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安鎮　在舊街賣胸針的女孩　＜間１＞

　　＜間１＞

　　她反而到現在都還不習慣于柔安這個本名。

　　從有記憶以來，樂樂就一直是爺爺的孫女。她知道兩人並沒有血緣關係，而且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幾乎都只用「您」來尊稱他，至於另外那些少部分的人則直接叫他「老頭子」。

　　不過爺爺就是爺爺，而她就是樂樂。

　　兩人看起來是相依為命，但其實沒有太多束縛彼此的成分在。即使爺爺現在行動都得依靠輪椅，但他完完全全有能力自己處理好日常所需，樂樂也有自己的生活行程，兩人只是住在一起，會一起吃飯、一起散步、一起學習、一起到教會去，僅此而已。不過，從外人眼中看來，她仍然像是個在後頭幫忙推輪椅的年輕看護。

　　但這還是要依場合而定，起碼對於今晚來說，大家都很敬重她。

　　回安中學附近有棟人潮擁擠的百貨商場，此時正燈火通明著。

　　這座百貨在回安鎮中具有標誌性，雖然不論是過去舊市區發展蓬勃的年代、還是由新市區統治的現在，它都不會是市民假日的首選，但即便新的高級商圈已經發展成熟，這裡依然擁有相當足夠的客流量，尤其又靠近回安中學，大多數的學生對於這裡就如同逛卡拉斯果一樣的熟悉－－一間全鎮皆有的連鎖量販店。

　　而關於這裡的頂樓，就鮮少真的有人踏上去過。

　　一般商場電梯只到八樓，往上九、十樓的辦公室需要轉乘另外一座，但如果是去那額外加蓋的十一樓就得要爬過三層的階梯，除了對老弱婦孺不太友善以外，大家也隱約耳聞過，關於座落在這的這間回安教會非常排外的謠言。他們並不傳教、也不開放來訪，整座百貨商場裡甚至都沒能看見任何一面指標或名牌。

　　樂樂攙扶著爺爺，但花了十分鐘就走完了三層樓，包含她又下去把給輪椅搬上來，都還趕得上約定的時間。

　　從梯間推開了厚重安全門，此刻一眼望去，是乍看恍如通往星空的深邃迴廊。

　　這條筆直方正的隧道以精細的銀漆鋼架作為結構，地面是米灰色的板岩磚，其餘全部都由燻黑玻璃打造，入夜的城市燈火，闌珊映上透彩的帷幕，就如同教科書上描繪的銀河系圖畫被立體了出來。

　　隧道走到底，左側有扇玻璃門，推開，是能理所當然地感受到總是有人細心照料的小花園，兩側有白色的棚架，未至花期的紫藤花正在醞釀著。十一層樓之下喧騰的街鬧聲清晰可見，但卻絲毫不打擾到這裡的恬靜，反倒成為了最完美的映襯。

　　間隔著小花園，一座雪白純凈的教會靜臥於夜幕下，周圍圍繞著幾盞探照燈，替它打上細長的氳黃光柱。建物主體是橢圓型，正門口前是扇形的階梯，上方有帽緣狀的弧頂。正中央是面巨大的拱形鑲嵌彩窗，而細長的直條形的則間隔環繞著兩側。此時，光源從室內透出，每扇窗上都因此顯亮著彩虹色的輝芒。

　　隨著放眼望去，只有見到一位穿著白色修袍的女士，她正坐在花園另端的小木椅上。

　　「晚安，黎恩牧師。」推著爺爺靠近，樂樂輕聲打了招呼。

　　身著全白修袍的黎恩牧師，留有一頭奶油色的長髮，並紮成了典雅的麻花辮，她的側臉相當細緻，稜角分明且擁有優白的膚色，幾乎就像是畫作上的聖女形象。

　　但就在她將容貌轉正面對兩人時，卻帶來令人怵目驚心的景象。

　　她的右半張臉被燒得面目全非，不只少了右耳，火疤甚至一路從脖子往下延伸、進到了衣袍底下。在她的右眼窩裡，是顆琉璃的義眼，瞳孔的部分，以淺淺一圈的圓形雕刻軌跡作為代替。

　　「啊。」她用唯一可視的左眼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抱歉，因為沒有預想到這個時間會有人來訪，就沒有事先將用來遮醜的面罩準備在身上。」

　　「我們和主祭有約。」樂樂沒有回應她的歉意，她壓根不認為這是一件需要道歉的事。

　　「原來如此。」黎恩牧師無奈一笑。知道這裡的人就都會知道，她的這裡的身分相當尷尬，既被人以尊敬的目光看待，卻又從不被託付任何責任，即使是教會的行程這點小事，他們都認為她沒有了解的必要。「那麼，讓我來帶兩位進到......」她頓時語塞。

　　「我想可能是在樓上的會客室。」樂樂看往這立在頂樓之上的兩層建築二樓。「上次見面是約在那裡。」

　　「好的。」黎恩牧師回以感激的微笑。「請跟我走。」

　　黎恩牧師推開古典的木門，引領兩人穿越內殿。輪椅與腳步在清涼靜謐的石板路上緩行，喚醒了白堊石柱與泥灰磚牆，兩側的玻璃彩窗閃爍著虹光。

　　聖殿中央供奉著神像。擁有俊俏臉龐並光裸著優雅胴體的聖父，以慵懶的臥姿舔拭著包覆住自己的熾烈火舌。

　　到了螺旋梯的下方，樂樂再度攙扶著爺爺起身，並小心翼翼地走上二樓。這次的目的地就在幾步的距離之後，因此輪椅可以就託付給黎恩牧師保管，而對方當然心懷感激地接下這份任務。

