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心境有所轉變,我忽然想回家看看他們。
雖然這不代表創傷已經治好了……事實上,有時我也痛恨無法放下的自己,但這樣只會更加深陷於泥沼。
現在,我覺得自己已經做好準備去面對了。
剛走出酒吧,我卻在小屋前看見一個男孩坐在甲板上,靜靜看著遠方,我馬上認出那是剛才唐娜帶來的孩子。其他人應該都跟著莉拉去參觀小鎮了,他為什麼沒有跟上去?當我走上前後,他也馬上注意到了,卻沒有什麼表示。
「覺得這裡如何?」我坐到他身邊,發現他的眼神十分平靜。
「很好。」他拿下一邊耳機,望向我,「我想妳應該也想聽到這種話吧。」
聽到這樣的回答,我有些無奈地笑了。
「不用在意我的想法。」尤妮絲怎麼會想帶這群孩子過來?
「他們怎麼想的我不清楚,但我應該會喜歡這種生活。」男孩似乎從一開始講的就不是客套話,「我知道這是尤妮絲的主意,但以成績優劣決定招待名額就是個錯誤,這個環境恐怕很難滿足他們……太無趣了。」
「這樣啊,但你不也因此得到這個機會嗎?」我看向他,「既然喜歡這裡,為什麼不到鎮上看看?我回去時可能會在路上遇到他們,要一起走嗎?」
男孩搖了搖頭,「不用了,我剛剛才答應幫一位大叔顧釣竿。」他望了眼腳邊,「我是害怕……他們會想在這裡找點刺激。」說完再次戴回耳機。
有一瞬間似乎被他的情緒感染,我決定摸摸鼻子離開。
負面想法總讓我的腦袋隱隱作痛。
就在我走到毬果路轉角時,忽然在公園看見一抹身影,剎那間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我頓時停下腳步。
在嬉戲的孩童後面,有棵樹下的身影站著一個穿著棕色大衣的男人,那張臉越看越像葛蘭!我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想再次確認,人影卻不見了。
「糟糕,現在也會出現幻覺了嗎……」我有些恍神地喃喃自語著。
不知道是不是意識到自己的病情跌宕,當我走到家門口後,心意又有些動搖了。
即使已經能夠釋然,不代表身旁的世界也能和我一同放下……
他們都在客廳,我躲在窗戶旁。格羅佛正在看電視,諾安悶頭滑著手機,電視旁多了副沒見過的獎盃,我想像自己也坐在沙發上。此時電話鈴響了,沒猜錯的話是美格阿姨打來的,喬伊連忙起身去接。這時格羅佛忽然起身走向廚房,我驚訝地發現,桌上的花瓶插著我以前親手製作的乾燥花。大概是覺得無聊了,諾安隨後也離開客廳,只剩下桌上的最後一塊藍莓派……
我是痛恨過他們,卻也依然愛著他們,只要我自己知道,這樣就足夠了。
接下來只要照著醫生給我的建議那麼做就行了。
也許妳可以聽點音樂、散步或是享受一杯美味的咖啡來舒緩身心。
再給自己一點時間未嘗不可?
