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給高海家的物資都在這清單上了，自己拿吧。」
村人大叔扔給千歌張破舊的紙條，便兀自去忙，不再理會千歌。千歌低頭將紙條望了望，紙張右下角蓋著花丸的圓印，代表今年的過冬物資分配數量——一如既往——是作為代理村長的她親自核可的。
(嗯……足夠了。)
實際上，以一家三口來說，千歌分到的物資比其他村民們少得明顯。這幾年來的冬天，年年一直是如此。
如今肩負全村責任的花丸，不會因為她過去與千歌的情誼——千歌深信花丸仍是那位從小對自己溫柔備至的長姐，雖然她們已經數年沒有私下說過話——做出偏私千歌一家的決斷。畢竟，現在高海家中那位孩子，當初是千歌自己不理會全數村民的反對，堅持要收留的。
所以千歌應該自行負起責任，不應依賴村子支援。千歌自己亦深信應當如此。
千歌默默依照清單將物資放入自己拉來的拖車，便拉著車離開廣場。大夥都忙著索取自家的物資，與千歌碰面的人皆只是彼此簡單招呼了一聲。
千歌自小在村中是受歡迎的孩子。雖然當年在村子人心惶惶的時刻，千歌還兀自堅持要收留鄰村慘劇後唯一生還的遺孤，村民對她的自私任性極為不諒解。隨著歲月過去，村子境況逐漸好轉，千歌行事也逐漸成熟了，總算漸漸重獲村民接納。
雖然也有像花丸那樣的人，至今仍不怎麼理會她。
日子雖然辛苦，但總是過得去。千歌對自己的境遇沒有不滿，也沒有任何後悔。
真的讓千歌無法原諒的，只有「她」而已。
拖車已停在自家門外。屋內腳步聲響起，顯是聽見了千歌歸來的聲音。
「我來幫忙！」曜從門內探出頭。那孩子的嗓音總是澄澈純粹地令人不忍，彷彿折翼天使降生在了錯誤的世界。
「不用急。」千歌伸手制止了曜。「早飯好了嗎？」
「啊，早飯剛做好！媽媽已經在吃了……」
媽媽是指千歌的母親。不知何時開始，曜也跟著喊起了「媽媽」來。因為母親看起來很高興，因此千歌也沒什麼意見。事實上，這幾年千歌在外農忙時，皆多虧了曜在家裡照看在家照顧身體漸弱的母親。
千歌不得不承認，自己不知不覺也習慣於依賴這孩子了。
「你先吃早飯再處理這些東西。我吃飽就要出門了，這幾天就交給你了。」
「我知道了。」
乖巧得讓人嘆息。
九年了，千歌仍不知如何清楚表達自己對曜懷抱的心緒。
千歌清楚的是，因為有她在家裡守著，自己方能安心在外奔走，努力維持生計。
寒冬將至前最後一次進城做買賣，是每年至關重要的時刻。千歌如臨大敵一般，駛著借來的騾車，上面載了滿滿的剛採收好的蜜柑，與村裡的長輩們會合，一群村人組成的小商團，準備出發前往沼津城，為了今年末的生計全力一搏。
「都到齊啦，那趁早出發！」帶隊的年長村民吆喝一聲，村民駛著各自的車一齊在官道上匍匐前進。
千歌望了一眼周遭的同行村民們。
有經驗老到的年長村民，仍數十年如一日地率領著隊伍；也有像千歌這樣，方接過家業，接踵父母輩的腳步出發的年輕人。每年的隊伍人員都多少有替換，每次聽聞誰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了因而退休，總是多少難掩寂寞心緒。
而今年……
(果南現在在哪裡呢？不知經商還順利嗎？)
多年來非常照顧自己的果南大姊，一個月前已遠行經商去了。千歌一直知道她有旅行遠方的夢想。這麼多年來沒有實踐，是擔心小小年紀擔起家業的千歌，不忍放她一人孤單地努力，因此在村子裡多留了幾年吧。至少千歌是這麼想的。
因此當果南終於決定要出發，千歌認為是自己終於獨當一面至果南可放心離去了。所以千歌不能顯露太多依依不捨，甚至是果南悄悄出發那天清晨，千歌儘管猜到了，仍然忍住沒有去送行，不想留給果南太多負擔。
但是，這次前往沼津城的商隊沒了果南的身影，不再擁有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能倚在背後的依靠。千歌發現，軟弱的無助感，在心底竄動得比預想還要強烈。千歌雙手拍拍自己臉頰，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就連沒有「她」的這些日子，不也一路撐過來了嗎？
