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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Case 5.-延時側寫 (其二)

飛魚吐司 | 2022-04-27 14:34:21 | 巴幣 1104 | 人氣 140


瓦伊凡試著釐清思緒,可惜只夠將思緒延期,卻不能治本。現在,像延續上午的好天氣一樣,陽光斑駁依舊。穿過雲層,往平原、長廊乃至途經職員身上揮灑光暈,又伴隨時間流逝,漸漸朝常綠的西方山脈移動。不過訓練室中的幾人還要經過近半小時的休息與延長賽,才在返回宿舍的路上欣賞風景的餘裕。至於瓦伊凡,則是其中最早離場的那位。

她們四人一起在場邊收筋和確認傷勢。空調颼颼吹著,氣溫偏低,不過是乾爽而毫無霉味的氣流。這時本該是絕佳的訓話時機,可惜煌和嘉維爾的鬥毆稱不上過火。加上灰喉也在對局結束後上前,用莫名熟練的怒聲斥責兩人,也就容不到瓦伊凡置喙了。

經過十五分鐘的伸展和初步消炎,盤坐在地的兩名戰士才恢復了平時的精神。儘管任誰都知道,當務之急還是補充營養和水分,只是其中之一的菲林仍滿腔熱情。或許疲態漸顯,但戰意尚存。

言語間帶著莫名的彆扭。

也許跟突然響起的電話有關。在她們定下心確認傷勢前,煌一跛一跳地抵達門邊,短暫接了通室內電話。也許是醫療部打來的。不論是誰,都讓她的態度從此一轉迂迴。

瓦伊凡不擔心是得知病情惡化。畢竟,假如活力充沛──眾所皆知,煌休養的前提介於粉碎性骨折和入土之間──她的實際訓練量肯定會凌駕表定。在帶隊、野外操練或高強度的搏擊後擦乾汗滴,換上備用衣褲,用各式器材榨乾精力,再留下滿房間的汗味。就觀察而言,菲林今天也樂於挑戰體能上限。

塞雷婭自認對訓練相對苛刻,但她也不得不感嘆煌越發懾人的體能,有時甚至威脅自己的積累。當然,只有體能暫且如此,若論及戰技則有鴻溝,而這正是她的弱點。或是在內臟受擊後脫力,或被高壓的攻防抓住破綻,不論哪項,都證實她的超群無法持久。

對局最後在一記柔道投擲中結束。煌來不及起身,在騎乘於嘉維爾身上時被搶過攻擊權,於是被抓著前襟,在近地的捨身投擲之下前仆、飛越半片場地,最後肉排似地撞入牆壁,頭上腳下。她和嘉維爾受的傷都不輕,但也不夠讓瓦伊凡出言指責。

她默默地做著紀錄。軟芯鉛筆往深色的軟殼筆記本上書寫訓練狀況,以便與半年來的變化做對照。同時她瞥見玻璃牆後的博士正在休息。男人坐在長凳上,墊著毛巾,身上是機能風的灰色短衫。他沒戴頭盔,光裸的腦袋上縫線縱橫,遠看像唇足動物的拓印。前傾上身,男人把臉埋進藍白相間的毛巾,剩下鋪滿刀痕的頭皮露在外面,像朵特大號、沒了花瓣點綴的向日葵。

查核完訓練項目,她抬起頭,發覺彎身而坐的博士正望著她,眼神彷彿在演繹她初見研究所教授完成片轉醇的全合成時,任好奇與亢奮支配的心神。他胸推的姿勢相當標準,可想而知,不必擔心訓練會毫無效果。縱然如此,考慮到人類原始的思維,她寧願相信博士是為周遭盡是讓他羞於鍛鍊的異性感到扼腕──前提是,他是個生物層面的男性。

瓦伊凡繼續動筆,在裝訂過的手帳本上列出新的字符。和已經存在的行文與註解一樣,端正而不失隨興。

八個多月了。有些瞬間她還歷歷在目。

她還記得第一次在街邊的辦事處裡,與男人針鋒相對的那段死寂。因為發生在博士身上的詭異現象,讓她一度將對方視作已死的仇人……當然,如今不再是這麼回事了。

與時間共逝,直指曾經同僚的怒火跟著熄滅,不過她不曾輕饒自己半次。但塞雷婭也從不鄙視沉迷研究的學者們,或為了哺育老小,默許萊茵生命惡行的戰友們。

回到現在,她依舊嚴格審視自己,只是不再像以往那般尖銳。沒有人會像她在萊茵時那樣敬重她,不過這樣倒輕鬆得多。原則上,這是她理想中與部下的關係:不卑不亢,展開像學者之間的交流,而她做到了。

也正是這樣,博士那隨旁人仇恨而改變的外觀,現在看來是如此樸素。

她停下手中劃記。這是她提昇結構訓練的壓力後,第五天,也是第五次適應背後的酸澀感。和初次增量時相比,脊柱的異樣減少很多,不過還得看往後兩小時的反應。

她在序列的項目之下補了行小字。

其實凱爾希對她職務外的活動少有評價。以結果論,只要對周遭沒有負面影響,不動搖羅德島衝突時的勝算,那名類長生種幾乎不干涉她的生活。

一如剛上任時,她所待的研究室就有維多利亞裔的情報員、法術學家,也有沙漠王酋的御醫後代,在混熟後,她不再訝異這間組織的特異性。不分國籍、職業和公私,就連手法剛柔也只是立場外的參考項目,好最大限度地網羅人才,只要他們將正直、堅定和向善視作準則。

她曾覺得這不過是口號,但這般對外物的失望已經過去。換句話說,羅德島無疑為她的執著注入新的動力。這間組織證明了她的堅信並非頑固。即使犯錯、顧此失彼,還有人走在她的前後。那麼作為實踐者,她應該以身作則,因此她體恤下屬,對業務盡心而為。讓還算年輕的男女知道:這是過來人應有的氣魄。

可惜她依舊把控不好責任的輕重。

灰喉的言論點破了她兩個月來的不自知。面對闊別已久的親人和摯友,她遠不像自己口中那般自知、自愛。

即使信誓旦旦地決定會保護赫默,伊芙利特也不懂職責、權利和能力的不同。要說伊芙利特是不甘寂寞,才趁赫默業務繁忙時調查自己的宿舍所在,似乎也說得通……不,她在想什麼呢?薩卡茲會如此熱衷探路,除了私情外別無可能。

她只是等得不耐煩了。

而這話也適用於塞雷婭身上。

這次她再說不出什麼冠冕堂皇的話,只有原始得與人格相悖的衝動,一種難以言述的酸澀。她沒有義務將責任分享給人,何況在羅德島,也沒有誰能如從前的下屬般放心囑託。想當然耳,她不得不時刻繃緊精神。

她曾期盼如今的生活,但當一切超越她兩年前的所想和所向時,她還是選了相對保守的做法──她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彌補這些漠視?

她與赫默該對付的是礦石病、職業任務和研究,預防萊茵生命的干涉──甚至,也是最重要的,還給伊芙利特該有的將來。也許無法根治,但絕不該放任病情蔓延。女孩能平穩成長,對她來說已經是種緩刑。她怎能不將這視作命運的讓步?她是可以如此,然而高估了人對孤獨的忍耐……

「哎,這才叫生活嘛!」當大腦還在沉思中起伏時,恢復體力的煌恰好聒噪起來。

順著晃起的短毛尾巴望去,在留有深色水漬的細肩帶上方,菲林長髮如簾。空調從她的背上帶走熱氣,吹起淡淡的異味。她盤著腿坐,雙臂與腰胸線條緊實,像個青春健美的獵戶。

「話說,我都快忘記問了:特米米怎麼沒跟你一起來?最近也沒遇到她。」煌指指本該有女孩在那兒探頭探腦的更衣室,「聽說她也被列進新預備組的名單了。過得還好嗎?」

「你大可以去問她啊。」嘉維爾大力抓抓腦袋,「我沒那個資格決定她該幹什麼。她夠大了,有自己的生活。」

「撇開愛追著你屁股跑外,她是個合格的領袖沒錯。」那位菁英撥弄著髮根,黑髮像出浴時那樣潮濕。「想想我以前也常被分家的弟妹這樣追著跑呢。那時候也巴不得睡一覺醒來他們就翅膀硬了,但等人家長大以後,反而……」

