊中書生鼻樑的拳頭在距離不到一公分前懸停,拳頭下則是書生差點嚇到魂飛魄散、瞪大血絲雙眼的瘋狂構圖。
「鬧夠了吧?」
劍尖擊地聲響再度出現,不慍不火沉穩蒼老的嗓音,也是讓所有一切復歸原況的指令。
可惜即使身體受制,此刻陽家受隱毒和外毒一同夾攻發作的劇碼卻沒那麼容易停下。
「陽少庭,什麼叫做『這副爛到不行的肉身』?」
出聲者是陽炎霍,也是閉門會議開始到現在,繼兒子、妻子後,第三名受毒侵蝕、顯露真實之人。
「我知道,你是在講自己沒有任何資質能力跟孱弱不堪的肉體,對吧?」父親放下鎖住妻子臂膀的手,正面面向親身兒子,惡鬼氣場盡現。「但這就是你媽打你的理由。老實說,再繼續聽你講下去,我跟爺爺難保不會也這麼做。現在給我拋開你那虛無飄渺又不切實際的理想,跟我們所有人道歉。」
這裡,身體尚被疼痛纏繞,精神被震攝住的陽少庭短暫顯露一如既往的膽怯,可是馬上又強打起勇氣更出言不遜。
「道歉……道歉?爸,我要道什麼歉?我、我可是被害人啊!資質差、性格無法獨當一面、身體素質又不佳,理想不得志、無法遂行身分責任,不久前還被附身,怎麼看我都是被害人啊!」
「你他媽開什麼玩笑!」
父親終於爆發揪起兒子衣領。
「你想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道歉嗎?好,我說給你聽。你在父母面前指桑罵槐一樣講自己身體爛,我不管你有沒有那種意思,不論孝道,你連最基本的尊重都沒做到!你不只不尊重我們,也不尊重你自己!」
「好啊!我現在跟你們道歉!這就是你們想要的吧?遵循你們的安排就是最好的盡孝,對吧?說到底,我不過也只是抱怨講出自己沒辦法盡心盡力做好傳承陽家子孫的原因,你們總不能說完全都是我一個人的錯啊!」
「是這樣嗎?要上綱到這種程度嗎?好啊!那我可以明確直接的告訴你。剛才除了你提到身體的問題,其他部分又有誰能夠百分之百幫你決定的?還有,假如附身這件事情你真的無辜的話……現在回想起來,可能連無不無辜我都沒辦法替你保證。」
原本還在腦中組織如何表達自身想法跟立場言語的陽少庭,被父親總算拋出的懷疑瞬間又喚起心魔跟怒火,不顧身體疼痛,用力反抓住對方手腕。
然後惡狠狠發出瞪視。
「我沒有!你無憑無據,光憑我的反應就定我的罪!你們如果沒有什麼都幫我決定的話,我怎麼又會一無所有?」同時話鋒跟視線轉向遠處的陽煜琳。「我所有的一切不正是被你們口中陽家的『命定之人』奪走了嗎?」
面對兄長怒容,陽煜琳首次從自己家人身上感受到生命遭受威脅的極大恐懼,不僅身上血流氣脈開始失序,強烈的反胃感使她忍不住嘔吐起來。
其他人見狀,除了仍坐在床前不動如山的陽孫炙,紛紛趕緊上前查看。看到這副景象,陽少庭無不更加怒火中燒。而面對作為沒有任何道學術法資質能力的親生兒子,這一刻的陽炎霍竟赫然接收到對方所散發出可能反噬自己跟所有人的強大負面能量。
「對吧?你看你們現在又把目光放到煜琳身上了!真實的我、我的真實就是如此膚淺又是如何可割可棄啊!我已經放棄了。所以我必須找到能夠突破這僵局的另外一條道路,屬於我自己的『道』!但是我得再重申,被附身跟被摸清底細這些事跟我無關。為什麼?因為──」
我不過是一介不如你們的俗物啊!你們跟他們怎麼可能不帶任何利用目的看上我呢?
啪──
絕望跟憤怒同步來到沸騰高點,這次打斷癲狂的竟是陽家未來孫媳婦打在未婚夫臉頰上的火熱巴掌。
這個巴掌使陽少庭又一次恢復清醒,然後一切彷彿慢動作,隨著未婚妻嬌弱修長的手掠過眼前,似乎還挾帶幻境中才會見到的晶瑩冰露,那無疑是對方眼中溢出的淚水。
陽煜琳後,第五人的毒發緊接而至。
「好了、夠了!」
然後又是一家之主、現任當家陽孫炙沉重宏亮的滾燙怒吼。
這次利劍穿過兒、媳面前,抵在孫的頸脖處。
潰融陽炎箱庭世界,最後一人身上的毒,觸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