不用理會其他聲音,只要在乎自己是否做好準備就足夠了。
我默默退出屋外,沒想到手機忽然傳來訊息。
是諾安。
這個假日爸想帶全家出去玩,想好的話回覆我。
一收到訊息,我下意識看向屋內,回頭才想起自己已經走了一段路,而且諾安也上樓去了。一股淡淡的失落感襲上心頭,隨後迅速消散,轉而取代的是手機裡那個代表和好的信號,原本不確信的內心也在此時變得踏實不少。
可以看出人們有多麼期待藝術節,不同於夏至節的那片翩然綠意,這個節日使小鎮顯得格外生氣蓬勃,即使不想注意到那些五顏六色的造型氣球也很難,店家早已在玻璃窗上貼出了宣傳單,甚至擺出小攤子,打算在節日當天販售限量商品。這種事我也曾在”Angie Shop”做過……老實說還挺懷念的。
回去之後,我巡視了遍整個屋子﹐不見蘇莉的人影,倒是在沙發上看見她從房裡帶出來的繪本,還有桌上留下的紙條,原來是跑去探望上次的小貓了。
放下剛才買回來的炸魚條,我拿起一支筆,思索過後,在下頭寫下──
妳怎麼知道牠還在那裡?才剛寫完我就後悔了,立刻又把這句話劃掉。
這不就是那孩子神奇的地方嗎?她就猶如春天的風,捲起沿途花香,溫柔地喚醒蟄伏中的萬物,總是往美好的地方而去,而他們也總是需要她。
千頭萬緒湧上心頭,我回到房間,翻開筆記本,總覺得可以寫出點什麼。
無奈嘗試寫了幾句以後,我還是放下了筆。
這個時候總會想起那段時光──思緒就像是陷入泥沼之中,無法動彈。
既然今天已經鼓起勇氣行動,也收到了諾安的訊息,現在也該了結另一樁事了。
話是這麼說,正要下筆時,喉中還是忍不住感到酸澀。
那一年,我知道妳也很難過。
而當時的宣洩終究化做迴力鏢,全部回到自己身上。越是在意,越是開不了口;越想挽回,越是不願靠近。
我是不是終究成為妳擔心的那種模樣?
無法想像妳曾經也是如此……卻還是這麼溫柔。
如果知道我們會走到這一步,妳還會選擇認識我嗎?
只希望妳現在能夠好好的。
寫到這裡,我蓋上本子,只因此時雙眼已經被淚水模糊了視線。
後來我將炸魚條送給愛德華茲太太,得知前面的樹冠路正在進行壁畫,她正好想前去觀看,便邀我一同前往。
只見藝術家流利地將斑斕的色彩肆意揮灑在牆上,沒多久便繪製出一幅幅別具風格的畫作,著實是場藝術饗宴,我不知不覺便看了近半小時,回過神後周圍已經擠滿人潮,這才趕緊退到外面。
「謝謝妳啊,菲比。我老公對這些興趣缺缺,妳能陪我來真是太好了。」
愛德華茲太太打量著一旁工作坊的商品,仍不忘對我釋出謝意。
想起潘妮總說他的父親對棒球有多麼熱愛,現在倒是可以測試一下。我指向一張球員卡,「把這個也列入購物清單,前提是明天他得陪妳出來一趟。」說完後,我們兩人相視一笑。
「明天是個採購的好日子!別錯過這個機會啊。我已經訂製新的地毯,打算將客廳那個舊的換掉了。"Artemis"會在市集販售商品,還會協助修復藝術品,要是有需要可以從家裡把東西裝好帶過去。」
是莉拉工作的那家手工藝店。
說到莉拉,後來她讓孩子們自由活動,而我也依約來到了俱樂部。
這次依舊只有我、莉拉和戴文三人,大家的動作比上次更加熟練。
