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獎落榜,想著還是貼出來好了。這個暑假如果有想到要改可能會再改一下。順帶一提Anemone太醜了就刪了)
十三歲那年,父親和一位多年往來的阿姨,吸毒過量死了。三四天未歸的父親讓母親急紅了眼,那晚急匆匆地,飯也沒吃,母親拉著我就要去找他。那是間鐵皮的矮房。碎在房子周遭的灰石縫隙裡,竄出許多咸豐草,走動間不斷黏上母親褪色的紅棕棉褲。她總愛穿這件褲子,說是久了、習慣了,穿上其他褲子總覺得扎腿。靠近門口後,一股女用香水的甜膩混著潮濕的騷氣,我忍不住乾嘔了幾下。母親讓我在外頭等她。母親再出來時,瞪著她那雙愁慘而憤怒的眼,不斷念著:「死矣,就按呢死矣。」昏黃的燈燒在她尖削的臉上,陰影顯得髖骨更凸出了,若是平常,定會有兩行血淚蝕穿那高聳的顴骨,疼痛使她哭喊,驚叫著不甘與憤恨:一定愛共彼對鬥夥計的拍死!一定愛佮彼个負心郎離婚!現在卻一滴淚也沒流下。
之後過不到一個月,母親也死了。乾涸凹陷的眼眶上,凸著佈滿血絲的眼珠子,混濁地吩咐著她的遺言——他依舊是愛我的。臥室外的窗檯上,爬滿了父親數年前為母親種的牽牛花。那牽牛花一朵一朵,凝上了清晨的幾顆露珠。水溶溶的天上,擱著幾綹白紗線,天氣也還是不錯的。
父親死後,母親囑咐過若她也走了,一切從簡就行,因此並沒有舉辦告別式。由於他在我尚未出生前,和老家發生過爭執,便分離了出來。母親唯一的親人只有妹妹,而姨丈協助經營著母親一家傳承下來的的小廟,在當地有相關的人脈,他們二人去世後,關於家祭的禮儀師,便是他找來的。姨丈有一張稱得上俊俏的臉龐,開展的烏眉,澄亮的一對眸子,嘴角略略下垂,但還算是豐厚。相比起那樣的俊俏,他矮瘦的身板,在露出的麥色皮膚的襯托下,過於單薄被掖在秋衣裡,看上去有些滑稽。
剩餘到場的一人便是母親的妹妹。她有張圓潤白淨的臉,和一頭燙得蓬鬆的中長髮。和母親給人峻整的形象不同。不過那對柳眉和瑞鳳眼,與母親果然還是有幾分相似。她緊閉的唇隨抽噎聲顫動,像兩瓣滲血的白菊,衰敗地披靡著,直到禮儀師結束工作離去後,也沒有停下。
香爐裡稀稀落落的線香,冉起絲絲灰煙,薰滿廳堂,雜著外頭飄進的鮮花圈的氣味。雖然已經入秋卻依然悶熱的傍晚,只聽見外頭悠悠飄過:「佇汝的心內,到底阮是野草亦是花……」
1
才邁入四月,太陽已經不留情地灼燒地面,從花園裡蒸散而上的濕氣,反射光線,一針又一針地刺進眼裡。今年的春天走得快,阿姨最喜歡的香豌豆的花瓣,原先是翩翩的亮橙、嫣紫、鑲邊粉紅……如今只是焦黃無力,垂落了下來。在花叢的間隙裡,一點陌生的紅紫貼附在竹架上。是個紅紫色的蛹。由於不清楚到時羽化出的是不是害蟲,思考片刻後,我將那蛹撕了下來,它的外殼泌出青白黏稠的汁液,被接觸到的皮膚浮上一片紅腫。搔癢灼熱下,我只能草草將它埋在那支結蛹的竹竿下。
「我回來了。」拉開大門後,撲鼻的是那陣早該枯萎,被蒙上霧氣的清新。是搶先我一步,經過挑選並且剪取下來的香豌豆的枝葉。