「啊,等一下等一下。」靠在矮牆邊的嘉維爾突然叫了起來,「別動不動就提以前的事啊。我可不想冒被Touch看穿的風險問那些有的沒的。天知道什麼時候會曝光。」

「掃興耶,你離開前忘掉不就好了!」菲林不悅地托起臉頰,尾巴適時晃盪,在地墊和氣流間打出節拍。「說到底,就算知道也不會怎樣吧?又不是每個人一生都有機會在炎國待一陣子。」

「你在跟嘉維爾回薩爾貢老家玩之前也是這麼說的。還記得之後發生什麼了嗎?」灰喉搖搖頭。

顯然黎博利不假思索的回答堵上了菲林的嘴。關於羅德島的中型運輸機如何在1098年的夏日折損一架,在社內已是老生常談了。塞雷婭也聽過包含煌與博士,以及幾位新老職員在內的駕機出差,是如何在抵達目的地前遭遇飛彈射擊、墜毀,並引發一系列魔幻寫實色彩的故事的。

可惜盯著腳趾的黎博利對此漠不關心。「無論如何,我大概到死都不會知道你們在打什麼暗號。神神秘秘的,又好像講了什麼我該知道的事。」灰喉轉過頭瞪煌。雖然一臉不在乎,但語氣盡顯不甘。

話題無疾而終。菲林悻悻然拱起鼻子,正想仰頭倒下,轉頭瞟了眼念念有詞的部落領袖。「所以說,你的酋長兼頭號粉絲人咧?」那片烏黑的長髮又向前擺去,貼在微微起伏的背脊上。

「就說了,部落領袖跟酋長是兩回事。」嘉維爾大力抓抓腦袋,「覺得知道太少,你大可以直接問她啊,她又不是不熟你。還有我沒那個資格決定她該幹什麼。她夠大了,有自己的生活。」

「撇開愛追著你屁股跑外,她是個合格的領袖沒錯……」煌撥弄著髮根,黑髮像出浴時那樣潮濕。
「好啦,不鬧你了。這不像你會講的話耶,是在卡西米爾遇到什麼事了?」煌盤起腳,敲法槌似地拍拍大腿,任身體隨韻律搖晃。

「氣不過別悶著不說喔。畢竟大家都在!」

「就算真有故事,也要被你講完了。」灰喉勾起小腿拉伸,一手扶著牆上鐵桿。

「對啦,除了搭機體驗很爛以外,我是沒什麼好說的。整整十六小時,我只能設法在只比屁股窄幾厘米的鐵椅上坐穩。誰還有閒工夫看你的破漫畫。」

「你們是坐三號機去的?」灰喉突然問道。她捻著下垂的冠羽,又默默地得出答案,「……也對,只有那種運輸機的座位有裝置物艙了。真虧你不放草藥膏或嘔吐袋,而是塞這種沒用的書。也不想想全組織從上到下,沒幾個人能像你這麼悠閒。」

「也可以說沒幾個人比我還懂利用時間啦。要知道飛行時間長,假如不小心睡著,遇上意外時連穿降落傘都來不及呢!」煌自豪地環抱雙手,「對了,我的專屬位子坐起來還舒服嗎?」

「如果是跟咱們在薩爾貢坐過的人力轎子比的話,還挺不錯的。起碼我不必擔心它隨時會垮掉。」

「別鬧了,我們還不知道你在剛才的練習裡有沒有受傷。」灰喉離牆而立,挺起身子。「雖然尾椎問題比特米米的好解決,但我還是擔心……」

嘉維爾沒有回應,只是翻過身,晃起帶鱗的細尾以示其健康。尾梢的肉質部啪啪打了幾下地墊。

灰喉覺得被人敷衍。與之相對,煌倒是仰頭大笑起來。

「好啦,解散解散!肯定沒事了。」她喘了幾口氣後說,「知道我剛才還想到什麼嗎?要是找到機會,我一定要跟小阿米婭提案,讓隨隊醫生都學點物理矯正。這可比消炎噴霧好用多了!」

灰喉愣了一下。「那就好好享受吧,反正你也就這半小時會覺得舒服。」

「半小時也夠了。除了……對,有一點我很不滿意。」煌堅持道,「換個角度設想一下:當兩個人徒手對練起來,只要能力不相差到很誇張,最後挨的拳頭應該是對等的,對唄?但你到現在只體恤過嘉維爾,不覺得有那麼一點不公……」

「容我引用你說過的話:你的身體看起來不怕這些。」灰喉斬釘截鐵道。

「是~嘛,小心我哭給你看?」煌玩味地瞪著她。瓦伊凡知道灰喉正認真思考這成真的機率多大。女孩是個公事公辦的人,雖然懂得通融,但不太喜歡被挑戰。

所以她的冠羽差點炸開。「你只是想……」想討拍而已。瓦伊凡以為她想反駁,但女孩最終強忍住了。「算了,沒什麼。你當然也不容易。實際上,沒幾個人能在這種強度的訓練下堅持多久。辛苦了。」

「欸──」煌先看看灰喉,又望了瓦伊凡一眼,然後傻傻地笑了。

塞雷婭突然為黎博利感到一絲悲哀,同時很慶幸。撇開那對想把她大卸八塊的目光不談,灰喉無疑對這頭大貓深有關注。所以碧色眼眸只凶險片刻,就在眨眼後軟化。

眼下,那些新拓在肌膚上的青紅色印記影響不了煌的作息,而論及事態,儘管練習安穩落幕,也不會影響踰矩的本質。

再說時機恰當,她大可以糾正煌與嘉維爾過激的訓練方式──然後活成她曾經厭惡的官僚老人。

也許再觀察一下更好。

果然,當話題從不著邊際的鬥嘴間返航,煌一副解脫似地舉起手臂,伸了個飽含感激的懶腰。「話說回來,謝囉。推拿幫大忙了。」菲林轉過身,彷彿早就決定好在這時呼喚她,「抱歉啦,我得等話題結束再講這件事。」

「害怕話題無疾而終嗎?」塞雷婭看著她豎起的拇指。

「少來,是擔心你格格不入啦。」煌放下手臂,順勢挪了挪屁股,「畢竟你不像是對這些感興趣的樣子,嗯?」

「任何人都覺得我對這不感興趣。」塞雷婭搖頭,「論及交際或聯絡同袍情誼,我還是在乎的。只不過……」

「只不過,人際是雙向的。」煌搶先一步驗證她的答案,「別一副看笑話的樣子。是這麼回事吧?我還是猜得到你大概會講什麼的。」

瓦伊凡瞇眼成縫。

在轉過身來的煌身上,她看見了強健、自信,且有自覺的樂觀。瘀傷和紅腫遺留在半裸的腹肌上,隨呼吸淺淺起伏。儘管對以訓練為名的裸拳切磋頗有微詞,看著狀態欠佳的菲林,她還是幫了她一把。而僅憑校正就扳回肩肘一舉,似乎讓這位玩世不恭的女孩有了新的體悟。

然而那是她自己該釐清的事情。塞雷婭輕嘆著、審視起筆記內容,待確認無誤後闔上,走向場邊提袋。

像是要填補這陣凝重,遲滯的空氣緩緩流動起來。而方才與她交談的灰喉,此刻已厲聲質疑起煌的玩興,但聽眾興趣缺缺。更正確地說,那搥著小腿的菁英幹員晃著身子站起,在喀啦作響的拉伸中放鬆筋骨,向灰喉擺手暫別,然後大步朝她走來。

「要準備逃跑了?」煌的目光從犄角間的縫隙鑽入視野,「明明剛才還和我們家阿灰聊得這麼起勁,現在卻一聲不吭的。怎麼回事,是心情不好,還是有賞味期的高處不勝寒?」

「隨你怎麼想。」塞雷婭端詳著她,「話說在前,如果我佔了你身為她防護員的位子,我很抱歉。這不是我的本意。」

「欸,哪有這回事,我還得謝謝你願意陪她呢!」煌露齒笑。她看起來的確沒有別的意圖,而是確認般伸展起來,又勾起左腿。腿肌似乎有傷,致使鈍痛在臉頰上綻放皺紋,爬上眼角。「話、痛,話說,我看你還有力氣練習的樣子,要不咱們打個賭,然後再練一場?」

