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認錯的。
那張畫像……怎麼看都是莉拉沒錯，我對艾瑪這個人沒有半分印象──門鈴聲持續響著，但我完全沒有心情理會。
難道樓下的傢伙不知道這裡剛剛受到一場無情的意外摧殘嗎？
令我恐懼的是，蘇莉會畫出她所看見的人事物，且能夠獨自外出後，她畫得更多了，但看見的世界卻彷彿與我大不相同……
這時忽然感覺到有誰在我身邊，轉頭看向周圍卻什麼也沒看見。
再次看向這間曾經貼滿畫作的房間，如今卻四處遍佈焦灼的痕跡。
蘇莉總用圖像的方式表達想法，但我卻無法理解，無法做到像她一樣，感受他人的想法……
我累得直接躺在地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恍惚間聽到一陣腳步聲，我想是蘇莉回來了。隨之而來的還有其他腳步聲，似乎還有些急促。
我很想說些什麼，卻沒力氣開口，甚至睜不開雙眼。
妳當然可以做到。
似乎有誰正在說話……還是我腦中的幻聽？
只知道可以的話，我真的不想再去傷害到任何人了。
腳步聲消失了，房裡沒傳來什麼騷動，耳邊卻響起了熟悉的嗓音。
「艾瑪是妳們的同學，也是莉拉的童年玩伴，她很憧憬莉拉，畢業後就到手工藝店工作了，妳也很信賴她。」
真是奇妙……我應該很想睡覺的，意識卻還很清醒。
蘇莉似乎正在回答我內心的問題。
「莉拉到外地工作了。」蘇莉柔聲訴說著。
去外地了……怎麼可能？不，如果在鎮上的人一直是艾瑪……
「莉拉這一次沒有和戴文交往。」蘇莉意有所指。
我懂她的意思，但我不知道是從哪裡開始出錯了？為什麼沒有人發現問題？
對了，劉……蘇莉是不是正在對劉說話？這一切都是我誤會了吧！
「無論哪一次，劉都會回到這裡。這是妳的小鎮，妳說了算。」
直到聽到這句話，我這才冷靜下來。
劉……也是真實存在的嗎？我的小鎮？我說了算？對應紙條上的內容後，我思索再三，終於想起來了。
當時在外地工作，適逢事業低潮，加上始終對A.C心懷愧疚，我決定再次回到和她相遇的這個小鎮。
僅僅為了結束遺憾，這對當時的我而言就是全部。
但這一次，我依舊沒有勇氣和她道歉……
我試著移動雙手，卻發現身體動彈不得，還吸進了一大口濃煙，這才意識到剛才昏過去時，似乎有東西再次燒起來了，伴隨著陣陣惡臭。
我會死嗎？不知道為什麼，我開始想像起自己的各種結局。
我會在醫院裡度過下半輩子嗎？或是器官受損，從此不良於行？還是有更糟糕的死法？
真奇怪，我居然想起那個坐著輪椅的女孩。難道那個夢是什麼暗示？
從樓下傳來人們的說話聲，似乎是外面下起了冰雹，人們不得不開始進行避難。石頭般大的冰雹打在屋頂上，此時聽來竟就像是美妙的音符。
我會在下一次的日記上看到蘇莉記載我是如何死去的嗎？
這種感覺似乎不太好……可以的話，我並不想讓她看到。
尤妮絲肯定不會因為這種理由離開小鎮吧，她才不在乎葛蘭會在日記裡怎麼寫，不像我……幸好在蘇莉的畫作裡，尤妮絲的名字並沒有出現變化。
喉頭莫名湧上股苦澀。
畢竟我連自己的朋友都不認得──
特里莎醫生知道我的情形已經嚴重到這種程度了嗎？
不，我不想讓她失望。
「妳很清楚自己的心意。」蘇莉的聲音又出現了，我睜眼往聲源望去，眼裡卻只映入一片白光，「而艾瑪也同樣重視妳。」
是啊，關於艾瑪的記憶，彷彿在接受這個名字之後逐漸甦醒。
在校期間，我也是透過莉拉才和她變得親近，之後就和蘇莉說的一樣。
從蘇莉的話裡我可以得知，「上一次」我和莉拉更為親密，而非艾瑪，後來記憶就陷入某種停滯或是扭曲的狀態了。
但這次我與艾瑪有著共同珍貴的回憶，同時她也是個優秀的藝術家。
要是沒有回到這裡，也許永遠也不會發現這個世界的紕漏。
就像葛蘭為了追尋愛人，不惜多次跨越時空，才發現他始終都在自己身邊。同樣的，無論在哪個時空，莉拉和艾瑪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直到我不再去聆聽來自黑暗中的耳語，一切都會慢慢好轉起來的。