「阿英你回來啦,先去洗手,等一下姨丈從廟那邊回來之後,就可以吃飯啦。啊,今天有你愛吃的破布子蒸魚喔!」
我應了聲後向廁所走去。
父母過世後不久,我便被阿姨他們收養了,如今也過去了三年。從一開始寄人籬下的疏離感,到現在我也逐漸習慣了這裡,攀著青苔的紅瓦屋頂,生鏽斑駁的艾綠窗花,油膩泛黃的開關蓋板……廁所的空間十分狹小,由於沒有對外窗,管線也已經老舊,廁所裡總飄著股汙水臭的黴味。鏡子前的置物架,三人份的洗漱用品各自擁擠著,除了那柄慌亂擱在水池的刮鬍刀,幾根短而刺的鬍渣黏得到處都是。再多清水也沖不乾淨。忽然一股噁心自胃底湧上,灼燒胸腔,嘔出的幾口胃液青黃。空氣發酸。流出的水愈加發燙,燙得頭皮發麻,剛才腫脹的指尖冒出紅點,再蔓延到掌心,刺撓著皮膚。我抓起一旁的水晶皂,不斷抵著掌心揉搓,細碎的泡沫從掌心攀附到指尖,卻仍然搔癢。刷洗了好一陣子,皮膚失去知覺地皺摺著。紅點消失了,那些鬍渣也連帶被泡沫帶走,隨著漩渦被吞入那深不見底的排水孔裡,留下訇訇的混亂迴盪在耳畔。一切又有意識的恢復了平衡。
回到房間稍微整理過後,我換下了被汗水浸溼的制服。「阿英,姨丈回來了喔,快出來準備吃飯!」阿姨在外頭喊道,過了一會,隔壁房也傳來了動靜。直到再次聽見關門聲後,我才想邁出門去。
剛走進廚房,就看見阿姨已經幫我盛好晚飯,上面還放著些剔掉魚刺的鱸魚肉,除此之外餐桌上還有醬露燴冬瓜、炒空心菜、乾煸四季豆,和一鍋絲瓜蛋花湯。
「你出來啦!阿姨知道你不太會挑刺,都幫你挑好了。今天有你愛吃的魚,所以不要挑食,要把冬瓜吃完知不知道?家裡只有你不喜歡吃冬瓜。」說完,她笑著夾了幾塊冬瓜給我,上面黏著好幾條老薑絲。突然間,一隻骨稜的麥色手臂出現,揮舞著湯杓掀起陣陣熱氣,讓原先已經悶熱的廚房變得更加喘不過氣。
「姨丈。」淺淺地打了聲招呼後,我便快步回到客廳。鬆軟的米飯冒著熱氣,在被香鹹的醬汁浸透後,卻彼此沾黏了起來。鱸魚因為被挑了刺,成了支離破碎的模樣。他們一邊說著什麼,一邊從廚房走出。她明亮又烏黑的鳳眼,都給笑成了兩道線,她愛笑的這點,與母親實在不同。而平時不怎麼笑的姨丈,也難得與她相視燦笑著,露出一口白牙。我繼續扒著碗裡的米飯,並挑出一條又一條碗裡苦辣的老薑絲。
兩人聊得差不多後,阿姨撇過頭來問:「是說阿英,你們班的王老師還好嗎?」
「王老師?」
「是啊!我今天聽對面的張姊說,你們老師好像骨折請假了好幾天,想說都沒有聽你講過,就問問你。」我向阿姨指了指她嘴邊上的飯粒,一邊想著班長前幾日說了什麼時,姨丈低著頭又問了句:「張姊哪會知影王老師骨折矣?」
「張姊講是聽伊後生講的啊,伊毋是佮阿英佇隔壁班嗎?」眼前的兩人又開始像平常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用台語聊著天。
「毋過阿英攏毋知影矣,彼個王老師應該嘛毋是足嚴重啦。講甲敢若人全身骨折仝款。」她的眼又笑成兩道彎月似地看向姨丈,還舉起手試圖遮擋那笑咧的嘴。說完,又轉頭問我:「那你最近在學校怎麼樣了?我都好久沒有聽你跟我說你同學怎麼樣了。」眼底依舊是滿溢出的笑。