大概是拿下場盥洗當賭注吧,塞雷婭垂下目光。在長滿長鱗的尾巴前端,星狀的烙紅短刺將提袋的拉鍊闔上。

和半年前相比,這名戰士沒怎麼變。雖二十出頭,要是換上俗氣T恤,再給她一組相應的爵士鼓,她甚至能毫無違和地混入高中晚會的搖滾樂團裡。

一轉眼,指甲帶瘀的腳掌停在她眼前。煌雙手抱胸,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煌和她對視幾秒,又擠了擠眼睛、向後讓出一點空隙。「在想我是不是玩真的,嗯?」她俏皮地吐舌,「好啦,決定權在你。我還是懂得感恩的。願意花半小時監督阿灰練習,這個人情我不會忘──哎,因為想起來的時候已經晚了,我還擔心會不會被她教訓一……靠!」

灰喉舉起手,擰著一條已炸開毛的尾巴。「實際上你就是會被教訓一頓。」

「我只是、哎,痛,擔心你嘛……」

「知道了,謝謝你的關心。」灰喉最後用力扯了下尾巴根部,看著煌眼角飆淚。她側過頭去。一綹灰髮垂在眉尖,她盯著、伸手撥開。「建議你直接進入主題,煌。」

那頭大貓一時理解不來。但煌當終於不再為臀前的絞痛呻吟愛撫後,她才發覺自己正被三對目光凝視著。「呃……好!我們剛才錯過什麼了?」煌揮揮手,搧起風來。

瓦伊凡望著她。「你不如想想自己說過什麼有建設性的話吧。」

「一點突發狀況嘛。」菲林擠擠右眼,做了個求饒的手勢。然後她前彎身子,彷彿想看穿瓦伊凡的胸膛。

「不過,從剛才我就很在意一件事……是我的錯覺,還是你又變回當初那個樣子了?」煌抬起頭,眼眸隨拉近的距離睜大,「還以為這裡能讓你這副雕像一樣的精神軟化一點咧,結果別說腦子,連身體也硬得不像話。」

「我不怎麼擅長猜謎。有什麼不滿,你大可以直接告訴我。」塞雷婭語氣平穩,不帶批判或抵抗,用目光回推質問,「另外,我想你低估了我的柔軟度。」她補充道。

「對,對。咱可不會忘記我倆在實戰測試時的纏綿喔。誰想得到會有瓦伊凡愛用絞技勝過蠻力呢。」那對尖而長的毛耳忽然立起,接著煌挺立胸膛,露出招人誤會的笑容。「說真的,你只是個藥廠保安,哪需要這種技巧?」

「再想想延長賽的必要性吧,煌。」塞雷婭無視了煌的閒話。她收斂語調,盡量讓自己不那麼有壓迫感。然而菲林沒有停下打量。她的直覺一向很準,這次也不例外。她對瓦伊凡不想談論的問題起了興趣。

「沒有這回事。」煌彎著身子,視線在瓦伊凡的眼與犄角間跳躍。「對,你果然有哪裡不太對勁……」

「不太對勁的是你的腦子吧。」灰喉的聲音從菲林背後響起。

望著那對與言行相悖的目光,塞雷婭不以為意,並觀察起餘光中、大片玻璃彼岸的重訓室裡,練得臉色發青的博士。煌看起來也知道那不光彩,於是向前一步,自顧自舉臂,攀上塞雷婭肩頭。

「很好,現在我知道你怎麼了。」菲林蓬鬆的黑髮擋住了博士踢蹬的雙腳。煌攬著她,能徒手絞死瘤獸的前臂如同靠枕,陣陣搏動著。「是太久沒見過伊芙仔了,是不是?所以才悶成這樣。」

「我們兩星期前還有聯絡,煌。」塞雷婭側傾頭顱,用近乎規勸的語調回應。

「在走廊上蹭個幾下也算聯絡?聽說她從埋伏到被白面鴞抓回宿舍,全程十分鐘都不到。」

「煌,她什麼時候見過我不知道,但你看起來真的很欠打。」嘉維爾的聲音從水平下方升起。

煌訝異地眨眨眼。「那要看當事人怎麼想囉?」然後她回望瓦伊凡,熱情地勾勾手臂,「但我也沒辦法跟你統一口徑。假如你還是相信自己能一個人解決這些,任誰都幫不上忙的。」

「我只是盡我所能。」

塞雷婭克制想拍掉她手臂的念頭。煌的確不像是沉溺於肢體碰撞的酸楚,也沒有需要遏制的氣焰。不如說,菲林即便漏聽她與灰喉的對話,也能用邏輯猜出端倪。因此想介入話題是不無可能的。

「當然,說是在審視目前為止的行徑更為恰當。這對外籍職員稀鬆平常的。除了業務,我也有個人的事務要處理。」她瞥向煌,「再說,你是怎麼想的?我和那孩子的關係可不會就這麼變差。」

「嘿,這是炫耀女兒的魄力嘛……我是不太懂,不過你們沒事就好囉。」煌瞇起眼睛。那抬起手,豎著拇指的豁然,既像頓悟又向是另有心得。「說到這個,我也常感到無奈呢。有時感覺在自己的步調上走,卻又沒辦法顧到周邊的好哥們──我以為你應該不會這樣的,不過、哎,管他的,你這樣也挺可愛的,不是嗎?」

「……話說在前,煌,我打死不會救你。」嘉維爾揮了揮手,以替家屬簽器官捐贈書般的口吻自白。
「別低估我了,我只是好奇這份說法是怎麼來的。」瓦伊凡追著菲林的問題鼻息道。

她不是對話題無動於衷,卻也不清楚煌如此挑釁的理由。菲林想當然不是逞兇鬥狠的角色。也因為這樣,她言語上的進逼看起來格外做作。

煌握了握粗壯結實的手臂。「意思是:沒想到你也是個普通人嘛。當初入職測試還把我扁得夠嗆,誰知道其實這麼單純呢?」她頓了一下,然後直起身子、露齒發笑。「啊,我當然很高興你是這種人啦。不知道你聽過沒,我喜歡正直的傢伙。雖然偏執的部分還差我一點,不過正因為這樣,我才會放心跟你衝第一線呢。」

「是嗎?我很高興能自己能擁有這個地位。能知道付出的友善沒有白費,對我是種肯定。比起這個,我更好奇你現在具冒犯性的肢體接觸是為了什麼。」塞雷婭面無表情地回答,「另外我不必經過你的認同才能前往前線。是貴社的人事委員會,還有特務小隊的指揮給了我同行的資格,此外都是其次。」

菲林報以微笑。「是可以這麼說啦。」煌的聲音忽然冰冷起來。「我猜,你希望我倆繼續打啞謎,直到垃圾時間過完。但……你知道我在說什麼,老姊。我想你也不喜歡這樣種迂迴的說話方式。要讓話題早點結束的方法,就是堂堂正正說出來。」

「你管得太多了,煌。」

「……那也比你這樣裝深沉好上百倍。」

片刻,繞過後頸的手臂倏地圈起。那雙湛藍的眼眸爍然閃動,如老派電影裡的斷頭台刀。側著身的瓦伊凡自然沒料到這番行為,於是身體一晃,木然與菲林厚實的胸膛相撞。硬得嚇人的額頭在她眉間觸礁,熱氣隨寂靜的瞪視傾吐。

自以為了解全局,結果卻連人性都止於懵懂──菲林近在咫尺的氣息彷彿這麼叩問。塞雷婭開始懷疑這是否是設計好的。她有一瞬間認為,煌是為了策畫這場矯正自己的戲碼,才讓灰喉先打頭陣。那通沒頭沒尾,卻讓煌由此變得彆扭的電話或許有什麼內幕。

不過灰喉的反應徹底將假設駁回。「你該克制一點。」黎博利眉頭微皺。

「好啦,」煌清了聲喉嚨,和灰喉交換目光。「我就直接問了:是什麼東西,讓一個加入咱們的大學者做事綁手綁腳的?」

「希望這是你慎重考慮後得出的說詞。」好一陣子後,塞雷婭回應她的盯視。

「……聽著,我不知道該向你保證什麼,但如你所見,我依然是我,我信奉的基準也沒有變──除了有一點:我試著不再像過去那樣,將所有不同的人拒於門外,因為這對誰都沒有好處。」

「呃,你可能說對了。」煌轉轉眼珠,「詭異的是你卻沒辦法順著這個道理看開。」

「實際上我正在這麼做。因此我才能和你們相處融洽。」塞雷婭環顧周圍,「我曾以為我的為人不會讓你有這種錯覺,但現在看來,我們似乎誤會很深。」

「算了吧,你還是想把重要的東西全抓在手裡,老姊。」煌鼻頭的熱氣撫過她的鎖骨,「然後,希望此外的一切還照著所謂的『規矩』運作。或許這就是為何伊芙仔半年來遇不到你三次?你太執著於原則啦,所以不論疏遠或親近誰,都是出於計畫。過得自在點嘛!」

