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很快又到了。和往年不同，今年我有格外想一起度過的人。
我聽過不少人挑釁地問，西方人的節日，干台灣人什麼事？可是，這樣說就不對了，這終究是個宗教節日，既然基督教都隨著歷史傳播到了我們的土地上，那麼主耶穌的生日也自然產生了非凡的意義，至少，對我們家而言是這樣的。
我算不上是虔誠的信徒，只是成長在信奉神的家庭裡。我從小就跟著去教會，和同齡的孩子一起上讀經班，早習慣了聖經故事與福音書，也參加過教會的兒童合唱團，在那裡結交了不少玩伴。我會在飯前跟著爸媽一起禱告，睡前撥出約莫半小時的時間，一起讀經，為彼此祈禱。
國一的音樂課，我莫名選上了學校的合唱團，於是退出了原本教會的唱詩班。新的學校，新的朋友，新的課業，這些將我帶離了原本的生活圈，原本就對主沒有堅定信仰的我，也不再跟著參加禮拜。媽媽雖然起初常唸我，但也給了我相當大的自由，畢竟我還沒有行堅信禮[1]，嚴格說來，信仰於我還不是非常確實的存在。
也許是在學校，我認識了許多並不是出身基督教家庭的人，信仰問題漸漸開始困擾我。還有，或許是更重要的因素，我國中的歷史老師帶給了我理性思辯的啟蒙。她講到西元前六世紀左右，在世界各地不約而同有一波哲學的興起，東亞有諸子百家，中亞有佛教，歐洲則有古希臘哲學，而那時主耶穌甚至還未降臨在這個世界上。
仔細想想，這是很不可思議的事，你看，就連西元紀年也是由主耶穌的誕生開始的啊！但在這之前，人類文明已經有那麼長足的發展了，包括對世界的理解，對生命的詮釋都是。關於這世界，我還有好多不了解，好多困惑，我想我只是愈來愈不能堅信，這世界上是否真的有一個全知全能的神存在。
而這樣的堅信，是不是終將阻止我看見更多可能性？
「聖誕節不跟家人一起過沒問題嗎？」韓彥安體貼地問。
「重要的是平安夜。」我對他微微笑，「而且今天是我生日耶，壽星最大。」
他嘴角揚起淡淡的笑容，抬手看了看時間。我感到一顆心不祥地往下沉。
「她今天是怎麼了？」他喃喃問。
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快一刻鐘，也沒有訊息，也沒有電話，很不像梁竹君的作風。晚上六點多的台北車站熙來攘往，我們在靠近新光三越的捷運出口等待；寒流來襲，不到十度的低溫，我們倆穿著冬季制服外套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輪流打著噴嚏。
我又檢查了一次手機訊息。最後一則是接近放學時我傳過去的，跟她確定六點約在這個出口會合，但她並沒有回，這很不尋常。
「你要不要打給她問一下？」我抬頭問。
一群嘻笑的高中生出站，我的肩膀被撞了一下，一個不小心擠到韓彥安懷裡，幸好他腳步站得穩，及時伸手穩住我的身體。他用比平時大多了的音量，不悅地對撞到我的男生說：「喂，你撞到人了。」
到底是走得有多急？我揉著被撞疼的肩膀，皺著眉看向罪魁禍首。
那個男生恰好回過頭來，愣了一愣，啊了好大一聲。
「三劍客！」
他同行的朋友們聽他這麼一喊，這下全都好奇地看了過來。什麼？我們一個班那麼多人，我根本對他們毫無印象，到底怎麼認出來的？
「劍什麼客，撞到人不先道個歉嗎？」冷冷的語調從我背後傳來。
梁竹君從出口走出來，雙手抱胸，長髮柔軟披散在深綠色的圍巾上。她真的圍了耶。我把臉埋進自己的圍巾裡頭，小心不洩露笑意，卻被勾壞了的毛線搔得打了個噴嚏。幸好有先練習過，給她的那條才沒像這樣破破爛爛的，嘻。
「對不起，剛才是我沒注意。」撞到我的男生屈服於梁竹君和韓彥安兩人的譴責目光，走上前來相當誠懇地道歉。「你有哪裡受傷嗎？」
「還好，以後走路小心點就好。」
「會的會的，沒事就好。」他爽朗地答，轉身離開前看了眼梁竹君，聲音略顯高亢地補了句：「聖誕快樂！」
他快步回到同伴身邊，背影看起來興奮到不行，一行人有說有笑地離去。
「所謂的梁竹君威能。」韓彥安下了個橫批。
「莫名讓人不爽耶？」她扁扁嘴，目光落在韓彥安摟住我肩膀的手上。
「你才是吧，怎麼遲到那麼久？」我隨口埋怨，順勢離開韓彥安身邊。「而且我的訊息也沒有回，我們很擔心耶，至少打個電話吧？」
梁竹君搔搔臉，長嘆一口氣，一臉無奈。「隊長學姊跟我告白⋯⋯」
「這種事你不是駕輕就熟了嗎？」韓彥安明顯在憋笑。
「這次不一樣啦，是隊長學姊、隊長學姊耶！」她煩惱地搖頭晃腦，「這樣我們以後練習不就超尷尬的，世界無敵，尷尬，天啊我們年初還要打比賽欸。我當初就不該來讀女校的，臭男生也就算了，女孩子的心我傷不起啊，啊啊啊。」
韓彥安在她抱著頭苦惱的時候，居然還有閒情逸致吐槽「反正你也不可能來讀男校」，被捏臉捏到歪真的只是剛好而已。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兩個人的世界哪有人介入的餘地呢？
我突然想起了剛才那個男生的那句「三劍客」。要不是梁竹君出現，再加上韓彥安的身高跟氣質，這樣的組合讓人印象深刻，一定認不出來的吧，我反正只是個附屬的存在而已。誤打誤撞成為第三個人，我到底是怎麼走到這來的？
「我們的壽星怎麼啦？」
吃完平價義大利麵，他們拿出合買的小蛋糕，為我唱了生日快樂歌，等著我許下願望。我盯著那小小的燭火，面對著那兩張滿懷期待的面孔，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梁竹君見我不出聲，和韓彥安對視了一眼，起身坐到我身邊。她的手柔軟而溫暖地覆蓋上我的。
「蠟燭要燒光了。」她輕聲說。「我們只拿了一根。」
「如果想不到三個願望，許一個就好。」韓彥安手托著腮，貼心補充：「不用說出來的那個。」
我點點頭，輕咬著下唇，思索著願望。雙手交握在胸口，這個舉動讓我久違地想起了向神禱告的時刻。
吹熄蠟燭後，我拆起禮物。韓彥安不改綠手指的風格，送我一種叫作「雨滴」的多肉植物，而梁竹君則送了我一本帶鎖的日記本，說是能有效防止秘密洩漏。
那麼我想，擁有鑰匙的你，會是世界上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
我這輩子不會行堅信禮了。但我仍弔詭地祈求神赦免我的罪。
[1] 受幼兒洗禮的兒童，並非信而受洗，於是在成年後表白自己的信仰，進行堅信禮。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