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那天崔西爾直接抱著他飛離布拉德利礦場，然後和其他天堂鳥處理掉肩膀上的那枝箭。箭矢被拔出來後的一個禮拜，奈恩都在昏睡和轉醒之間反覆遊蕩。等到確定傷口的復原情況穩定，他們才輾轉回到天堂鳥的根據地。
他們一回到根據地，幹部們馬上圍了過來。大家不只七嘴八舌地關心奈恩的狀況，還給了他一碗熱湯。不是野肉或野生的梅果，也不是營養但難以下嚥的乾糧。奈恩這才感受到他真的回家了。
因為箭傷，崔西爾停下了大部分操練和實地演習的課程，只要求奈恩把更多書讀完。書單還是跟以前一樣，有些好讀，有些完全看不懂。簡單的書崔西爾會要求他讀進去，背起來，難的書則是要他用提問來學習。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奈恩都泡在書堆裡度過。有些幹部覺得這樣的行程對一個才剛受傷的孩子實在太操勞，但奈恩覺得自己確實有休息到。比起一下子停止所有活動，刪減行程、換一種方式工作更適合他。
一個月後，崔西爾總算要和他討論測驗的事。
奈恩知道這件事後覺得胃部緊縮，他知道自己表現得不算好，但該來的就是會來。他只能安慰自己至少他通過測驗了，場面不會太難看。
奈恩進到崔西爾的書房，對方從文件中抬起頭來，把文件疊到一邊，對著奈恩笑，「東西帶來了嗎？」
他點點頭，把懷錶放到崔西爾桌上，再馬上退回本來的位置上。崔西爾翻轉懷錶，端詳它，奈恩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速。過了幾秒，懷錶終於被放到桌面，蓋在崔西爾的手裡。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奈恩搖搖頭，「它是魔具或者某種信物嗎……因為它應該很重要？」
「很重要嗎。」啊……這不是他想聽的答案，奈恩幾乎猜得到崔西爾接下來會是什麼反應。崔西爾說：「哪裡重要，奈恩？」
「它……」奈恩硬著頭皮回答：「如果它是魔具，那它一定有很重要的用途。」
「什麼用途？」崔西爾笑吟吟的。
「……懷錶！請把懷錶借我。」
「它是你的了。」崔西爾一擲，奈恩連忙雙手接住。
奈恩快速看了懷錶的正反面，再打開懷錶，掏出針鉤試探所有可能有機關的地方。如果它是一顆魔具，就會有能讓魔力通過的陣式和供應能量的晶石。但是……
「這裡面沒有陣式，它應該是某種信物。」奈恩說。
崔西爾又笑了笑，奈恩知道他總是喜歡更具體的答案，連猜也要猜得具體，所以在他提醒前，奈恩決定先開口，「它可能可以證明某種身分……布拉德利麾下也許有別的隱密的勢力，他用懷錶讓他的手下知道他是誰。」
「那我們現在把他的財富據為己有了，幹的好奈恩，它肯定不好找吧？」崔西爾說。奈恩搖搖頭。
「它很顯眼……我趁他看時間的時候下手的。」
「他還用它來看時間，這人不太聰明啊。」崔西爾嘲笑出聲。
臉紅的人卻是奈恩，「它根本不是信物對不對？」他說：「它太貴、太顯眼，而且布拉德利連藏的意思都沒有。」
「別著急啊，你是我的探員，只有你才能告訴我正確的情報，我要靠你的，孩子。」
又是一個要自己想出答案的一天，崔西爾不會幫他，他得靠自己。奈恩把懷錶捧在手裡，恨不得這東西徹底拆開，把所有的秘密找出來。但如果它既不是魔具，也不是信物，它還能做什麼，開口跟他說話嗎？
想啊……快想，崔西爾不會出他解不出來的題目，他想得出答案的，更何況這還只是顆懷錶──
「這就只是個普通的懷錶。」奈恩說：「……它沒有任何用處，布拉德利只會拿它來看時間。」
奈恩聽到自己的心臟怦通作響，他的手心冒汗，卻不是因為對這個答案沒有信心。
「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你一點都不珍惜它……」奈恩睜大眼睛，用眼神哀求崔西爾可以說些什麼駁倒他，但崔西爾只是為他鼓掌，「聰明！孩子，這東西是你的了，拿去作紀念吧。」
「但！這、不合理……它真的只是個懷錶？」崔西爾點點頭，奈恩忍不住覺得好失望，「為什麼……」
「不過小孩不會想要這種東西吧，你要丟掉也──」