「看來你解答自己的假設了。」

「放屁,你絕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煌歪著頭思考了一下,「知道還有什麼很糟糕嗎?那就是你搞錯我倆抱在一起的原因了。我不是因為誰看誰不爽才這麼幹的。這對我一點幫助都沒有。」

塞雷婭把話頂了回去。「世界還沒狹隘到照著你的偏見發展。」

「但你就想這麼幹!」煌忽地收緊手臂,胸膛往前逼近。「知道嗎?我剛到這裡的時候和你差不了多少。疑神疑鬼,覺得就這麼把前十年幹的蠢事拋到九霄雲外超他媽不負責任,但變化就是發生了。有些人認為這只是他們計畫裡的一部分,但休息站可不是到處都有。那群人傻傻地相信自己會回到正軌,然後自以為是地在異地過起生活,認為一切不過是暫時的……」

煌換了口氣,說道:「你可以繼續認為一切仍在軌道上,也可以騙自己喜歡這樣的狀態,但每當有人問起,你還是會覺得心虛。」

瓦伊凡望著她複雜的表情,慢慢挺起胸膛。煌像是料到她會說什麼,悄悄別開臉龐,看向無處落腳的虛空。

「......能理解嗎?」不久,煌擺脫沉默問道。

「我曾期待過這一切能盡早結束,而我很早就不這麼想了。」瓦伊凡望著她,說服自己:她沒有義務坦白自己的心境變化。

但她還是想給這位好事的大女孩一點交代。

煌側著腦袋,眼裡氣惱和疲憊參半,彷彿在處理她自己的問題。

「對嘛。這種方式活在假象裡,你又能得到什麼呢?你不是才教育過安東尼,說什麼『不要讓身邊空無一人』嗎?話這麼說,你倒是把自己逼得夠緊哪。」煌語帶責備,箍在脖頸的手臂卻鬆開一些。

這是她半個月前說過的話。瓦伊凡心頭一驚,但隨即反應過來,認為這多半是安東尼.西蒙的酒後吐實。當時在場的三人中,只有那名壯漢有機會出於訓練與煌交流。卡夫卡不擅長應付靈敏的人。米娜就更別說了,或許對生鏽的發電機更有興趣。

但糾結這個有什麼用呢?

消化完煌前後不接的質問後,瓦伊凡拾起思緒。「過問這些對你有什麼好處?」

煌揚起眉頭。當然,不是真的厭倦話題。「就只是作為朋友,想多問兩句而已。記得你是為了伊芙仔才加入我們的不是?」她活動著拳頭,眼裡漸有得意,「既然不想放棄,那就貫徹啊。管它什麼計畫不計畫的。萊茵生命?秩序?那些就算放著納涼一個下午也不會有什麼變化──當然我一個小你十歲的屁妹也沒什麼資格講道理,但是呢……」

菲林拉長尾音,「就像你先前跟阿灰說的一樣,你在乎的人就在這裡。還是說哪怕講到這個地步,你也不清楚事情的先後順序?」

瓦伊凡有些意外。煌懇切的疑問,讓另兩對眼睛聚焦在她身上。她有任何反駁的資格嗎?或許有,尤其是面對一個僅憑旁觀就高談闊論的年輕職員,她還擊的手段異常得多。她大可以擱下一句警告,然後大步離開。尋釁的是煌,出手冒犯的也是。

對,只要她足夠狹隘,菲林為表友好的動作,只能被視作無禮。

煌似乎被視線邊角的動靜吸引,轉頭向重訓室望去。博士已經開始新一輪負重。判讀嘴型,男人正在為逐漸流失的體力擔憂,唯恐鑄鋼製的槓桿隨重量脫手、砸下。

瓦伊凡望著玻璃,又聚焦在眼前的澄藍眼珠上。「我只是太晚發現自己的決絕會造成什麼。」

砰乓。玻璃彼端的房間傳來響動,和堪為閃現的哀號聲。那位指揮官似乎遇上了抽筋,不過瓦伊凡無暇關注。她望著菲林插腰,思考一旁的黎博利能否看懂不快為何驟逝。

菲林對此貌似不太篤定,眼珠溜轉半圈。「才怪,你早早就發現了,只是不下臉來改變原則。再說我們已經很接近你的本意了:你在尋找答案,對吧?」煌轉著躁動不安的手腕,「需要姐姐我送你一點建議嗎?」

塞雷婭望著她壘球大的拳頭。「容我警告一下,貴社自有針對職員間言語污辱的條款。」

「嘿,你也太小看我了。這麼低俗的事我可不幹。」

「媽呀,為什麼凱爾希這時候不在場……」嘉維爾以手背扶著額頭。

但剛想低聲呻吟,略顯沙啞的哀聲卻被打擊聲輕易取代。沉重的聲音從煌與瓦伊凡之間炸開,而爆破的引線再清楚不過。是菲林緊擰成拳的手掌,撞上了瓦伊凡的側腹。

是不顧肝臟的一記擺拳。儘管受力在肌肉的緩衝下變得輕微,匯流腹腔的動量依舊讓胸膛發熱、骨骼陣陣搖動。因為距離夠短,足以讓穿戴防割背心的士兵瞬間離地的力量從右腹迸發,但瓦伊凡眼睛眨也不眨。

響聲退去。像一顆鉛球掉入流沙,除了拋物者與軌跡外,再沒有什麼能證明動量存在過。

塞雷婭看著煌佯裝輕鬆的臉孔,緩緩抬起右腕。

想當然耳,不是為了用暴力償還所受。沒多看停在腹前的拳頭一眼,她伸手將煌的手腕壓下。途中瓦伊凡問自己,為何肢體上的暴力始終惹不了她。當然最直觀的原因是,這不痛不癢。想著菲林是料到她已經繃緊神經才出拳,瓦伊凡不免莞爾。

因為我已經決定好了。曾經向灰喉坦露的心聲從耳際捎來訕笑。她能在獨行的路上樂此不疲,是因為她放棄了其他選擇,塞雷婭想。明明她不是無路可退,卻仍想用大義包裝,修飾自己的恐懼。

她望著煌漸漸垮下的笑臉,心裡猶豫片刻,思考十二年前的自己會不會因此把對方揍得漏尿。她過去只憑兩拳便砸爛了鬧事酒客的腎。無論如何,這場仗要是成立,或許一回合不到就結束了。

可惜她早就沒了初入職場的剛直。再說,喊著「你他媽在想什麼?」的嘉維爾先一步從牆邊爬起,朝兩人蹣跚走來。

而煌仍直望著塞雷婭。將一旁出手搭肩的阿達克利斯視作無物,她邊甩開被壓制的手臂,邊逞強似的咧嘴。菲林摩娑手腕,看了眼嘉維爾按在肩頭的手,然後鬆開勾在瓦伊凡脖頸的前臂。「這就是你要的的答案。」她雙手抱胸。

「在我看來,你不必拋下所有責任,但就這麼被……唔,該用量力而為形容,還是說被過重的壓力搞得綁手綁腳的更好?我都覺得這是屈才了。」

「……啊?」先出聲的是嘉維爾。塞雷婭看向她,妄圖用眼神請她放鬆,不過煌搶先一步。「是叫你乖乖坐好的意思啦。」菲林平穩地望著她。後來阿達克利斯一屁股坐回地上。「沒事了?」聽起來她仍不放心。

「沒事沒事。」煌換了隻腳立足,「咱們塞小姐其實很有耐性的,只是道德標準高得太離譜。」

「別爭論這些了。」瓦伊凡打量著,皺起眉頭。「抱歉,經過一系列的衝突後,我很難判斷你這番建言。」

「別猜些有的沒的了,我就是發自內心這麼想。」說著,煌雙臂後背,左掌拉起右臂,「你在經歷的是轉換期。也許你換過工作,不過肯定沒在這麼不利你行事作風的地方待過。Logos或隕星以前也這樣,所以我看得出來。你最後肯定會走;不管是從羅德島,還是從這種境遇裡離開。你足夠聰明,所以過得順遂;但在人情方面,你又顯得很傻,比我還糟。」