她素日裡確實是愛笑的,總把嘴咧到周遭都泛起漣漪。今天卻不似平常單純。我瞥了眼擺在旁邊五斗矮櫃上的香豌豆,心裡感覺有些不痛快。
「跟平常一樣。」像是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姨丈抬起眼睛看向我,嘴裡的飯還沒吞下就趕著說:「你阿姨關心你,你就說說你今天上什麼也好啊。」她嘴上笑著,卻又趕忙低下頭去,胡亂地翻動碗底的同時,彆扭地用手肘碰了姨丈,細語著:無要緊。「……就上國語、數學那些,明天還要小考,我先進去複習了。」說完,我便收拾碗筷,逃回房間去了。
睡前,阿姨在門外輕喚我的名字,要我幫她開門。她手裡捧著幾件整理好的衣服和薄毯。「阿英,這些是我給你晾好的短袖跟毯子,最近天氣變熱了,你那些長袖差不多可以收起來了。」說著,她便自顧自的進到房間裡,挑出幾件棉衫,又轉頭和我說過幾天會幫我把厚被子也拿出去曬。「好矣!那阿姨先把這幾件衣服拿走,你要早點睡知道嗎?阿這個給你。阿姨記得阿姊說過,你喜歡吃甜的。」她拿出兩顆冬瓜糖放在我手裡,房裡昏暗的燈光在那張擠弄出笑容的臉頰上鑿出幾道灰影,襯的那對鳳眼更加明亮。我攥著那兩粒糖,目送她纖瘦的灰影晃出房間,直到房裡又剩下我一個人。
2
接下來的幾天裡,姨丈都提早了大約半小時回來,踏進門就喊著:「惠貞啊!妳身體敢有按怎?今仔日敢有無爽快?」他從來沒有這麼關心過她,或者該說我從沒見過。如今卻總是大步流星地往她在的地方去。他本該是寡言的。或許偶爾興致一來,會和阿姨多聊上幾句,但大多時候只說必要的話,做必要的事,其餘時間不是在打理花園就是埋首於工作。睡前,剛想去上廁所,就聽見客廳裡傳來了笑語:「欲叫啥物名好?」「唉唷,汝嘛較細聲咧!阿英已經睏矣!」他們像是沒有發現客廳外的一切一樣,眼底盡是對方的身影。兩人就這麼坐在一塊交頭接耳著,說完還得裝作一副神經兮兮的模樣,趕忙捂住對方的嘴,再噗哧一聲,一齊咯咯地笑著。
隔天晚上,趁著香豌豆還沒完全凋謝,我悄聲從後門溜了出去,依偎著流洩而下的月光,我尋覓著殘存的香豌豆。忽然間,我看見一隻白蝶,翩翩地撲著對輕巧的翅膀。見我靠近後便停上我的手背。我能感覺到它正恣意地嗅聞我。若有似無的搔癢感使肌肉抽動皮膚。「嘶——」它猛地從手背飛起,一雙金邊黑目的假眼瞪向我,翅膀不斷地眨,那雙假眼愈發火紅,沒有燈光照明的鄉間夜晚特別昏暗,我卻能看見它振翅時假眼那不斷散下鱗粉,熒熒反射著月光。我沐浴著,空氣濕潤了起來。直至它再次飛進深幽的黑暗裡。我回到花叢前,摘下了較完整的幾朵。因為沒有容器,我只得把他們放到書架上。最近梅雨季到了,連續下了好幾天的雨,直到今天傍晚才緩了雨勢。空氣格外潮濕,皺褶的床單沾上了股黏膩的汗酸味,難以入眠。