「惡夢終會平息。」蘇莉的聲音在耳畔浮現。
為什麼蘇莉總能知道我在想什麼？
在這麼想的同時，只感覺到有一雙溫暖的小手緊緊握住我，就像是無聲的回答。
「菲比，我們會再見面的。」
是嗎？原來……無關時間，妳從來都不曾離開。
望著滿地繽紛的色調，猶如盛開的艷麗花朵。我想起了曾經在莊園裡看見的那隻蜂鳥，而牠也飛到了我的面前……
眼皮益發沉重。周圍的空氣越來越悶熱，鼻頭卻傳來一陣濕涼感。
白光越來越刺眼，雖然不會刺痛，仍感覺隨時會穿透眼皮──我蜷起身體想遮擋，卻忘了身體無法動彈，霎時猶如躺在冰涼的水中，剎那間我彷彿聽見熟悉的樂曲從遠方傳來……雙腳陡然變得輕盈，而那道白光在樂音持續後，似乎不那麼刺眼了，我嘗試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再次籠罩在白光之中。
在這片一望無際的純白世界裡，我看見了許多熟悉的人們。他們穿著記憶裡的裝扮，做著以往會做的事──正在織毛巾的美格阿姨、研究機械的達倫姨丈、津津有味地吃著食物的王牌、製作果醬的喬伊、打電動的諾安、畫設計稿的莉拉……還有好多好多，每個人都專注其中，沒人注意到我。
每走近一個人身邊，我便會放慢腳步，腳下彷彿有攤看不見的水，每當停下來，心也會跟著變得平靜。就算有過什麼煩惱，在這裡也全都變得渺小了……
就在我沉浸在這片平和之中，忽然看見一個有些熟悉的面孔！
那是一個應該早已不在世上的人。
她怎麼會在這裡？因為是我回憶裡的縮影，所以才會再次出現嗎？
我邁開步伐跑了過去，想要盡全力趕到她的身邊。
只見她坐在一張椅子上與對面談笑風生，就像以往在輔導室裡和我聊天那樣。
妳還記得嬰兒時期眼中的那片燦然嗎？
我只希望妳能好好的，就像我──我們都必須好好的！
就在我快跑到她身邊時，忽然踉蹌一個跌到地上，濺起的水花噴了我一臉，再抬起頭時，我抹了抹臉，發現那幅景象已經不見了。
世界依然純白得美麗，我卻感到心猶如有千萬根針在刺。
我摀緊胸口，往身後看去，依稀看見遠方有個彈琴的身影，因為距離看不清臉孔，但我知道是誰。
這些記憶全是我的一部分──
此時，我想起了蘇莉的話，闔上眼，輕聲低喃道：「惡夢……終會平息。」
下一刻卻感到眼眶逐漸泛熱。
察覺到背後有沉重的喘息聲，我轉身看去，居然是夢境裡的那頭食古獸！我連忙站起身，一路逃跑，直到沒聽見振翅的聲響，才發現牠已經沒入雲層，而我正站在白光化作的階梯上，如同在山上的經歷，我看到廣場上的艾爾，小鎮上的人們，還有……在溫室穹頂上看見的那張面孔。
我知道了祂的名字，也知道祂從哪裡而來，並看見了祂的過去。
安……彷彿知道將來還會再見面，我莫名感到放鬆。
此時耳邊響起悅耳、不知是從哪裡傳來的悠揚樂音，很熟悉，卻想不起來了。
一股深沉的倦意如浪潮般襲來……我還在屋裡嗎？蘇莉呢？
倦意迫使我無法專注思考，儘管情況變得難以理解，但似乎沒那麼難受了，我很快地便沉入夢鄉。
今年的藝術節，因為好友的逝去，艾瑪提前在廣場展出了自己的作品。
那是一個名為「春雷」的雕塑作品。
身形貌似龍的怪物昂首嘶吼著，振動的雙翅形成一道氣流，雖然面前的小人們驚慌地逃竄，沉睡中的小天使卻被氣流安穩地包覆著，猙獰的面孔和安詳的睡臉呈現極為鮮明的對比。
「東方將一年劃分為二十四節氣，而我將其中一個節氣加進作品，這是為了刻劃出角色的立體感……『春雷』在萬物沉睡時，有一天天空將以打雷的方式驚醒他們，此時所有生命將甦醒過來，我同時結合了夢境的元素，祂的恐怖面容和咆哮為人類帶來前所未有的噩夢，卻絲毫沒有影響到沉睡中的天使。」
介紹完作品後，艾瑪談到了創作歷程。