　　會客室雖然狹窄，但卻不算隱密，它有一面可以向外眺望回安鎮的落地窗。

　　灰白色的地毯上有張深木色的橢圓形長桌，周圍已經有三個人在等待。

　　站在窗邊，穿著酒紅色西裝，成熟帶點優雅的中年男子是這裡的主祭。「黎恩不只一次問過我，為何不允許任何人擅自協助你們上樓。」他回頭，個別看了兩人一次。「我說，這才是對您的尊重。」接著他便沉默，和樂樂擦身而過，離開並關上了門。

　　「好久不見了，『爺爺』。」站在最陰影處的女人雙手抱著胸，投來意味複雜的笑容。

　　樂樂在一進到這時就認出了她。「楷楓......姐姐。」

　　「『姐姐』。」楷楓閉眼享受了一會。「有時我真希望妳是我的。」

　　「妳還是一樣不聽話，只吃菜，不吃肉。」老頭子給了一個慈愛又擔憂的表情。「看妳臉頰兩邊都凹下去了。」

　　「別再囉嗦啦，哪有你那麼凹。」楷楓邊揮著手，邊走向長桌，替自己拉了張椅子。「妳就是太聽話了。」她開始打量起樂樂的一切。「這樣會要再待很久才能走出家門哦。」

　　「我呢，可是不希望妳們再有任何姐妹了。」這時，一直都看顧著回安鎮的那道背影說了話，與其說是加入了話題，不如說他才是這裡的主人。「看看我的這座城市，被你們家的人搞成什麼模樣？」

　　當樂樂將爺爺安頓在座椅上後，她抬起頭，看見那人正盯著自己。

　　他是個身材高大、體態健壯的老人，頂著一顆大光頭，留下一叢蒼白的絡腮鬍，紅潤的氣色和年輕且對一切都抱持好奇的眼神。

　　他穿著正面繪有鮮艷塗鴉的綠底短袖，下身是粉紅色的工作短褲，腳上是限量款球鞋，運動長襪幾乎要就要拉到膝蓋的高度。

　　即使像樂樂這樣的人，都覺得這身裝扮怎麼好意思出現在這個嚴肅而且美麗的教堂裡？

　　但當她認清那副長相後，便就明白了理由。

　　走在自己的家裡，就算他只想穿著一條內褲也沒人有權力管教。

　　－－林龍，回安鎮的主人。

　　「楷楓說妳從小就是個愛讀書的女孩，是所有姊妹裡最博學多聞的。」鎮長帶著興味對著她瞧。「告訴我，妳認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發明是什麼？」

　　樂樂還來不及反駁前一句話，就被下個問題搞得一團混亂。「......是文字嗎？」她試著回答。

　　「接近了，但不是。」顯然，鎮長大人對於這個答案感到失望。「再想想看？」

　　但接下來，樂樂給予的只有無盡的沉默。

　　鎮長看著她，直到終於失去了耐心。「是『城市』。」林龍收起成嚴肅的表情，回頭看向落地窗外。「人類最偉大的發明，是城市。城市讓人們變成了人，讓人類的時間從一輩子變成了一段歷史。城市可以包容所有的文字和語言，城市可以催生更多的文明，城市從基礎上改變了我們，城市......讓權力這回事，從伴隨個人起落的成就，變成了一種可以轉移的物品。因為在城市裡，人是如此地渺小，小到即使是我，都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了。」

　　樂樂沒有回應他，而是看了其他人的反應。爺爺還是只有微笑，楷楓則露出了不悅。

　　「妳一定聽過林姵蓁這個名字。」林龍突然提到。

　　樂樂遲疑了一下。「我和她......同一所國中。」

　　「也是同一所高中。」鎮長依舊看著自己的城市。「她的風評不怎麼好，對吧？妳聽過哪些？」他見她似乎又準備開始沉默。「不需要顧忌什麼，大膽說出來吧。」他語調放軟，語氣卻變成了命令。「比如她在舊街......或者......和妳們的前任校長？」

　　「鎮長。」樂樂漸漸將眼神下放至無人的角落。「我沒有辦法回答，因為無論是哪件事，我也都只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而已。」

　　「我不太欣賞這種說法。」林龍搖搖頭。「我們的一輩子就那麼短，能眼見為憑的機會簡直少得可憐。」

　　樂樂緩緩與他對視，眼神仍舊平淡。「那麼......鎮長，你認為那些都是真的嗎？」

　　「真的假的都不重要。」他回頭看著城市裡數千數萬的人們。「風評這遊戲，重要的是該怎麼去處理。」

　　樂樂第一次覺得想要早點離開。她可以以爺爺陪同者的角色參與一整天的會議，但像這樣硬被逼著站上舞台燈光中央，連幾句話都感到煎熬。

　　「我相信。」林龍對著窗外點點頭。「妳最好也相信。桌上那份資料，代表妳的第一份任務，雇主很榮幸地就是我本人，所以麻煩妳，交出能對得起妳風評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