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的很不可思議，妳先冷靜聽我說。」
「嗯，妳說。」
「別這樣敷衍我啦。」
「事情是這樣的。我昨天晚上一如既往地十一點半洗好澡上床睡覺，維持著良好的習慣在睡前將遊戲的體力全部刷乾之後安心放下手機，讓它在充電線的滋潤下好好充飽電，然後閉上眼準備一覺到天明。事實上就是這樣，當我發現不對的時候已經是今天早上。」
「我不想知道那些。說重點。」
「我能復活一個人。但只有一次。」
對面的人終於抬頭看我，卻不是驚訝，而是明顯帶著鄙夷的表情。我還來不及說什麼話，她就先開口了。「我說妳啊，是腦袋撞到嗎？需不需要帶妳去醫生？啊，妳用得著醫生嗎。」
「我說的是實話啦。」對她的反應不太滿意的我嘟起嘴，用雙手手背抵在下巴處，笑吟吟的說著：「妳不想聽為甚麼我知道嗎？」
「反正是做夢吧。妳夢到妳有這個能力，以為現實也會有。不是都這樣子演的嗎？」她說道。「況且只有一次能復活，妳復活過人了？」
「那當然是還沒了。這麼寶貴的機會，我怎麼可能浪費呢。而且我才不會在路上遇到除了我之外的死人呢。」我無奈地嘆口氣。「唉，妳真不懂我，賽西同學。」
「不好意思，我可是第一次跟妳見面。妳突然出現在我的床頭把我給嚇壞了，要是妳是活人我就打電話給警察局把妳攆出去。」賽西說。她慢條斯理地將便當盒收起來，塞進了書包裡面。她將自己的頭髮撥向耳後，又從書包裡拿出了一本教科書放在桌上。書本穿過我的手肘，卻沒影響我的動作。「再說了，妳一個死人不去投胎，還待在這裡煩我幹甚麼？或者復活自己，去煩別人也好。」
「我才不會把好機會這麼早用完呢。」我哼了一聲。「而且妳居然是這樣想的嗎？那真是太棒了，還好我是個人畜無害的幽靈。」
她皺眉。
而我露出了牙齒。「我只是想請妳幫我一個小忙而已。我想要找人。」
她嘆氣。「如果妳有遺願還沒完成，我可以推薦一個人幫妳。但我可不是靈媒（Psychic）。」
我微笑。「可是這件事情只有妳能幫忙，賽西（Psysyi）同學。」
賽西皺起眉頭，抬頭看我。
賽西跟著我穿過校園的走廊。
我飄在空中，時不時踢踢腳，然後就會看到跟我保持一段距離走在我後方的賽西露出厭惡的表情。我發誓她有小聲的喃喃細語，但我甚麼都沒聽到。顯然這不能怪我變成幽靈後已經衰退很多的聽力。說悄悄話時，是不能偷聽的。
「喂。」她叫我。我停下。「妳還沒跟我說妳的名字。」
「不重要吧。」我手指戳在臉頰說。「反正我的遺願完成之後就會自己走了呀，是吧？」
賽西又是嘆氣。她好像是個很常嘆氣的人。我小聲說她這樣長大會長皺紋，她翻了我一個白眼。「讓我好稱呼妳。雖然在學校跟一個幽靈講話很奇怪，但我不想用喂叫妳。」
「那妳可以叫我幽靈啊。幽靈小姐或是幽靈姐姐。」
「妳看起來不比我大。」
「這難說喔！我在這一帶待很久了。」
「妳死多久了？」
「從我有意識以來大概五年。我被困在這間學校裡面出不去。但我有種預感，我要找一個人。」
賽西又是皺眉。「妳說，妳『有預感』？妳連妳要找誰都不知道？」
「是呀。幽靈失去記憶是很常見的設定吧？」我輕描淡寫地說，露出了一個爽朗的笑容。我看見賽西的拳頭緊繃，似乎想往我臉上灌一拳。但考量到我是個碰不到的幽靈，她也只好作罷。
「妳是失去記憶的地縛靈，因為有願望沒完成所以只能待在這裡，是嗎？」她確認著，停下腳步，皺起了臉。賽西似乎覺得有些棘手。「妳真的不找專業的人來幫忙？」
「我很確定只有妳幫得上忙。」我說，在空中轉了幾圈，就像小說裡描述的小精靈那樣。賽西似乎很受不了這個行為，咬牙切齒地說，別再讓我看到妳的內褲了，幽靈。
「賽西同學真是變態。」
「妳才──」她想咒罵些什麼，但還是作罷。我微笑看她。賽西深呼吸一口氣，看著我。「算了。」跟一個幽靈吵架沒什麼意義。她低聲說。「妳帶我來這裡要幹嘛？」
我轉頭看著大門。從我有意識以來，我的活動範圍就受限在教學區，最遠只能夠到這扇門前──大禮堂的大門。我無從探知門後的狀況，但就是有某種──某種慾望讓我進去。「我想進去，賽西同學。」
她往前走，手握上禮堂的門，將其推開。她似乎很驚訝，因為平時禮堂的門都是鎖著的。賽西轉過頭來看我：「進去啊。」
「沒想到賽西同學是個笨蛋。」我邊說邊往前飄，直到被一個透明的牆擋下來。我整個人像隻壁虎一樣趴在上面，用眼角瞟著她。「我進不去，會被擋著。」
「……那有我也沒什麼用吧？」她頓了片刻，隨即一凜。「不。我不會讓妳附身。」
「妳只要讓我跟在妳背後就好。妳知道，就是──背後靈。」