嘉維爾哼了一聲。那雙寫滿吐槽衝動的眼睛本想說什麼,塞雷婭自有定論。

不過她未做搭理,反倒專注在煌罕見的哲學發言裡:「聽起來真無可救藥。」

「我的意思是:上一秒,我只是個在面試時找你麻煩的老屁股,下一秒卻已經把你當朋友了;同理安東尼,他甚至兩個月前還在蹲監獄耶!你現在不也跟他處得不錯?」

「各取所需罷了。」

「嘴硬。你從他那兒得到過什麼了?」

瓦伊凡停頓片刻。「證明我的搭救除了利益和道義外還有別的意義。」

「您也真是……」灰喉怨懟的目光從煌肩頭升起。

牆邊的阿達克利斯問了一聲。塞雷婭後來才想起,嘉維爾本就對她劫獄的原委毫無概念。想著避而不談的答覆在她們眼裡只會是官腔,打算回答的塞雷婭,又被煌圓場的嬉鬧打斷字句。

「靠,你真的是個很糟的聊天對象。有沒有人跟你提過這點?」菲林望著被晾在一旁的嘉維爾,比了個沒事的手勢。然後她回過頭來,總結似地拍了幾下掌,放下。在那之後她環顧周遭,最後停在瓦伊凡微皺的眉頭之間。

「我想說的是,包含你和阿灰說的事情在內,那些都不是關鍵。因為你同樣也可以單單救走安東尼,留剩下三人讓獄友好好照顧,你卻選了更麻煩的一種解法。」

「這就是我告訴過你的。我仍在改變,卻要為你欲加的罪狀在這裡爭執不休。」塞雷婭說著,將遲疑推回心底。她望向重訓室裡那抹豔紫色的頭髮,與擱淺般踢腿的男人。她想起安東尼第一次帶松果訓練時,也是這麼回事。

「開門見山吧,煌。你究竟想表達什麼呢?」

被平時少用的安穩語調蓋過,菲林一時語塞。這時,以灰喉為首的目光停在她身上。回頭顧盼的煌欲言又止,臉色像是在地攤前挑選禮品般為難。過了幾秒,她抬起頭,然而還沒開口便被唾液嗆住。

「抱、抱歉。」

她掩著嘴咳嗽,向背後的黎博利比劃水壺的形狀,接著轉過身來。黎博利嘆了口氣。繞過兩人,往自動門邊的紅黑提袋走去。

「總之,咳,你說到一個重點了:你還在改變──」菲林望著她,表情帶著笑意。「欸,真是件怪事,你怎麼就轉不過來呢?你知道,所有人都在依環境變化而適應新的角色,而你默許安東尼、我,乃至博士在你眼裡改觀,卻不認為伊芙仔能在不需要操心的同時,繼續保持跟你的關係?」

「因為……」瓦伊凡飛快地掃視幾人,「我離這種豁達還有段距離。」

何況,我沒辦法再向她保證什麼。塞雷婭看著煌時而真摯,時而在捉弄下顯得生澀的反應,心裡的淤積漸漸如朝露散去。

煌的言行無疑是有侵犯性的,但也僅此一點能挑剔。

她選擇疏遠那頭薩卡茲,還有無關血緣與種族,仍盡力愛著女孩的研究員,是因為無所適從。而這止於片面。女孩至今仍牢記與她的羈絆,則是因為她理解並支持過她。她突然有些羨慕赫默。

灰喉從她身後出現。在蠻不講理地遞出瓶罐後,粉色瓶身的塑膠在煌臉上壓出圓形。「但再沒人能像您一樣接近她了。若不是這樣,赫默小姐也不會對此耿耿於懷。」

帶刺的切實之言,讓煌奪過水壺、湊到嘴邊的動作停了下來。不知前後文的嘉維爾也起了疙瘩,而瓦伊凡也不例外。不去細想,卻仍在不知不覺中累積的情感滿溢而出。在對灰喉消化對話的資訊量之快深表讚賞的同時,塞雷婭卻也發覺心底的困擾,似乎是因為想像而變得全然沉重。

「我很想說你想像力豐富,不過,這恐怕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塞雷婭低語著,「因為你說的全然正確。我確實對此膽戰心驚,灰喉。」

然而煌不合時宜地打斷氣氛。「我就知道……!」

有一會兒,塞雷婭懷疑灰喉在思考狂奔去工程部拿弩的成本。

「對,下次再破壞氣氛你就知道了。」灰喉收緊下巴說道,眼睛眨也不眨。

瓦伊凡看向她們兩人,然後釋然一笑。「容我做最後確認──即便知道沒人能接替我的職責,你也會勸我放下這些?」塞雷婭最後問道。當然,她心底的盤算要比這複雜,不過她仍期待能以此得到答覆。

果不其然,煌睜大眼睛。「你跟伊芙仔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嗎?偏要在餓死或撐死之間選一個……」她不可置信地笑笑,「哎,你等等,我都不知道該從哪裡問起了──對,你真的有把我剛才講的聽進去吧,還是我得往你肚子多揮幾拳?」

「我聽進去了。敢這麼建議我的人可不多,怎能不聽?」

「那你什麼時候要付出行動呢?」

「話說在前,煌。我打死不會救你。」

「安啦,沒什麼好擔心的。」煌炫耀似的弓起手臂,好像她真的能在力量上壓過瓦伊凡。「塞小姐超討厭意氣用事的。她寧願在大悶騷的基礎下,再把自己折磨得像壓力鍋,也不會做她討厭的事。不然怎麼以身作則……」

塞雷婭簡單應了一聲,讓微微彎起的尾巴垂下、靜靜休息。

她是受煌先前那番話觸動,而對諸事的念想也無須琢磨,早在更好的答案得出錢,就像易開罐裡的汽水般噴湧。

「你出拳了?」

她感覺煌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瓦伊凡動了動下顎。她甚至預留了幾秒,任呆住的菲林揣摩其意,接著伸手撫過側腹。紋理分明的肌膚上沒有半點瘀紅,像在無聲宣示著強悍。「我不是很在意你為什麼踰矩。要是嘉維爾不做反應,我甚至不知道這件事。」

煌悶悶地笑了一聲。因為按捺不住而翻折、聲響清脆的指骨就是很好的預兆。青年上鉤了。她發覺煌用著輕佻的眼神看著自己。儘管一閃而過,她仍堅信對方想過就此開打。這麼看來菲林收斂得不錯,她想。凱爾希讓她與特務小隊同行,原因之一就是要挫挫煌的銳氣。

「或許我該多用點力……但,說不定只是你比較遲鈍而已?你這個中年大頭症藥廠保安。」菲林攤了攤手,氣色漸有飽滿。

「無論如何,你該對自己的力量自覺一點。」瓦伊凡回答。煌的挑釁對她早沒了作用。「比如知道它的極限。用來舞刀弄槍是很合適,但不該輕易宣洩在人身上。何況,這似乎沒什麼用。」

「我也沒想過弄痛你呀。」煌不自在地抓起腦袋。後來瓦伊凡想,是這麼回事沒錯。但率先動手的煌沒有與她相望,而是將眼裡最後的險惡甩望別處。

然後奔放而不顯浮誇地伸了個懶腰。

「好啦,投降投降!反正我也不打算再演下去了……我可以相信你是有做好打算的,對吧?那、嗯,」出人意料地,她越說越沒自信。最後淪為一句遮著嘴問的悄悄話。「我是認真問喔……你肚子真的沒事啊?」

「你這傻子。」灰喉忍不住按起鼻樑。

「這……也不能全怪我嘛。當你看著一個學業有成,還能單手把人壓在地上的傢伙竟然為了一件小事擺起撲克臉,你能不急嘛?」

但這也不是你能解決的問題,塞雷婭想道。「你只是想替我解悶?」

「除此之外,我也沒有別的忙可幫。所以……哎呀,我很抱歉。你接受嗎?」煌擠著眼睛。她豎起拳頭、搥了下腦袋,似乎想以退為進。「還是我需要用更有實感的方式表達歉意?比如咱倆打一場之類的……」

這就是了。

「你還沒放棄這麼幹啊!?」嘉維爾不耐煩地盤起腿,聲音在疼痛的呻吟裡變形。最後她拍了拍臉頰,躺平了。「算了,隨你們去吧。我不管了。」

「恐怕你的狀況一時半刻也介入不了。」灰喉向她望去。

一股力量從背後襲來,將她打得措手不及。

「所以咧,決定好了?」煌一把將女孩攬進臂彎,「既然還沒打算離場,再下來陪我練練吧。這才是訓練室的本意嘛。」

「這可是你說的。不介意的話,我願意接受挑戰。前提是做好防護。」

煌走向她,拳頭捶著手臂。「為了敬老尊賢?」她舔了下嘴角。

「不是,我在邀請你。作為戰士,公正地切磋一下。覺得我另有深意嗎?我肯定認你的猜想,可是你也說對一件事:既然意識到了,就該貫徹。而我此前……」塞雷婭不踏實地說,「此前,我的確在迴避某些東西。」

