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嗶完卡才看見她,要下車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公車緩緩駛動,不得已之下,我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幸好,博愛座附近還有站位,我連忙拉住吊環,與她保持三公尺的距離。
她正倚著後門前的扶手,手上捧著精裝小說,專心閱讀。
出於某種莫名的理由——大概是腦袋被門夾了吧——我忍不住望向她的臉,像是為了補償這五年一般,多看了兩秒。
出於某種莫名的理由——我的心臟差點抽筋——她抬起頭,與我四目交接。
她先是驚慌地別開目光,隔了兩秒半,又望了回來,臉上滿是嗔怒的通紅。
我直到此刻才幡然醒悟,原來臉皮厚如我,碰上這種情況也會不知所措。
我嘆口氣,用力捏著自己的大腿,將當年那個涉世未深、青澀幼稚的自己抽離,提前換上這幾年鍛鍊出來的營業用微笑。
當個大人吧,李嘉欽。
時過境遷,我們早已不是當年的彼此。既然見了,那就別留遺憾。
我走到她身旁,拉著前後晃動的吊環。
「嗨。」
她惱怒地瞪著我,從那個角度望上來的目光竟讓我有些許懷念。
「你不是搭這路公車的吧?」她用略帶鼻音的嗓音說。
「我平常搭捷運上班,今天要去市政府開會。」
「所以穿西裝?」她看了我的領帶一眼。
「對。」
「哼。」
她穿著大衣和長裙,仍然戴著學生時代的眼鏡,頭髮收在圍巾裡,毛線帽垂下的球球在她下巴附近晃呀晃。
「妳感冒了?」
「過敏。」她小聲嘟囊。
「辛苦了。」
她斜眼看過來。
「新興網路公司發言人,你混得還不錯嘛。」
「還好啦。」
「少來,我常在新聞上看到你。」
「我倒是不知道妳會關注這類新聞。」
「看樣子我給你的印象很差啊。」
「這倒不至於。回憶這種東西,總是會過濾掉不好的部份,只留下那些珍貴的片段永久封存。」
她狐疑地看著我。
「我在書上讀到的。」我老實招認。
「嚇到我了,原來你會讀那種書,還會記錄美言佳句。」
「職業使然,總得替自己的話稍微包裝一下。」
公車在路邊停靠,不少乘客上了車,我們不得已得靠得近一點。
「妳呢?最近過得如何?」
「你所謂的最近,是多近?」
「這……三年?」
她嘆了口氣。
「換了兩間公司,持續做著無聊的工作,我爸去年中風,我姐半年前結婚。」
「伯伯中風?」我嚇得不輕,「還好嗎?」
「現在好了很多,不得不提早退休就是了。」
「也好,是時候享享清福了。」
「是啊,該服老了,可是他還是每天往外跑,在家根本待不住,還千方百計想拉我一起開小飯館。」
我笑了起來。
「畢竟伯伯燒得菜很好吃。」
「我才不要,自己一個人生活愜意多了。」
「妳一向享受孤獨。」我回憶。
「覺得社交很麻煩罷了,」她坦率地說,「偶爾就好,大概一個月一次的頻率。不像你,老是喜歡把朋友湊在一起。」
「要不然養隻寵物吧,養貓如何?平常也不用怎麼管他,很方便喔。」
「我對動物的忍耐程度比人還低。」
「真意外。」
「以前就是如此,只是現在不用在你面前假裝自己很有女人味而已。」
我忍不住微笑,「我倒是不覺得妳有曾在我面前假裝什麼。」
「那只能說明你很遲鈍。」
她像當年那樣用力踩了我一腳,有鞋根,超痛。
「說到這個,巴克還好嗎?」
「過世了。大概四年前吧。」
「是嗎。」她落寞地說,一時之間和多年前的她有幾分相似,「我很喜歡牠說。」
「妳跟我說過。」我半蹲著搓揉我的腳背,「放心,牠也很喜歡妳。」
「我知道啊,畢竟每次我去你那裡牠都會在我的小腿上摩擦小雞雞。」
我大笑出聲,「這隻小色狗。」
「你沒養新的?」
「沒,太忙了。」
「讓女朋友幫你顧啊。」她酸酸地說。
「這個也太忙了。」
「少來,你明明很吃得開吧。」
「這點我們是彼此彼此。」我恭維地說,「以前我總是害怕會被妳的親衛隊亂棒打死,這我有沒有跟妳說過?」
「有,說過好幾次。」她笑著說,「但是他們會對我阿諛奉承,也只是因為我們班其他五個女生全部死會而已。即便是當時,我也不是什麼漂亮的女生,這點我還有自知之明。」
「幹嘛妄自菲薄,至少要相信我的眼光啊。」
「才不是妄自菲薄,我本來就不是靠外貌吃穿的類型,我的魅力是內涵與氣質。」
「真敢說。」我咯咯笑。
「能夠更加客觀地評價自身,那才叫做成長。」
「看來我們對於成長的認知有很大的分歧。」
公車又停了,隨著逐漸進入市區,上車的人越來越多。她將小說收進包包裡,讓出扶手。
「我摔倒的話記得扶我起來。」
「我會謹記在心。」
我移動腳步,給她更大的空間。
「所以說,妳現在還單身?」
「什麼叫『還』?瞧不起我是不是啊。」
她又踩了我一下,被我率先躲開,當年被她練出來的反應力漸漸復甦。
「之前有認識一個男生,一年前吧,不過沒多久就分手了。如果你想問的話,我現在是大齡剩女沒錯。」
「我們還不到二十五歲耶。」
「我二五了,上個月。」
「啊,對喔,那的確是聽起來老了一點。」
她一拳打在我的胸膛,很有力。