「要喝點什麼嗎?」戴文像是想起什麼,從冰箱裡拿出一瓶紅酒,「我朋友拿來的,想要的話喝一點,幫助自己整理思緒……杯子在旁邊的桌上。」
結果遊戲還沒開始,我們三人就把那瓶紅酒一飲而盡。
「我看看……擊昏守衛後,我進到公爵的寢室內,這時天空忽然烏雲密布,接著下起了傾盆大雨,我絲毫沒察覺背後的氣息,被一頭打暈──噢,該死!」戴文抱頭哀號了聲,而我們也遺憾地搖了搖頭。
「呃,我也不太妙。」現在是怪物的回合。莉拉翻開卡牌,眼底略顯迷濛,「這是幾隻怪物來著?」看來這兩人都是易醉的體質,我輕嘆了口氣。
「再這樣下去,我們……行動會失敗的。」我實在不想說出消失二字。
「沒事,我攜帶一張法術卡,輕鬆解決。」莉拉揚起抹自豪的笑容。
我怎麼會忘了,現在最該擔心的人根本不是他們……
「別緊張,菲比,上次只是妳的運氣太差。」戴文聳了聳肩,「不用太在意結果,好好享受這趟冒險吧!」說完打了個嗝,「噢,我喝太多了……」
不用太在意結果?那剛剛是誰在抱頭哀號?雖然由戴文來說沒什麼說服力,但現在確實沒那麼緊張了。
我緩緩翻開卡牌,是一張女巫。
「我在怪物的追殺下發現宅邸後院藏著一間小木屋,這裡是時空的裂隙,也是公爵埋藏的秘密,女巫為了守護裂隙,一輩子不能離開這裡,公爵家族的使命是提供女巫吃穿用住,甚至有人愛上女巫……」
「哇!」戴文感興趣地湊了過來,「聽起來就像我和寶貝的故事!」
聽到他的話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不,差很多好嗎?」
「幸好不是怪物。」莉拉似乎很高興,「這故事聽起來真不錯。」
不過我卻有點失望,畢竟這次已經做好萬全的戰鬥準備了。
愛上女巫……但她不是一輩子不能離開那裡嗎?不知為何覺得有些悲傷。
「多虧菲比,我們可以進入裂隙了!」戴文翻了下說明書,忽然開心說道。
「我記得裂隙的怪物擅長精神攻擊,大家要小心。」莉拉支起下巴,「在怪物的回合開始前,記得買齊道具,隨時注意自己的角色狀態。」
「妳真可靠。」我笑著望向莉拉。
「我不希望任何人行動失敗。」莉拉一臉認真,「所以妳也要好好的。」
我怎麼覺得……她不是在說遊戲?我避開莉拉的視線,看著手中的卡牌,那些繽紛的構圖讓我想起蘇莉的畫,腦袋頓時浮現漫天飛揚的白紙,還有掛在牆上的那些肖像畫,一陣劇痛猛然襲來,卻又很快地恢復了。
在戴文與怪物激戰時,我輕聲向莉拉問道:「妳曾經畫過自己嗎?」
結果直到晚餐時間莉拉才肯放我們走,可惜遊戲還是沒能玩到最後。
沒人知道結局是什麼,但全員都存活了下來,光是這點就讓我鬆了口氣。
此時我注意到廣場似乎有什麼活動,看布置應該是在進行百人塗鴉。
看著許多張桌子放置在廣場上,桌上放有簡單的繪畫工具,我隱約記得以前有參加過,而這次的主題是「珍愛之物」。
我偷偷看人們都畫了些什麼。有玩具、全家福,還有寵物……其實我想到的也是家人,但提筆要畫時,身體卻不由地抗拒起來。就好像有個聲音化作一堵高牆,將我擋在原地……別欺騙自己了,如果妳真的愛他們,為什麼總是不願意回去?