濕潤的花瓣緊貼著書架,原先屬於春夏的清新,如今只剩下泥土和水交雜的味道。花芯滴答落下了幾顆水珠,破碎在桌面上,昏黃的檯燈照映下,倒也有點像剛才那熒熒的鱗光。我拿出藏在枕頭下的冬瓜糖,撕開包裝,將外表有些融化的糖放進嘴裡,甜膩的糖香充斥在鼻腔。模糊中,我好像看見她要領著我,離開這個小鎮,去到西西里島,在那裡開一間屬於我們的花店,裡頭擺滿了香豌豆……「叮鈴鈴鈴——」早晨六點的鬧鐘照舊響起,簡單洗漱後便是收拾東西準備出門上學。昨晚才摘下的香豌豆,花瓣已經萎黃乾癟,鬆弛地垂靠在書架邊緣。
走回那條日復一日的泥巴路前,我繞去了附近的一條小水溝,將那一朵朵無法振翅的花瓣灑進水中,目送她們漂離了視線。
「阿英早啊!」到教室後,美慧向我打了招呼,她是我的鄰桌,有著對閃動明亮的眼睛,下方綴著一顆肉褐色的標致的小痔,總是扯開著笑的唇角,有意無意中透露出了爽直的個性。
「早啊美慧。」
「我跟你說件事,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啊!」美慧壓低了聲音,並把身體靠向我,示意我再靠近她一些。
「什麼事啊,神神秘秘的……」
「你知道隔壁班的阿雄嗎?就你的那個鄰居,前幾天他們班的人在打掃的時候,發現他抽屜裡藏著一封信耶!」
「一封信?」
「是啊!你知道那是給誰的嗎?」美慧又再壓低了聲音,把手靠在了我的右耳邊上,「那是給誠班的學妹的!他們還說那是準備在畢業典禮那天,在禮堂裡給她的!你說,阿雄他怎麼不是給你啊?你們不該從小就認識了嗎?」一股熱呼的氣吹上耳朵,耳垂也被燙的酥麻,緊接著卻是一陣噁心。他?我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不過是鄰居罷了!這樣的告白只是兒戲,誰又能保證一心一意?男人,所有男人都和父親一樣!今日說要和你白頭偕老,隔日就到了別的城鎮,尋他那朝思暮想的情人,那女人也實在可憐,和母親一樣信了他,要不是因為母親相信了他,也不會留我一人……
「怎麼啦?嫉妒起學妹來啦?」
「什麼?怎麼可能!我和他根本不熟,也沒說過幾句話!你明明就知道我最討厭男人!」
「哎呀!那是我們平常開開玩笑,難道你對這事真沒有興趣嗎?真是的,那學妹都有人要跟她告白了,我怎麼都還沒有?阿英,你說說……」
「阿英?」
美慧推了推我的肩膀,「你沒事吧?別嚇我啊!」見我不願回應,她接著說:「好好好,我不說了,你也別想啦!我是真的沒有想到你這麼討厭他們。原諒我好不好?嗯?」隨後又起身過來,摟住我的肩膀。
「但你為什麼這麼討厭他們那群男生啊?」美慧輕拍著我的背,邊說著她對於愛情的渴望,像是將來要找個紳士帥氣的男人,最好是個都市人,不用太富有,只要能帶她離開這無聊的小鎮……我只感覺到噁心羞恥和不堪。
「好了,不說這個了。已經要上課了。」
美慧那閃動著的眼,瞬地黯淡下來,她惱怒地晃起我的肩膀,嚷著:阿英你實在太見外了,認識這麼些年也不肯告訴我!原本已經反胃噁心的胃變得更加灼熱。直到上課鐘聲響起,才依依不捨地回到位子上坐好,卻依然不忘對我使了好幾個眼色。好在她並不是個堅持的人,空閒間試了幾次也得不到答案後,就又說回平時的話題了。