千歌一直沒有發現，當年嬌小的她一不小心就養成了習慣。在內心鼓勵自己時，背脊總不自覺變得直挺挺地。
「大夥，兩日後凌晨在西城門集合，別落隊了啊！」
隨著村民的吆喝聲，大夥一哄而散。千歌彷彿害怕被一人被拋在後頭般，快速推著滿車蜜柑，循著記憶往熟識的倉庫經營者走去。對方是千歌父母數十年的老友，千歌在陌生的沼津城裡唯一可以無條件信賴的對象。千歌一如往常，打算將貨物安置完畢，再向城裡市集的批發商們談好價錢，逐批放貨。
……
剩下的空閒時間，千歌便一人在城裡百無聊賴地亂晃。只是少了果南帶領，千歌不免擔心自己在城裡迷路，沼津城雖非百川匯流的巨型城市，仍已比千歌從小長大的三浦村大了十倍不止。千歌僅是在熟悉的市集徘徊，耳邊流盪著城市白日下無盡的嘈雜，任由心緒飛馳。
城市的人們熙來攘往。每個人的面孔皆是如此匆忙。
這些人們天天過著這樣的日子嗎？千歌側著臉，忍不住想像。在擁擠的市街上來來往往，日復一日，走著同樣的路，為了生計奔波奮鬥。或許儘管身處的環境如此不同，他們習慣的日常與自己並無不同。
（「日常」嗎……）
只要一不小心，就會逐漸把身邊的景象視為理所當然。喜歡的也好，不喜歡的也好；收穫的也好，失去的也好。
千歌害怕這樣。「習慣」這回事。
一旦習慣了，當它倏然崩毀，人將隨之頹倒，毫無力量反抗。
千歌瞄了一眼遠處高聳堅固的沼津城牆。生活在這城中的人們，是否享有著更加安心沉浸於日復一日安穩生活的資格呢？千歌並不知曉。她只知道，正是在自己以為日子會永遠寧靜美好地持續下去的年歲，一切發生了劇變，她所依賴著的人隨之遠去，頭也不回。
九年大概足以至少在表面上，將一切傷痕撫平。只是千歌覺得，傷痕就這樣留在那裏，或許比較好一點。
……
忽然，背後一陣逐漸湧近的騷動卻把千歌的心神拉回身上。千歌警覺性地回過頭，一群興奮的民眾正簇擁著沿著街道快步而來。
千歌趕緊讓到道旁，讓那群民眾走過。
「快快快，露比郡主今天巡視來我們這市集，趕緊去看上郡主一眼啊！」
「錯過這個機會，不知更待何時！」
千歌尚來不及思索發生了什麼事，僅見著一群側臉滿溢笑容的群眾掠過眼前，腳步參差，紛紛往市集的中心擠了過去。
「我也要見見露比郡主芳容！」
「吼，不過就是個貴族，有什麼好見的……」
也似乎有的群眾是來不及躲避人潮被硬擠著往前走的……總之，千歌罕有見到那麼大群人興沖沖地在街上簇擁，而導致這群蜂擁人潮的原因，看來是那些人口中的——
「郡主大人，露比……」千歌知道這個名字。黑澤露比，沼津領主的親妹妹，整個沼津領權力僅次於領主的人物。
更重要的是，她正是千歌的家鄉三浦村得以存續的恩人，多虧了三浦村長的女兒——花丸——在沼津城官立學校與她建立的情誼。
原本僅屬於沼津權貴子弟的官立學校，十多年前開始開放平民名額入學，花丸當時是最早取得入學資格的平民子弟之一。就在那段時光，她與當時亦在學校就讀的黑澤露比成為了摯友。多虧這段緣分，在九年前的災變中，來自沼津城的援助在露比授意下源源不絕而來，讓三浦村很快從人心惶惶終穩定了下來。其後，露比承襲千本濱郡主的爵位，在沼津領權勢漸漲，對三浦村仍照顧有加，因而三浦村民亦對其十分愛戴。
——然而其實，千歌真正見過黑澤露比是在更早以前，當千歌仍只是個小女孩時——
此時，千歌不知不覺尾隨在人群後頭，已來到了市集廣場。耳邊的歡呼聲已比方才更加興奮，順著群眾的視線望去，果然，一支勁裝筆挺的隊伍，駕著坐騎沿著對口街道緩緩而來。為首的桃紅色長髮披肩的女子，臉龐俏麗，面帶柔和的微笑，輕輕向著歡呼的群眾揮手示意。
(真的是……！)
儘管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去探望在沼津官立學校念書的花丸——那時「她」也還在身邊——而花丸身邊看起來最親近的朋友、那位羞澀但溫柔的大姐姐，和眼前騎在駿馬上的俏麗女子，依稀可辨認出是同一張面容。而如今對方已是沼津數一數二的實權人物。
(不過……)
無法感受到實感。無論熟悉、失落、欣喜或感慨的情緒皆無所見，僅僅是知道，自己記得眼前這位人物的存在，如此而已。