「那時她明明在講述恐怖的噩夢，我卻沒有在她眼裡看見恐懼。」艾瑪彎起抹淺笑，「我想她一定是克服了，才能笑著與我分享。菲比一直是個心思細膩、有想法的人，有時卻又因為太過溫柔而喪失判斷……雖然總是讓人操心，但當她露出笑容時，肯定是身旁的人幸福的時刻。」
說到這裡，她伸手拭去眼角的淚水，「春雷的靈感來自我的好友，我相信她就像這個天使，此時已經遺忘所有煩惱，在沉睡之際做了場好夢。」
一個婦人旁邊的小男孩忽然開口問道：「那她夢見了什麼？」
艾瑪愣了下，似乎沒反應過來，現場頓時一片寂靜，下一刻，人們的目光聚集到她身上，似乎也對這個問題十分好奇。
只見她的眼中揉入絲悲傷，隨即微微勾起嘴角，「當然是待在像這裡一樣美好的地方啊。她會循著天使的樂音找到道路，繼續帶給其他人幸福。」
小男孩噢了一聲，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眼見艾瑪下台後掩面泣不成聲，巴洛一家和戴文立刻上前安慰，其他人則湧到前頭端詳起這個剛柔並濟的雕塑。
陸續來參觀的還有保羅、特里莎醫生、愛德華茲夫婦還有想要採訪艾瑪的唐娜，其他人不乏鎮民還有觀光客，但在參觀的人潮之中，卻有一抹纖細的身影默默地往反方向離開。
那天湖邊小屋的展覽湧入大量遊客，其中展出了一件特別的作品。
那是一本畫冊，叫做「我們的小鎮」，像是臨時裝訂而成，連封面也是用寫的。作品幾乎以小鎮的景物為題材，畫風乍看之下出自孩童之手，作者不明，經過的人都會忍不住駐足翻閱。有些人看了會心一笑，有些人則是陷入回憶，而常駐在這些人心底的一幅畫，則是那棵即使樹幹變得焦黑，依舊開滿了花與葉的藍莓樹……
活動結束後，一切歸於平靜，連昨晚的煙火也不過璀璨了一瞬的年華。
愛倫坐在鋼琴前，拿出昨天收到的邀請函，若有所思地看著上面的內容。
她不明白對方有什麼企圖，更何況他們前陣子不是已經離開小鎮了嗎？
致 親愛的愛倫˙泰勒小姐
受好友之託，誠摯邀您到溫室一敘。
請以紫色三色堇為路標，彈奏一首天堂之路吧，我想祂會很開心的。
P.S.鋼琴我會為您準備好的。
葛蘭
雖然不明所以，但她對那位會長的印象還算不錯，如果真的是他寫的，當成朋友間的聚會也沒什麼不好。
法比歐老是說她的個性太過死板，現在就多練習應對進退，順便累積日後需要的人脈吧。
順著信中的地圖走到目的地，果真看見溫室的大門微微敞開著。
裡面出乎意料的大，正當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走時，忽然發現腳邊的地面放了一株紫色的小花，前面也有，這才想起信裡的內容。
「以三色堇為路標，彈奏一首天堂之路……」不知不覺找完了最後一朵花，而她也站到了穹頂之下，同時注意到一旁有座汩汩湧出泉水的噴水池。
讓她雙眼為之一亮的卻是那台純白色烤漆的美麗鋼琴。
愛倫二話不說坐上椅子，輕輕掀開琴蓋，嘗試彈了幾個音，從這些小動作便能看出她對這台鋼琴的喜愛。
這時她發現譜架上放了一封信，拆開信後，裡頭只寫了一句話。
現在是妳的主場了，請盡情彈奏吧。
眼見會長沒有要出面的打算，那她就先完成約定，盡興地彈奏一曲吧。
愛倫環顧了眼四周，只有植物充當她的聽眾，偶爾會從某處吹來一陣涼爽的微風，在這種環境下彈奏格外自在，但她依舊不會馬虎了事。
儘管這首曲子她已經熟練到閉著眼都能彈了，想像成正式演出時仍會難掩緊張。
「雖然不知道是誰，但希望祢能喜歡我的演奏。」她輕聲道。
音符落下後，很快地便化為清亮歡快的樂曲，感染了整間溫室。就像是踏上階梯後見到不同的天使，旋律也隨之改變，時而歡快、時而輕柔、平靜……
就在女人十指奔騰在琴鍵上，滿足地徜徉在琴音之際，殊不知噴水池裡多出一條小魚，彷彿是在做出回應，在躍起的瞬間便又消失無蹤……
＜完＞
創作內容
20250309| 長篇 | 《流光奏鳴曲》Chapter12第2節、那棵藍莓樹（完）
✎【聊聊】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