「告白……」被風吹得颯颯作響的梧桐,蓋去了放學路上學生們的談笑,也蓋去了我低聲的呢喃。花園裡大概一朵香豌豆都不剩了吧,我想。那離「家」愈近,緊縮著的胸口愈加隱隱作痛。回到家後卻發現一個人影也沒有。忽然間,我喘不過氣來,只得跪坐在客廳的桌邊。我聞到了那股屬於她的清新。胃部翻攪起來,濃烈的噁心困惑和害怕自喉頭湧出。
我吐出了好幾顆紅紫色的蛹。
3
「惠貞阿姨,你在做什麼?」
「阿英啊!阿姨在種你姨丈給我的花啦,已經弄得差不多了,等一下我收好就可以進去煮飯了,再等我一下喔。」被領養快一年後的某天,她反常地在花園裡忙碌了一個下午。自從那天母親過世後,我在家看見她時,那圓潤的臉頰愈發消瘦、蠟黃,上頭總沾著新舊交織的淚痕。冬去春來,姨丈想喚她一起到花園裡看花曬太陽,她也不回,只是失了魂地待在主臥裡,繼續流著那兩行無聲的淒清。那陣子的飲食和家事基本是我和姨丈分擔的。但剛才,是這一年來我第一次見到阿姨笑。
「喔……那是什麼花啊?」
「你姨丈說是香豌豆,好像是義大利那個什麼,西西里島那邊來的喔!」她笑得露出了歪斜的虎牙,凹陷的雙頰也被擠弄出了深刻的皺褶,卻感覺依舊蹙著那對和母親十分相像的細柳眉。她又接著說:「這是你姨丈拜託認識的信徒,特地給我找的,他說他記得之前去市區裡,我看到這花的時候眼睛都亮了,說它長得像蝴蝶在飛一樣,多漂亮啊……他說得也對,不能再繼續這樣消沉了,爸媽跟阿姊都走了……」她的聲音愈來愈小,到最後甚至聽不見了。
「阿姨,你還好嗎?」
「沒事!阿姨真的沒事!你還小,阿姨不能一直這樣下去,要趕快振作起來給你做榜樣才行啊!」在眼框打轉的淚水,因為那刻意擠弄的笑容而滑落,她慌忙抹去臉上的淚水後,用力的握住我的手。「阿英,阿姨答應你姨丈了,之後不能再哭了……」我被握得有些疼,手心裡也悶出了汗,她囁嚅著,像是想再接著說些什麼。那些直到秋初都尚未死去的蟬聲,此起彼落地要我給出回應,霎時間,抓握著我的那雙手裡,接連鑽出數十隻斷了翅的白蝶,爬滿了她的身體,單單留下那雙已然破敗而冷峻的凸出的眼——「嚇!」我猛地從床上坐起,心臟直跳得厲害。自從那天第一次吐出了蛹後,我反覆作著有關於兒時的夢,夢見千百隻白蝶。醒來後嘴裡還總黏著好幾片蝴蝶翅膀。相比起第一天的蛹,這兩天已經是隻完整的蝴蝶了。是那天見到的白蝶。吐出的翅膀沒有預想中應有的光澤,只是成對濕黏的皺褶著。小心翼翼在手掌上撕開後,看見的仍是那雙濕潤的金黑的假眼,直盯著我。許是從胃裡吐出的關係,胃液洗去了鱗粉,翅膀也被酸蝕的坑坑洞洞。這雙眼卻依然完好,不斷從中心滲出酸苦的汁液,浸染了掌心。我翻出枕頭底下僅存的糖,撕扯開它粗劣的橘紅包裝,想著靠甜味壓抑不斷湧上的噁心,卻只是再一次的嘔吐,再一次濕黏的蝴蝶屍體,和沾上胃液變得酸苦的糖。
「阿英你早啊!難得這個時候就遇見你耶!」剛要走進校門,美慧便從後頭叫住了我。她上下打量著我幾秒後,問道:「你怎麼這幾天精神看起來都不是很好?」