「那應該每個人都辦得到。妳去隨便找個人附身不就好了？」
「不行。只有……只有妳才能完成我的願望。」我說。我飄到她身後，雙手按在她的肩膀處。她似乎還是有點不情願，但跟我的雙眼對視幾秒後還是點頭答應。我微笑。「妳還真溫柔，賽西同學。」
「別廢話。」
我點點頭，一點一點讓自己的身體融入對方的肩膀。我的雙手沒有排斥地融了進去。她似乎很不舒服，一直摩擦著自己的雙臂。我說了個冷笑話，她的回覆是妳讓我更冷了。我的半個身體都進入了賽西的身體裡。這聽起來很奇怪，但事實上就是如此。我跟她共享著視線、還有我久未體驗的──身為人的觸感。肉體的觸感。
她不太適應地用腳尖磨蹭地板。「好了嗎？」
「好了。」我說。
賽西邁開腳步，跨過門檻，進入了禮堂。
＊
進入禮堂的瞬間，一堆記憶像潮水般湧進我的腦袋。那包含著我還是人類的記憶、學生的記憶、幼年的記憶、父親母親爺爺奶奶的記憶、和摯友出去玩的記憶──
以及為何而死的記憶。
我被失去氧氣的窒息感喚醒。睜開眼睛，看見那個人坐在我──我的肉體──身上，雙手緊掐著我的脖子，直到我的面目猙獰、雙目突出，臉色死白他才鬆手。我認出那是誰。籃球社的學長，強姦未遂而把我掐死。
我飄在空中，看著我再度死去。學長探了幾下我的鼻息，在發現我完全沒有呼吸心跳之後匆忙逃離。我的手機在響。有個名為派翠西亞的人傳了訊息給我。但我沒有辦法回應。
畢竟我是幽靈。我掛著微笑，穿越了時空，重新回顧了一遍我短暫的十六歲人生。我回過神來，賽西一臉擔心地看著我。但我的腦海裡，只有派翠西亞最後的訊息。
學長來找我了。
我看清了四周。這裡不是我死掉的那間禮堂──是的，至少不是那時候的。
「賽西同學。」
「嗯。」
「我想找人。」
「嗯。」
看她的反應，似乎已經知道我想要找誰。她露出見怪不怪的表情，耐心地等著我說下一句話。即使我說不出口，她也沒有催我。她只是用平靜如水的雙眼緊盯著我看。溫柔地。
我深呼吸。
她沉默。
「我想找派翠西亞．賽西。」
「妳想復活她嗎？」她面不改色。
「應該是……想的。這大概是我還在這裡的原因了。我未盡的願望。她是我──我害死的。」
我低頭看著我的手。我怎麼會知道我有復活別人的能力？我明明是個幽靈，還不能復活我自己，只能被困在這個小圈圈，懇求別人的幫忙。我甚至不確定這個復活有沒有用。
「妳只是到了禮堂來，怎麼能這麼肯定？」她問。
「有個學長在這裡掐死我，因為他想──他想上我，但我沒有答應他。他惱羞成怒，怕我會說出去──就掐死我了。」我說。「派翠西亞說……那個學長去找她。既然我要找的人是派翠西亞，又有復活別人的能力，那肯定是要復活她了吧──」
「好了。」賽西打斷我的話，接著嘆了一口氣。「她沒有死。妳不用找了。妳找的只是妳的記憶而已。」
「妳怎麼能這麼確定？」
「因為她是我祖母，幽靈小姐。」她平平地說。但我知道，我的下巴大概已經掉下來了。要是我還有骨頭的話。
「我死這麼久了？」
「大概是吧。但我祖母從來沒有提起過妳。」她說。「……她只說也許我的天賦能夠幫助到別人。」
我發出有點破碎的笑聲。「所以……我要找的人不用我復活？」
「是的。我祖母活得很好，有機會我能帶妳去看她。」賽西面無表情。「但似乎沒機會了，幽靈小姐。」
我正想回她，為甚麼？但隨即感覺身體有些輕飄飄的。我的身體在逐漸離開賽西，像被某個東西──像是磁鐵一樣──拖引著。我伸出手，她用手與我輕碰。我的指尖碰撞在她指尖上，但這並沒有阻止我被向上吸去。
「但是為甚麼。」
賽西將手放下，看著我緩慢被天空拉去。「妳牽掛著派翠西亞．賽西，就是我的祖母。我反而很意外，掐死妳的那個學長不是妳留在這裡的原因。妳擔心妳朋友會遇害，所以一直留在這裡。妳在前幾年並沒有意識到妳已經死了，直到五年前妳甦醒。妳失去了記憶，所以想不起來妳需要的東西只是這麼簡單。只是一個確認。一句話。」她輕聲說。
「然後我遇到妳。」
她點點頭。「而妳現在知道派翠西亞．賽西沒事，妳就沒有牽掛了。妳的那個『復活』能力，只能復活一個人。」
我沒說話。
「妳只能復活妳自己，幽靈小姐。」
我被往上吸走。
賽西跟我說了一句，來生再見。
＊
賽西有點疲憊地吐出一口氣，靠坐在椅背上。
她摸著自己的肩膀，那裏還殘留著幽靈小姐的觸感。
不要害怕看見幽靈，賽西。她的祖母微笑著說。妳的天賦，能夠讓妳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人。如果有機會，請聽聽他們的請求。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