也許改畫美格阿姨會讓情況有所改善……
但我逃避太久了,繼續沉淪下去更符合我現在的人設,也許陽光曾驅散過幾次陰霾,卻仍揮之不散……僅存的快樂回憶不該有任何機會受到外界摧殘。
我才赫然意識到,自己的內心早已變得羸弱不堪。
也許我只是幸運地走入癒合的迴圈,不再惡化。只要走錯一步,事態隨時都會陷入無法收拾的地步。我盡量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曾經」快樂的回憶,那時的我看起來就像是個陌生人,時而燦爛奪目、時而面目可憎。
思索再三後,我選擇畫動物。雖然我並沒有養寵物,但是王牌也和我熟識多年了,說是家人般的存在也不為過。
剛畫完沒多久,我就巧遇來到鎮上參觀的美格阿姨,閒聊幾句後,我便把王牌的畫送給了她。這時一個人忽然走到美格阿姨身邊,看向我畫的王牌,出聲讚嘆道:「真可愛,是黃金獵犬嗎?」
愛倫的出現先是讓我感到有些倉皇,接著從開心轉為羞愧。原本應該說些什麼的,我卻一反常態,支吾了半天,最後選擇轉身逃走──我還沒準備好……不能再像那年一樣犯下無知的錯誤了。
不,妳就是怪人菲比,你們不是同個世界的人,放棄吧。
「閉……」還沒說完,只聽見前方傳來騷動,我的注意力也被轉移。
陸續有人往銀杏路的方向跑去,沒多久遠方便傳來消防車的鳴笛聲,我的瞳孔也被一道往天空竄起的火光燃亮。像是感知到什麼,我隨手抓住一個路人。
「哪裡失火了?」只希望他的回覆不要與我心中的答案重疊。
「站牌前面那棟,有人目擊到幾個孩子在街上玩煙火,結果……」他聳了聳肩,「太遺憾了,我想東西都會付之一炬吧。」
聽到這裡,我立刻狂奔過去。房間裡都是畫作!就算能拯救幾張也好……只見窗口的火舌猖狂吐出信子,而消防隊員們正提著水管控制現場。
前頭一片混亂,連天空也被燒得火紅,見景,腦袋莫名感到暈厥……恍惚間眼前的人們動作全變成了慢鏡頭,彷彿定格成一幅斑斕的畫作。
我穿過後門的封鎖線,驚見樹也被燒得焦黑。
有一瞬間我似乎看見露絲˙加德納站在樹下,正凝視著我,有些不屑地勾起唇,眼神溢滿冰冷。但定睛一看,哪裡有什麼人影,只不過又是我的幻覺……
帶著踉蹌的步伐跑進屋內,所幸火勢已被順利熄滅,撲面而來的濃煙裡混合了點焦掉的蠟油味,空氣依舊會刺痛皮膚,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做出這麼危險的舉動。畢竟我比其他人還清楚屋內有什麼,要是一不小心,火勢極有可能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蘇莉不在房裡,放眼望去,畫幾乎都被燻黑了,嚴重的甚至燒成了灰燼。我忍著疼痛,撿起被吹落的畫紙,腦海浮現的卻是在愛倫面前逃跑的畫面……
劉的畫作沒有損毀,我慶幸地鬆了口氣。以前總是看蘇莉對著它說話,從來沒有仔細看過畫,將它撿起來時,竟覺得那副笑容像極了愛倫。或許是內疚而引發的心理作用吧……眼見掉下的畫框散落滿地畫作,我繼續彎腰撿拾。
我知道蘇莉偶爾有設定名字的習慣,以前也曾翻看過,下一刻撿起腳邊的畫作,對照上頭的名字和臉孔時,心跳不自覺漏了一拍……
我曾經看過這個──不,這不過是蘇莉隨便畫的。
難道這也是幻覺嗎?為什麼莉拉的畫上是寫著「艾瑪」的名字?
就好像是我掉入了扭曲的時空裂隙,遇見了難以解釋的事件。
對了,蘇莉的日記……因為我們的不斷相遇,才讓這個世界出了差錯嗎?
就在這時,我注意到一張摺疊起來的小紙條,它就掉在我的手邊。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知道,那張紙條是從我的外套口袋裡掉出來的。因為它看起來不像是這個房裡原來的東西。
打開一看,真的是我的字跡。
「我……寫的?」這是從我以前學校常用的筆記本上撕下來的,內容似乎一語道盡回來的理由,但我卻沒有絲毫印象了。
完成詩集後,就讓一切結束吧。
詩集?是啊,至今的作品總是缺了點什麼,文字也愈看愈陌生,彷彿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是不同的兩個人。不過現在寫詩是為了告別過去的自己,這和紙條上的內容不謀而合。
紙張的內容還有理可循,但畫作──此時,樓下忽然傳來了門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