「不要！」
崔西爾瞪大眼睛，奈恩也被自己聲音嚇了一跳，一時間卻也不想道歉，雙手把懷錶按在胸口，「有很多人幫了我……它應該很重要才對，不然……這一切有什麼意義？」
崔西爾無語地看著他。他問錯話了嗎？他知道天堂鳥裡面有些東西不能問，可是──
崔西爾指了指擺在旁邊的椅子。奈恩聽話把椅子挪過來，坐到對方面前。對方就這麼看著他，他的老師表情很少看起來……這麼平靜。
「所以，你覺得它應該很重要……就算它確實沒有任何功能？」奈恩觀察崔西爾的語氣和表情，判斷這大概不是在責問，於是小心翼翼地點點頭。崔西爾問：「為什麼？」
奈恩還是沒有馬上回答，直到他發現崔西爾只是看著他眼睛，他才開口：「……我在礦場的那幾天，死了好多的人。我知道就算我沒有到那裡去，他們還是會因為別的原因死在裡面，可是……如果這個懷錶沒有辦法救更多混血，它真的沒有任何意義，那我為什麼要把它偷出來，那麼那些混血又為什麼要保護我？」
「你希望它有意義，因為你希望混血們死的有價值？」
崔西爾問他，而奈恩點點頭，「我知道他們不是為了這個懷錶犧牲，但是，對……」
「要說意義嘛，並不是沒有。」崔西爾對奈恩伸出手，邀請他把懷錶遞上來，奈恩照做。崔西爾接過懷錶，翻轉錶身，「這是布拉德利家族的傳家之寶，當年他們在自己的所有地上發現了礦藏，所以他們把一開始發現的那些金屬造成懷錶，用來紀念布拉德利家族致富的那一刻。也是從那一刻開始，這片大陸多了上千個混血得為純血賣命，賣命到死。」
「這……是一個象徵。」奈恩的聲音很小，他理解就算是把這麼一塊錶偷出來，也可以有他的價值，可是……
「這就是我們在做的事了，奈恩。」崔西爾說：「天堂鳥哪怕是掀翻一座礦場，都只相當於從名為世界的牢籠裡偷出一塊懷錶，你盡力了，所有人都盡力了，這就是現實。你甚至可以說天堂鳥的存在沒有價值，只要你高興。」
「可是！這不是事實。」天啊，他又來了。奈恩趕緊低下頭，「你們做的很好了，如果沒有你們……混血甚至沒有希望可言。」
「所以決定它有沒有意義的人事實上是你。你可以決定他是一塊破錶，或者是一場小小的奇蹟，你也可以決定那些混血是在貫徹自己的意志還是自尋死路。」
「這一切……由我來決定？」奈恩突然覺得很惶恐，一大群混血，這麼多條性命，他們是否擁有價值……由他來決定？
崔西爾把錶放下，推到桌緣，推到奈恩的面前，「奈恩，這東西對你有價值嗎？」
那枚懷錶明明就在眼前，奈恩卻覺得它好遠，好沉重……這不只是一塊錶而已，這是那天的劍刃相撞，右肩澆淋滿地的鮮血，還有百年來混血未能安息的冤靈與亡魂。
「奈恩，這東西對你有價值嗎？」崔西爾又再問了他一次。
「……有。」奈恩深呼吸，聽見自己的嗓音顫抖，都到了這種時候他還這麼意志不堅。
「你那天看到的革命，對你來說有意義嗎？」
「有。」奈恩逼自己開口。
他有何資格去評價其他混血的苦難？又有何資格去審判他們的靈魂？但要是混血們的性命，精神和意志就是必須被他人肯認，才能真正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他又怎麼膽敢不做下論斷。
崔西爾直視過來，奈恩只覺得對方的視線好像能穿透他的身體，看穿他的靈魂，「未來你在天堂鳥的每場交涉，每場戰鬥，每場革命，可能都不會有任何進展，不會有任何回報，即使如此，你仍然覺得這一切有意義嗎？」
奈恩倒抽一口氣，突然間明白了什麼。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考驗，他得當那一個定義混血的人，給予所有奴隸和犧牲者他們應有的價值，賦予所有受苦的生命應有的意義，然後一肩扛起所有的事物。
崔西爾不只要奈恩冒險犯難，他要聽的是他的答案，他的決意，他的選擇。過了好久，奈恩才終於開口，「有的。」
「為什麼？」
「因為，」奈恩看向崔西爾，「因為反抗本身……即有價值。」
奈恩的心臟怦通狂跳，他緊盯著崔西爾，確認對方的眼神。崔西爾扯出笑容，那笑容就像因幼子而自豪的野獅。
「歡迎加入天堂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