煌吹了聲口哨。「你怎麼突然接受這件事了?」

「只要犯了錯,就該設法矯正。沒什麼能阻擋我這麼想。」

「你不氣我剛才那些話嗎?」煌有些不可思議。

「萊茵生命不需要這麼敏感的主管。」

女孩對著她瞇起眼睛。然後拋飛水壺,沿軌跡伸手去抓。她似乎很滿意她的豁達。「唷,看來我也不必擔心你沒融入環境啦。你看,這種辛辣的說法不是也挺有魅力嗎。」搖著尾巴,菲林諷刺地笑出聲來。「所以,你怎麼突然決定要下場了?如果是因為拉不下臉來感謝我就算了啦。你懂我在說什麼,對吧。」

她馬上就想起菲林常掛在嘴邊的狠話。瓦伊凡不作聲,望著她的鼻頭。「我仍會偶爾變得居高臨下,以為這無異於平時的自省。」塞雷婭撫著手腕,拇指蓋上掌狀的淡疤。「過去沒什麼人敢提醒我這些。而你看到了,就算是我,也有會無法不及的地方。我不會再讓它發生──但如果你又找到這些,到時候請別客氣。」

「直接扁下去嗎?」

「要是你辦得到,儘管試試。」塞雷婭隨口回道。

她看煌還想說點什麼,但菲林沒有,只是撇著嘴挪開目光。於是她仰望起鐵色的天空,並對清潔人員連管道間都掃得一塵不染感到佩服。

「還是繞回訓練的事吧。我只記得你不只一次提過,想把我揍趴在地上求饒。」沉默片刻後,她順從地抹開瀏海,自信地笑了。「要知道,戴手套重點在保護你,畢竟羅德島需要你的比重遠大於我……但,算了,造就這些的終究是你的價值觀。」

「又開始說風涼話囉。每次都這樣,你就不能說點鼓勵人的話嗎?」

塞雷婭搖動尾巴。「各自加油吧。別忘了基於威脅的內容,你其實食言過十五次。」

「噁,怎麼偏偏要提這個?我至少兌現了八次呀。」

「要是你在乎區區幾次勝利,就不會執著於挑釁我了。」她蹲下身,拿起從停止訓練後就躺臥至今的啞鈴。「好了,到此為止。待會兒我會像平時那樣應戰。在那之前,讓我先歸還器材。」

煌的體重從瓦伊凡身上消失。「要是你找藉口開溜,我會把你抓回來喔。」菲林張開手,動了動手指。

塞雷婭看著她手腕上留存的體表結晶,直到煌問道「是我手上有什麼髒東西嗎?」,而後背向另端。真是奇妙。她不是對感染者有絲毫歧視的人,但望著仔細翻弄手掌的煌,又能明確體認到:世上男女老少,彼此終究有本質上的差異。不論原因,受汙染源石影響的人,生命必然比普通人短暫。也是因為這條期限,她不得不及早結束一切,因而高估了人的耐性。

礦石病不會等她。但她珍視的人又如何呢……

「喂,不是說要還啞鈴嗎,怎麼還愣在這裡?」不自覺想到深處,煌劃破冷氣的巴掌忽地拍在塞雷婭背上。

「還是你害怕我幾周下來,會威脅到你的勝率?」菲林繼續說著,彎著腰打量啞鈴的重量。然後她習慣性調侃道:「安啦,用這種比人還重的鐵塊鍛鍊,你需要的只是維持強度就好囉。不過也只夠維持而已。要知道五年後,咱倆的贏面說不定會完全……」

五年──瓦伊凡慢慢地望向她。煌翹起指頭的得意表情漸漸變得僵硬,然後被複雜的遺憾取代。萬幸她回望而去的老友們沒有聽見,否則場中的氣氛又要再沉如霧濛冰海

實際上像煌這樣中後期的感染者,很難熬過這段時間。和伊芙利特一類被設定過的個體不同,中度感染的患者,其內臟機能只會下探。在肌肉因結晶脆化失能之前,器官就先行衰竭。

煌看來也知道話題棘手,不過凡是成形的開場白,似乎都過不了喉頭的那聲咕嘟。儘管塞雷婭能想見從前的她會如何直穿話題,但那位擇善固執,以忽略代替過問的方針,並不適用於這裡。

所以瓦伊凡只是等著,直到煌不情願地抬頭,像個抖出祕密的孩子。「看來貴社的菁英幹員都很有自信。」她與菲林對視一眼,而後伸出手,拍拍煌的手臂,「以你的體質來說,要活到那時不成問題。樂觀一點想,礦石病在那時可能已經感冒化了。不覺得若是以這紀念你的康復,也別有價值嗎?」她低聲問。

菲林猶疑的目光停下了。她手掌掩著脖頸,耳朵下擺片刻又伸直。

「……你是打從心底這麼想?」

「我是打從心底覺得,你需要這個答案。實際上凡事無絕對,而世上多得是想讓願望兌現的人。」塞雷婭望著她挪開目光,勉強笑了一下。「如果你想否定貴社、前人乃至整個文明對源石的研究,我也不會阻攔你。」

那對垂下的眼眸映著燈管的耀白。先是完整的一片,而後漸漸在濕氣中裂成幾塊。她當然不打算安撫對方,或做什麼徒有情感的安慰,因為這確實是可能發生的將來。世間進步得很快,她樂在其中。
就在她思索該怎麼料理話題時,一幅四肢粗曠的身影突然從腦海中掠過,讓對望的視線錯開了。煌有些楞神,回頭沿她目光望去。「又怎麼了?」

「你最近見過安東尼。」

「嗚、哎,我……幹,我情緒還沒調整好啦。給我等一下。」煌說著,沒等情緒滿溢便用力眨眼,然後換氣。她的眼角像是剛把熱淚吸回腺體,還留著淡淡的水光。

「我是說,當然有啊。不然我怎麼聽到你擺架子時說的那些?」她撓撓耳朵,「時間是上禮拜一。那時候剛練完重訓,看他在場上閒著也不是辦法,就裸拳陪他玩了兩把,事後罰了幾杯。」

「他過得怎麼樣了?」塞雷婭對她曲折的話鋒不感興趣。但用暗示彼此聯繫的關懷提問,也不是個代替沉悶話題的好方案。她是該在深思後發問的。即便爽快而相處融洽,菲林始終是這間組織的骨幹之一。

只不過,煌顯然也忘了這回事。「唔,馬馬虎虎吧。本想說換了個對手,應該能靠體能占盡優勢,結果還是五分鐘不到就被擊倒。嘔氣都嘔死了。」她故作遺憾地撇嘴,用掌跟抹過眼角,「當然這是我說的啦。用他的話來說,應該是『試著變得更好』吧?反正就是那個調調,隨便啦。」

「原來如此。」塞雷婭淺淺地笑了,眼裡閃著光芒。「這像是他會說的話。」

「另外我已經好奇很久了。你這句『原來如此』到底是什麼意思呀,難道藏了我不知道的笑點嗎?我起碼在五個完全不一樣的場合聽你這麼講過。」

「如果你想,下一次被戰術組抓獲遲到時也可以這麼說。」

「等等,你是在開玩笑?」煌看來十分驚訝,「還是說我得準備……」

「我說過了,我從前的人脈其實還不錯。」

「嘿,對。我看得出來。那現在呢?」煌這時反問道。

塞雷婭安靜下來。她思考著,目光一動不動。「……還在嘗試」沉默一會兒後,瓦伊凡說。「畢竟沒有萬用的待人之道。我只能約束自己,並力求改變周遭。同時,既然我重新從隨隊指揮做起,我也得研究你們遵循的規矩有無不妥。」