「信不信揍你。」
「這句話要先說啦。」我將領帶扶正,「個性不合?」
「什麼?」
「和那個男生分手的原因。」
「啊,那個啊……也沒所謂合不合吧,為了一件小事吵架,就分手了。」
「那真可惜。」
她側頭思索,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自己的髮尾,跟當年的習慣一樣,真令人懷念。
「應該說,我沒那麼愛他吧。當然他也沒那麼愛我啦。」
「是喔。」
「是的。一旦脫離學生身份,就會有很多東西隨之改變,愛情就是其中之一。」她望著窗外風景,「你不這麼覺得嗎?我們雖然跟當時沒差幾歲,但卻沒辦法再像那時純粹地去戀愛了。」
「這麼一說,好像是如此。」
「生活複雜起來,心也就跟著複雜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但如果稍微努力一點,應該也能找回小時候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吧?」
「也許吧。」她同意,「但我還是免了,順其自然吧,我終究不是那麼需要愛情的人,這點跟你一樣。」
「妳該不會對我懷恨在心吧?」
「實話實說罷了。還是你現在很缺對象?別說我不念舊情,我可以幫你介紹。」
「還是算了。」
「看吧。」
漸漸的,天空被高樓大廈遮蔽,氣溫好像又下降了一點。
「總感覺。」
「嗯?」
「很多事情都必須越來越努力。」
她瞇著眼看我,「天要下紅雨啦,李嘉欽,你居然也會多愁善感。」
「這是我這幾年的體悟,對於成長的。」
「那只是因為你以前總是無憂無慮。」她毫不留情。
我笑出聲,「也許是吧。」
「別憋著喔,會悶壞的,心事還是要適當地找人傾訴比較好。」
「這是妳的經驗談?」
「是我以故人身份提供的忠告。」
「那我心領了。可惜的是,我身邊沒有適合傾訴的對象。」
「到底是誰妄自菲薄啊?」
「要不然,妳每週打一通電話給我吧,借我宣洩一下。」
「奇怪,明明是你需要宣洩,為什麼是我打給你啊?」
「因為我沒有妳的電話。」
「真巧,我也早就把你的電話刪了。」
「那妳打到我們公司吧,跟總機說找公關部就好了。」
「我才不要。」
「真是絕情。」
「有人對你有意思吧?我不想讓人家有所顧慮。」
我交換了拉吊環的手。
「這是女人的直覺嗎?」
她「哼」了一聲,「你只有遇到這種事才會愁眉苦臉。」
「妳太抬舉我了。」我苦笑,「既然妳看出來了,那請妳教教我該怎麼拒絕她吧。」
「拒絕?」她抬起眉毛,「為什麼?她年紀比你大?」
「同年。」
「長得很醜?」
「不,很可愛。」
「你在耍我嗎?」她的臉臭到不行。
「我剛才說過我很忙吧。」我嘆氣,「而且,就像妳說的,我不是那麼需要愛情的人。」
她的目光柔軟了些,同樣嘆了口氣。
「我那句話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總之,至少現在我沒有這方面的打算,幫幫我吧,拜託了。」
「我幹嘛非得當你的戀愛顧問不可?」她嫌惡地說。
「看……在舊情的份上?」
「才不要。」
「不要這麼小氣啦。」
「你是男人吧,好好回應人家的心意,是你的責任。」
「是、是這樣嗎?」
「哇,你是個渣男耶。」
「妳也這麼覺得?」
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真是的,為什麼非得要在今天早上碰到你不可?」
我笑出聲,「很幸運吧?」
「美好的一天都被你毀了。」
我笑了起來。
「欸,王譯云。」
「幹嘛。」
我伸出手,「牽個手吧?」
她露出看垃圾的表情。
「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
她埋怨地瞪著我,臉頰紅了一些。
輕輕握住我的手。
跟當年我們牽手的方式截然不同,只不過是抓住我指尖的程度而已,甚至淺得連握手都撐不上。
她的手指很纖細、很冰涼,卻讓人有種懷念的感覺。
「滿意了嗎?」大約一分鐘後,她小聲問。
「嗯,謝謝。」我鬆開她的手。
此時公車內響起了數位音,宣告抵達市政府站。
「我該下車了。」
「要好好回應人家啊。」
「知道啦。」
「那就好。再見。」她露出微笑。
「嗯,再見。」
公車停下後,我朝她點了點頭,走向車門。
走出幾步,我突然響起我最初的問題還沒得到解答,我轉過身。
「欸,云。」
「蛤?」
「妳最近,過得好嗎?」
她啞然失笑。
「很好。」她點了點頭,「你呢?」
「我也很好。」
公車在我下車後漸漸駛動,我站在站牌前,透過車窗搜尋她的目光。
她舉起手,向我道別。
我也舉起手,向她道別。
直到公車消失在轉角,我才轉身朝市政大樓走去。
忍不住露出微笑。
愛情小說,屬於我自己的年末定番。
雖然我也不知道這篇算不算愛情。
新年快樂,請多指教。
村正?你不如一槍打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