只是恍然的直覺。親和的微笑底下，那位郡主的臉龐似乎滲了一絲疲憊。千歌不確定是否僅是自己把自身疲憊的影子映射到人家身上，而產生的錯覺。
……
人潮逐漸散去，露比郡主也已下馬和一些商團代表與其他官員談話起來，沒有什麼一般民眾可看熱鬧的事了。千歌遠遠地站著，也尋思起隔日得清晨就起床去和批發商們接洽，是否該早點回去寄住的倉庫休息。
此時，露比郡主似乎和身邊的人示意了一下，從談話場所獨自離開，往千歌的方向走來。千歌尋思露比郡主是否發現了什麼，四下張望，卻沒有見到什麼特別的物事。回頭看向露比郡主，赫然發現她正直直朝著自己走來。千歌微微嚇了一跳，心想一定是自己誤會了，卻見到露比郡主的眼神正面看著自己，還稍稍對千歌微笑示意。
千歌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而露比郡主不覺間已經走至了她的跟前。
「千歌醬，對嗎？」
「欸？是、你怎麼……」千歌過於訝異，回答起來完全忘了禮數。
方才遠遠望去騎在駿馬上，偉然挺拔的郡主，此刻忽然站到了眼前，千歌才意識到露比郡主的身形其實十分嬌小，比千歌自己還矮了半個頭。若不是身著勁裝華服，眼前的郡主完全不給人邈遠大人物的感受，簡直像是鄰家溫柔的大姊姊。
「我們好多年前見過面呢。唉，可是當時你還年紀很小，可能忘了。千歌醬你好，我是黑澤露比。」露比郡主似乎對千歌驚愕唐突的反應毫不介意，微笑著向千歌重新介紹自己。
「啊，嗯，您好！」對方竟然也記得那麼久以前的一面之緣，令千歌更加驚訝。不過，那麼大的人物竟然找上默默無聞的自己，千歌仍難以放下警戒。「請問……找我有什麼事嗎？」
「這個季節，千歌醬應該是來城裡發貨的吧？貨物已經全部成交了嗎？」
「貨物的話，還沒有……」
「那請稍等我一下。」露比說著，從懷中掏出了筆和一疊空白票據，在票據上書寫了幾行字，撕下了第一頁交給千歌。「這些錢，足夠收購你家剩下的所有貨物嗎？」
千歌接過票據，僅是瞄了一眼，馬上伸直了手臂，作勢要把票據還回去。
「我不能欠別人。」千歌低沉著嗓子說道。
票據上的價格，整整比市價高了三倍不止。開出這樣的價格，說是施捨也不為過。
直覺告訴千歌不可以接受。
「別這樣說。你一個小小平民，有什麼能欠本郡主的？」露比郡主擺出了調皮的微笑。「我很想念你們家的蜜柑，以前吃過的，每年市集都一下就被搶光了。今年就讓露比作弊一下，就當你是被任性的郡主威脅的，好嗎？」
千歌僵硬地望了望露比郡主，又望望手中的票據，指尖微微顫抖。抬起頭，待要再開口，卻被露比伸手制止。
「請你接受，好嗎？」
「……。」
千歌抿了抿嘴唇，終於垂下拿著票據的雙手，不再抵抗。露比郡主看起來鬆了一口氣。
「太好了，明天我的家僕會來和你點貨，方便交換聯絡位置嗎？」
……
之後，兩人簡單交換了訊息，露比郡主便匆匆返回與官員和商團代表們的會議了。千歌亦不再多做停留，緩緩沿著街道返回倉庫的休息處。
儘管對於意外的遭遇仍深感疑惑——露比郡主毫無預警地找上僅僅許久以前有一面之緣的自己，沒有探問三浦村的近況，甚至沒有提到她理應熟識的花丸，究竟是為了什麼？難道真的只是臨時起意來買蜜柑的？
千歌覺得那些大人物的世界實在太過遙遠，自己一輩子無法看透。
千歌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隨身行囊，裡面裝載著與露比方才簽下的交易。她只清楚，有了這筆錢，今年冬天，一家三口晚餐能加塊肉了。光是這點，就已讓千歌由衷感激，得以暫時放下心中的大石。
多想無益，專注在眼前，努力把日子過下去吧。
千歌抬頭望著已被夕陽染成暖橙色的天空，再度暗自激勵自己。
那時的千歌還尚完全無法預料，度過眼前的寒冬，再度迎來櫻花綻放的春暖之際，方是更加嚴酷的風雨來襲之時。
創作內容
【架空向同人】烈酒紅櫻 - 前情提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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