「換句話說,就是妥協了?」

「怎麼可能呢。」只是在接觸新知罷了,她在回答的瞬間這麼想著。「與其說是規矩,我更願意稱之為『作風』。在成事的手段、理由,和種種細節上,我和你們仍有很大的不同。」

「哪怕你混得挺不錯的?」

「說來慚愧,這不能替我過時的思想脫罪。」瓦伊凡瞟了眼不遠處的兩人,灰喉正在替嘉維爾推背。片刻,她突然問道:「你曾經擔憂過與人牽連太深嗎?」

煌好像看透她的疑惑。「替我記著:改天回炎國,換老娘問你這個問題。」她俏皮地眨眨眼。

「有時候,我希望自己能在這方面贏得輕鬆一點。」塞雷婭別開視線。

「那,謝謝你願意讓步囉?」煌咧嘴笑著,又往她胸前賞了一拳。「還有你到底要磨蹭到什麼時候啦。假如過了三點,這裡會變得很擠,到時候就沒辦法享受了。」

「享受、享受、享受……」灰喉不知何時結束了手邊推拿,「再這麼說下去,你的比賽會更快結束。」

「那得看這老姊有沒有這個本事了。」煌叫道,「好啦,快去快回!我們已經遲到好久了。」

享受。實際上,她很少和這個詞彙扯上關係。面對不再緊迫的生活,她還需要為了償還罪過,讓自己與切身的確幸失之交臂……不,她正是抱著這樣的決心加入羅德島的。她並沒有錯過或冷落誰。赫默與她各自在力所能及的範圍裡尋求解方、救贖和答案。誰先得出答案,誰就去拯救伊芙利特。

現在看來,這其實是個蠢想法。赫默的能力不足以支撐全部,而瓦伊凡也不如預想得那般清廉。

她不想只屈就於守望一職。在幾經波折後,她也確信自己其實相當貪心。

不如說,她向來如此。

當長窗對岸的博士和鑄鐵已在檢討訓練時,煌在場邊抬腿拉筋,向黎博利與阿達克利斯炫耀著還能做至少十組握推的體力。她們絆著嘴,替煌複審傷勢,甚至有說有笑。塞雷婭在門邊觀望了一陣子。漸漸地,風口吹下的冷意在胸膛著陸,讓重拳般的心搏減緩幾分。

變得能容忍職場間有說有笑,這究竟是出於妥協,還是她終於從久未改變的原則踏出一步?事到如今,她已經不會單憑幾人互動生疏,就認定誰有所怠慢。

節奏不同罷了。

塞雷婭感覺到她的觀念確實今非昔比。無關優劣,而是往從前未踏的、更寬闊的一方前進。她緊扣握柄。這頓悟的瞬間會持續下去。如今在這裡,她獲得了重新建構一切的機會。得到更健康的職場關係,儘管仍在邁步,卻不必再忍受錯置時空的違和感。她曾期望在萊茵生命裡感受這些,但拚力實現的,也僅僅是一方科室的端正和清廉。

何況這種假象,在伊芙利特的出現後開始崩塌。而她已拾起塵封的驕傲。現在她能實踐的事理所當然──也實則不只如此。

不過,她不記得煌與伊芙利特上次共桌用餐是什麼時候了。

塞雷婭沒來由地想起那通室內電話。在煌正為隱隱抽動的腿肌喊疼時,瓦伊凡回頭叫住了她。「話說回來,你似乎想用勝負對賭什麼。」她望著對視而來的煌,「我還沒聽到答案。」

煌噘起嘴,唇瓣像束起的麻布袋口,「賭個兩杯威士忌,怎樣?」

「你還敢喝酒!?」一旁閒了下來的黎博利叫道。

「有什麼關係嘛,我又不會就這樣少一天可活!」

「我以為你知道對賭的意思。」塞雷婭懷疑道。

不過煌搖頭晃腦間的嗔聲替她解了惑。「當然,是罰你喝又不是罰我。」

塞雷婭覺得腦中有某部分開始硬化。她只在極少數情況喝酒。偶爾餘興是不壞,前提是真有什麼好慶祝的。

「以我們的活動量來看,要消耗酒精附帶的熱量並不困難。」她停了一下後說,「但我不會就此妥協。想要什麼,就自己來拿。」

「當然,輕輕鬆鬆啦。」煌的小腿從窗前鐵欄上離開。向上直挺,與立足的右腿平行。「話說你是要賭什麼啊?都忘了問了……」

「賭那通電話的內容,煌。從這一系列的衝突來看,你很忌諱我提起這件事。」

菲林望著她,玩味地舔了舔嘴。「唷──隨便啦,」她歪著頭說。顯然比起代價之重,她更對自己的勝利深信不疑。

「不管要什麼,你都拿不到的。」

塞雷婭對此不予置評。進退、改變、挽救或奪取……人總會無意間改變環境,至少她是這麼走來的。儘管最後什麼也沒問,不過她不覺遺憾。她祭出籌碼的初衷是認自己定下心來,哪怕半天也好,重新審視那些未曾付諸行動的嘗試。

理論上,任何挫折或改變都不會動搖她的價值觀,在她眼中,也少有事物本該依成不變。撇開受時代考驗而不褪色的準則或規矩,那些嘲諷、抗拒變化的古舊之物,都是等待拋棄的雜訊。她不急於在矯正或摒棄間選擇,而是靜觀其變,挑合適的時機著手、一舉拿下。這是她待人接物的道理。

至於旁人能否接受她的生存之道,她其實不怎麼在乎。可惜出於偶然,她選擇用擦拭過的一隻眼睛的視野回望幾平方米大的世界,俯瞰在這整潔房間裡的女人思緒是否清晰。

比如半個小時前興趣使然的陪練。

賽局以瓦伊凡後起反超的勝利告終。規則是五戰三勝,加上因局末評分(Deuce)延長的幾回,她們經歷了九場攻防。最初幾回是煌占了上風,攻勢積極,彷彿與嘉維爾的纏鬥是由昨天的自己代勞。

可惜假象是暫時的。當榨出的最後一點精力也被用光,菲林才知道她的對手無須改變作風,僅憑照常運轉的強悍就能將她撂倒。面對摔投、壓制,或形同處刑的地板技能,狀態絕佳的她或許還能以蠻力或學來的技巧反制、掙脫,但這些沒能實現。流於乏力的她先後奪下幾勝,然後狀態開始下滑。

最後,不再認為自己能像搬開廢墟下變形的鋼筋那樣,讓瓦伊凡咬合如油壓剪的手臂移動半分。技術層面上,是來自診間的電話讓她顏面掃地,但她毫無怨言。

其實她不怎麼在乎輸贏。只要能帶來刺激,見識沒有碰過的伎倆,訓練的勝負不過是種定義。任誰都知道她欣賞這頭瓦伊凡,也對她如此縝密,卻仍在人情上笨拙感到無奈,所以憑著遷怒推了她一把。
塞雷婭擦拭完臉頰,翻開前襟。

對煌而言,訓練是交心的同位語;但對瓦伊凡而言,訓練是省思時間。儘管換做剛入職不久,塞雷婭絕對會過問煌寧死抵抗著絞首,還喃喃「你就這點本事」一類逞凶話語的惡習來由,不過半年來的共事早讓她不再苛刻。對誰都是如此。只要釐清本意,監督手法,她就不必掛心於結果。

水到渠成罷了。面對菲林持續至今的好強,這位熟悉鐵腕手段的管理者自有方法。何況她也不是第一次面對這樣任自信支配才能的年輕人。想讓他們的言行恰如其分,勸阻和以理服人不過次要。

就像她當年輕易被半地下室裡的道館師傅踩斷腿骨那樣,人們在被現實碾碎時最先體認到的,往往不是憤怒、不甘或羞恥,而是原始的挫折感。只要體驗慣了,任誰都會變得謙遜。前提是,她確實有執行的能力。

她抽出毛巾,左手托起內衣溝扣,尾巴接過毛巾,進而上舉、仔細擦拭背板。

至於那通曖昧不清的電話是怎麼回事,作為這次的勝者,瓦伊凡其實在挑定籌碼之際就對它沒了興趣……好吧,或許在與煌交互攻防時,她仍花費片刻審視迎取獎勵的正當性,但越發清晰的思考又無時不敲打著她的腦袋,告訴她:不論那是什麼,都與她脫不了關係。

她止息片刻。儘管是暫且無稽的揣測,但煌為表誠意而吐露的答案,仍讓她備感動搖。

亞葉。赫默。預留時間。

為了確認她是否會還留在訓練室。問題是,為了什麼?肯定不是她樂見的事。

她想起對伊芙利特的冷漠。闊別數年,這頭身體發燙的薩卡茲不再需要被捧在掌心,而是像她的研究員一樣,走出了自己的生活。當渾身閃焰的女孩揮出鐵劍時,已經在她的心牆上鑿出裂痕。

裂痕間曙光斑駁。

而你並不是打從心底期待,伊芙利特不再像從前那樣依賴你。她的腦袋裡迴響著。

她望著已然乾燥的胸腹。

責任。義務。慾望。她對末者尤其感冒。

她想起伊芙利特的病況。她並未對女孩加重的感染程度痛心太久,因為她全然憂心,伊芙利特的身上正發生難以演算的變化。

感染率上升,內臟與血液卻達成平衡,與疫病取得共識。那炎魔會將她導向什麼地方?在薩爾貢的荒漠,或者東哥倫比亞的地下鐵樹,都有她的生痕。

但女孩的家和美好還在別處。既然這樣,她就不該用過去規劃她的將來。女孩或許是被設定好的生命,但她活了下來,超越了蛋白與染色體的設限。

化為滿懷憎意的妖精。如此一想,是她放過了女孩。同時女孩也救贖了她不可饒恕的錯誤,甚至仍喜歡她。她要證明她值得被傾注思念。即便出生不受祝福,也有成為祝願的資格。

不錯,話是這麼說的。她只是不清楚,伊芙利特想不想把過往拋得遠遠的。但她也不希望事情淪落至此。這絕不是前功盡棄的問題,因為她前半生最慘痛的記憶停留在女孩身上。她突然問自己:所謂公理,真的無可撼動嗎?