「有嗎?可能最近天氣太熱了,沒睡好。」
「是這樣嗎……啊!是說昨天的國文作業你做了嗎?救救我吧阿英,我昨天忘記帶回家了,等等借我看一下吧,好嗎?」她故意用出嗚咽的聲音,還環上我的手臂,眨著她那雙明亮的眼。
「好吧好吧,那你等等得趕緊還我知道嗎,第一節就是國文課了。」
「那是一定的!你人最好啦!」
我們從課業聊到最近班裡的人際,再聊到最近流行的歌、衣服款式,接著上課、下課,午休時間和其他人討論哪道菜又吃膩了,再接著上課。昏沉間聽見窗外那颯颯的梧桐……
4
被隱瞞的日子並沒有繼續下去。眼前是擁有了新生命的母親。她興奮地抓著我的手,輕放在那柔軟、略微凸起的下腹,告訴我這樣一來我就會有個弟弟,他們二人也好有個依靠。又說著,一直到現在才告訴我,一來是因為那時還未足三個月,二來是他們倆不知道該怎麼向我開口。「阿英,他剛剛好像動了一下耶!但他還那麼小,怎麼這麼會動……」瞇成了線的雙眼,像極了彎月,也像極了顫著銀光的鐮刀。一點一滴的思緒從額間墜下,經過了淚管、鼻腔,又流經食道,而後匯流在胃裡,隨著她的喜悅,對未來孩子啼哭的那一剎的冀望……思緒成了翻湧的大海,胃氣酸蝕而上,充盈在我的鼻腔,嗆得我一句話也說不好。只能附和著那顫著的銀光,試著從嘴角擠落出「真是太好了」這樣幾個大字。躊躇間,我瞥見她那始終撫著,不,是護著的,已經微微凸起的下腹。喉頭愈發灼熱,胃是陣熱騰騰的扭攪。她終於離開房間。我跪坐在床沿,又嘔出了幾隻蝴蝶。這對他們來說該是多麼開心,結婚十數年,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窗外因雨季而濕潤的窗,將火紅的夕浪折射進這狹小又陰冷的房,沖散了原先那若有似無的香豌豆的氣味 。
傍晚,姨丈處理完廟裡的工作回來了,踏進家門時嘴裡依舊欣喜地喊著惠貞兩字,阿姨出來迎接時他正張開雙手,見我出現在走廊,便只是不知所措地在她的身旁擺動雙手,又礙於面子,朝我看了幾眼後便將手收回,彆扭地在自己的腰間揉搓著。「阿英,你站在那裡做什麼?」可能是察覺了自己丈夫的異樣,她終於發現了我的存在。「盛飯。」我笑著,「阿姨你們不吃嗎?妳肚子裡的孩子會餓壞的。」晚飯過後我回到房間,翻出剛才來不及處理的蝴蝶。那一對對碩大的假眼滲出了青白色的汁液,把抽屜底部染暈了一大片。我將翅膀一片片撕下,包裹進衛生紙團,沖入馬桶。晚餐阿姨特地煮的豬腳麵線是什麼味道,我記不得了。抽屜裡滿是那青白汁液酸鹹的腥味。這天過後,我也不再吐出任何東西了。
5
自她告訴我她懷孕後,又過了幾個月。日子對一個學生來說並沒有什麼改變。總愛拉扯我和我撒嬌的同學,錄音卡帶般重複替換的話題,數不盡的作業和小考,日復一日的鐘聲鈴響,依舊颯颯的青綠的梧桐。入冬後天色暗得快,美慧總是會加緊腳步回家。路燈發散出的黃光曝在墨色的天空,幾顆落單的星星依著弦月,退隱到片片朦朧的薄雲後。我緩緩踏步,不斷將腳步壓進泥地裡,直到那長滿青苔的紅瓦房映入眼簾。