她停在房門邊,從牆上的鏡湖裡看見自己:一個三十有餘的青壯年。體格健壯,雙臂有甲冑般的曲度。銀白色的髮絲蓄在腦後,犄角鐵灰與烙紅交映,似有槍鋒之芒。

可惜她對此徒有感懷。肢體間的溼氣差不多乾了。看著鏡中身影久了,她又覺得自己可笑,竟會被這點雜念絆住腳步。她不能堂堂正正地面對赫默與伊芙利特,是因為她自認不配。

儘管從未有人宣告她的失格,誰也沒有資格這麼做。

當胸膛下的熱浪漸漸與呼吸同溫後,她放下毛巾,簡單摺過、收進浴室門邊的洗衣籃裡,和兩天來穿的七分袖、短褲與貼身衣物一起。

她伸手撥開頭髮,回望房間盡頭的雙門氣窗。太陽歸山,餘暉將雲層染成燦黃。

盥洗後就去找赫默談談吧。她沒來由地做足打算,並將之反饋給手臂,隱隱握拳,讓筋絡鼓脹;另一方面,她開始回想羅德島針對青少年的特設課程何時結束。

如果可以,在四點前解決為上──不,是非做個了斷不可。赫默必須知道她的想法,為往後三人的關係,她至今深埋的想法表態。與其這樣徒於矛盾,不如打腫臉充胖子到底比較乾脆......

打腫臉充胖子?瓦伊凡轉過身,看著鏡中的臉龐從肅殺轉為詫異。

又把心甘情願的選擇當作困境了嗎。

像是為難改的壞習慣叫屈,瓦伊凡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一笑彷彿是種暗號,她聽見有什麼踏破了澄淨的空氣。聲音是從門外傳來的。塞雷婭頓時沉澱下來,彷彿她仍在風格簡約的辦公室裡,一名部下選在她休憩時分推門而入。她拿起掛在椅背的灰襯衫、打理整齊,有那麼一瞬間,她差點下令讓對方直接進來,儘管房間用的是電子鎖,只有系統失靈會切換至手動。

點水般的足音在躊躇一陣後停下。如果管理層有事相煩,他們會打室內電話,或者直接敲門。一般職員就不一定了。會在門前徘徊,只說明來者與她不熟,或關係尷尬。

「聽得到吧?敲門後表明身分。」她換上衣服後站定,低聲命令道。

無人應答。也許是工程區的職員在搬運物件時撞到牆壁。但如果是怕生的職員,那麼這番請託只會適得其反。不,你是學者,她邊整理頭髮邊想,那就該用行動驗證謎題。

一聲輕輕的喉音讓她繃緊背板。一開始,她聽見走廊左方傳來足音,然後腳步在門前放慢,向右漸弱。瓦伊凡這下再沒有心思自省了。她大步走去,不疾不徐地停在門前。恍惚間,她考慮起伊芙利特獨自來找她的可能性。畢竟也沒有別的可能。如果是她,演習課肯定出了什麼事。

後來她想到赫默。也好,就當作她找上門來吧──塞雷婭屏住氣,喚起防衛科領袖的氣場。

然後她壓下房門按鈕。艙門隨刮擦聲退開。為此動搖的某人挪動半步,稚氣隨吐息暴露。塞雷婭靠在門邊,犄角的鋒頭一吋一吋前進,直到臉龐與門框共處平面。初步看去,門框大小的走廊內景物依舊,然而空調的氣味不同以往,混入了防鏽油的味道。

這不是鄰近區域會有的管制品。實際上,她曾在兵器組碰過氣味相近的油類。待她熟悉了保養手續,才知道這種油只用於射擊兵器的扳機。

……機率不大。但如果是──會是赫默慫恿的嗎?

她又跨出半步,以僅供換氣的時間掃視廊道,不消半秒,就與一雙驚恐與尷尬參半的眼睛相望。在艷橘色的視線下,女孩單薄的胸膛微起伏。合身的墨綠背心罩著胸膛,無形宣示著正在發育,同時生長過剩的體格。

燈管投射冷光,與常態運轉的空調共演。背靠鐵牆的身影蓄著馬尾,形貌如淌墨毛筆,鵬軟而末端漸暗。在光裸的腿肚與肩頭,源石晶映光閃爍,一如脫模失敗的玩具。女孩緊貼牆面,右腳向後退去,好似要拔腿就跑,卻被目光釘在牆上。

塞雷婭望著她的眼眸。在無限延長的數秒間,她以為女孩會如期飛撲迎接、逃跑,或將她引往長廊盡頭的赫默,但通道上僅有她一個人。帶著忐忑而深感罪惡的表情,緩緩舉起了手。

「呃……那個、哈囉,塞雷婭。」伊芙利特看著她,試探性地開口,「你等一下有空嗎?」她緩緩問道。

創作回應

伊凡尼古拉斯
在這裡延續了前一篇賽雷婭的自我探討過程;與灰喉的交流後,接著出現的煌手段變得粗暴許多,跟她本人的作戰風格確實非常類似啊(苦笑)

我自己是覺得讓煌還有賽雷婭進行這樣的交流,是個蠻不錯的選擇;一方面來說煌的菁英幹員身分足以和賽雷婭有身分上的同樣立足點可以去進行破壞性較佳的對話,雖然對於賽雷婭來說似乎並沒有那個需要XD
另一方面來說,煌的人生觀寄託在她的行動中,而在這樣身體力行的展示中,雖然無法在熱身交流中對於賽雷婭有決定性的壓制,不過她對於生活以及對於同伴的態度到是經由了拳頭的互相撞擊下,讓賽雷婭有被推動了一些,雖然這部分也是起源自賽雷婭的反省而想要改變的意念,但總歸是好的。
而賽雷婭也不愧是賽雷婭,在和煌對練後的自我省思也太規矩了(苦笑),不過在這規矩之中漸漸滲透出的人性,以及對待伊芙利特方式的重思,確實是對於目前的賽雷婭來說,是很重要的。
賽雷婭對於跟赫默間微妙的氛圍,其實也是非常清楚的……我好期待接下來赫默清醒後的劇情,這樣賽雷婭的思路和脈絡會更加的清晰。
謝謝阿爾~辛苦了~
2022-05-07 23:32:59
飛魚吐司
我的天結果直到一個月後才發現伊凡大的留言......!深感愧疚(
然後,可以稍微提一下幕後了
繼承之前的觀點,灰喉的存在相較之下之所以會不太明確,其實是因為思來想去後,覺得有那個分量衝康塞媽而不突兀的島方也只有煌了。加上有前作留下來的存在感,所以不至於出現得太倉促.....至少我是這麼想的,能讓觀眾接受則是運氣好了
至於塞媽反省的部分,戲外是出於自己給她訂了「必須要在番外解決三人關係」的目標,戲內則是因為半年來經過的種種,於是難得思考起一個問題:我真的做了最好的選擇嗎?
人生不必只抓住一項事物,而人「能」抓住的,又是從他們「已經」抓住的事物衍生的。要如何在價值觀跟環境間調適,我想是往後會多著墨的點。既然已經在新的環境裡,那也不必緊抓著過去的全部不放了──我想可以這麼解釋
......吧?

總之在接下來幾節還看不到改變就是了XD習慣把短時間的劇情寫長也是我的老毛病,深感愧疚*2
然後,希望到時候還能給出值得認同的展開.......!
辛苦了
2022-06-10 14: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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