她正坐在客廳裡,一邊哼著歌,一邊用毛線縫著頂未完成的紅帽。「阿英!你回來啦!」她淺淺笑了下,眼底滿是輾轉難眠的疲憊。簡單回應後我便來到廚房,著手處理兩人份的晚餐。今天姨丈難得的需要去一趟外縣市工作,她的情緒相比起前幾天也更加低落。我撕下幾片麻薏炒入鍋中,摻進香菇碎和一撮食鹽、兩顆雞蛋,隨後煎至定型。這是她特別愛吃的一道菜。隨後又簡單燙了青菜,溫了冰箱裡隔夜的虱目魚和烏骨雞湯。收拾灶檯到一半時,她出現在我身後,說著:「阿英,你等等可以幫我擦個身體嗎?你姨丈去工作了,我不好彎腰。」我應了聲,接著刷洗那笨重黑沉的鐵鍋。「你也變得愈來愈懂事了,還幫我煎了麻薏蛋。之後你弟弟出生了你也要記得煎給他吃吃看啊!阿姨最近才知道你煮飯是愈來愈進步了,弟弟也一定會……」轟轟作響的水聲沖滅了漸遠的她。
飯後休息一陣後,我端著一盆溫水到了主臥,準備替她擦澡。棉質的睡衣披在她身上,卻遮不住愈發鼓脹的腹部,上頭爬滿了蝶翅般的紅紫網紋。我撇開目光,想逃離自那天起便陰魂不散的蝶,卻又看見原先細緻均勻的雙腿,成了一團臃腫發酵的麵糰,按壓後便會留下痕跡,顆顆凸起的毛孔下還漫著幾絲青筋。我低下頭,盲目地擺弄抓著毛巾的手,大腿根部的皮肉凹陷下去,隔著毛巾包覆我的指尖。水從毛巾裡擠壓出來,滴滴答答地浸濕床單。她一語不發,任由我揉搓她擁腫的腿。「阿英,幫我擦一下肚子吧,腿已經乾淨了。」我的視線被喚回那自髖部蔓延的網紋,不斷地,像是要將她的腹部完全包裹起來。我應聲,顫著手裡的毛巾擦拭她的腹部,妄想著只要毛巾能夠遮擋,那我也肯定能搓洗下那駭人的網紋。「嘶——阿英,等等……」她猛地抽了下,隨即撫上她那脹大的腹部。她蠟黃的臉面露痛楚,猙獰地皺在一塊,我問她怎麼了?是不是我太用力了?水太燙了?還是哪裡又不舒服?她卻鬆開眉頭,臉頰都笑咧開來,滾熱地喊著:「阿英,阿英!你摸,他剛剛又踢了我一下,你摸得到嗎?」她拉上我的手,將我的手放在那凸起的腹部,和預想中脂肪的柔軟不同,粗糙發硬的表皮下正蠕動著什麼,準備從遍佈腹部的網紋下拉扯出縫隙,破繭而出。我想抽開手,想避開那不斷往我掌心蔓延的網紋,她根根緊繃腫脹的手指卻掐著我的手腕,「不要怕,那是你弟弟在跟你打招呼啊!」她的眼底迸裂出火星,灼燒著我的手背。我又將掌心貼上她的腹部,感受那凹凸的網紋纏上我的皮膚,若有似無的搔癢感再次貼上掌心,「是啊。」我撕開緊縮著的喉頭,「他肯定會是一個健壯活潑的孩子的。」
夜晚的窗外沒有看見月亮,倒是墨藍色的夜空裡,鋪著一兩片灰紫的綿雲,不知怎地有些像那水溶溶的秋日早晨。我躺在床上,看著發紅的手腕,憶起了那對破敗而冷峻的凸出的眼。那股酸鹹的蟲腥味從抽屜裡漫出,搔進鼻腔,嗆得我咳出了細碎的泡沫,皮膚也濕潤得皺摺出浪花,隨著隔壁房裡傳來的酣睡聲,湧起,吞沒了我。他們浮沉,直至在海波上破滅,拼湊起了那支一晃而過的曲子:
「佇汝的心內,到底阮是野草亦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