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５２＞挑釁
這個晚上天氣很好，雖然城鎮的光害讓星空變得單調，但遠方的黑色畫布上，還能見到幾條像是蛞蝓的細雲。
回安鎮的居民認為眺望清晨的翡林山是最美的畫面。
但那應該是因為他們沒見過從翡林山上眺望回安鎮的夜景。
昨晚的大雨讓整座山到現在還飽含著水氣，連掉下的枯枝都被泡軟，一腳踩下，沒有半點聲響。
同樣是腐爛，動物的只有惡臭，植物卻是恬靜的雅香。
明明身處在美景和氛圍之中，但一想到等等卻要在這種地方，經由自己的手染上血腥味。
六眼就覺得掃興、又厭煩。
提著狙擊槍下車後，他很快就在附近找到一面岩壁。
順著攀上，發現這裡除了可以看到整片夜景以外，還同時能夠守望到教堂、據點、甚至是入口的鐵皮倉庫。
就像是經由軍師評估後，在最佳地點設立的箭塔一樣，可以說是個完美的狙擊點。
而正是因為如此，才令他感到不快。
身為狙擊手，都明白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存在著完美的狙擊點，如果有，那不是陷阱、就是惡兆。
要是再年輕一點，肯定會直接立刻逃離這裡。
但或許是老了、累了、走不動了......
不，其實就只是過分倚仗著自己的年資罷了。
總之，他決定鐵齒一次。
透過狙擊鏡巡視。
浩武提著赤紅的刺槍，在樹林間俯身潛移，看來他打算繞完教堂一圈。
據點的位置，小番茄蹲在地上忙著調配那些令人費解的藥劑，而大輪像根監視器一樣站得直挺挺、警戒著周遭。
才剛想著沒有什麼值得回報的事，他往鐵皮倉庫的方向一看。
果然一切都太奇怪了。
一台黑色的雙門小車默默沿著崎嶇的小徑開上來。
他不會錯認那台車的，因為自己甚至曾經就坐在上面過，被小鬼頭好心載了幾程。
接著，車子沒有繼續往前，乖乖聽話停在入口。
完全如計畫所想的，事情竟然真的會這麼順利。
「小鬼頭的車出現了。」
他朝無線電裡回報。
傳到了浩武的耳機裡。
「他的車？」浩武停下了腳步，將身子壓到最低，輕放刺槍。「有看見本人嗎？」
「還沒有，停在倉庫前面......等等、有人下車了。」
一邊透過枝幹間的縫隙盯緊教堂的方向，浩武轉把心思都先放在耳機裡。
「......是個男人，是個高大的男人，他戴著......面具？」六眼的語氣裡少見地露出困惑和遲疑。「另一側也開門了......嗯？也是個男人，一樣戴著面具......白色的面具、沒有五官的面具。」
「沒有五官的白色面具？」浩武皺起了眉間，總覺得隱隱約約有聽過這類的關鍵字，但要不是不重要、就是不屬於他的生活圈，一時之間怎麼樣也想不起來。「確定是小鬼頭的車嗎？」
六眼沒有回話，大概是對於這份質疑表達無聲的抗議吧。
像他這樣的狙擊手，會不能忍受有人輕視他的觀察力，也算是在容許發脾氣的範圍之內。
反正當鬣狗的都不是什麼好搞的人，浩武沒打算繼續延伸這個話題，轉而開始以消息全都屬實的前提之下做思考。
小鬼頭的車、沒有小鬼頭的人，但小鬼頭可是個不願意讓別人碰他車的小氣鬼。
而那隻羽毛筆和另一端的本子，在這整趟路上都有持續保持的聯絡。
如果說持有本子的人是那個叫嘉柔的女生，那麼她應該也會一同到場才對，但現在一樣不見人影。
取而代之的，是來了兩個隱藏身分......不對，他們的用意應該反倒是要標明身分，表明自己隸屬於某個組織。
總之，這其中一定有很多地方是煙霧彈。
例如說車子，車子一定是煙霧彈，是為了讓人以為小鬼頭到場了。
......但小鬼頭真的沒有到場嗎？
不，他一定來了。
正當情況變得無以復加地渾沌時，突然之間全都明朗了。
浩武趕緊向耳機裡喊話。
「做好準備、顧好周遭、小鬼頭要來了。」
「唉喲？真的來了呀～？」
「收到。」
小番茄和大輪接連著回應，聽上去對這預期之中的突發狀況感到亢奮。
但不能否認的，包括他自己在內也是，也渴望著能來場痛痛快快的虐殺。
「六眼，顧好據點周遭，他一定會襲擊那裡。」壓抑著情緒，他盡責地繼續發號，同時提起了刺槍，開始循著沿路趕回去。「等等看見目標就直接擊斃，所有的行動都以殺死他為最優先。」
「至於他帶來的幫手，也全都以擊殺作為原則。」
「六眼，如果出現那個叫嘉柔的棕髮女孩，先留下來，我有事情要好好問她。」
「如果據點裡那幾個人質有出現反抗的動作，也全都殺掉，現在已經不需要他們了。」
「六眼，你有在聽嗎？」
「六眼？」
「六眼？」
走著走著，他放慢了腳步，直到背脊竄上涼意。
不是來自於寒冷的深山水氣，而是耳機另一端的安靜。
他早應該要發現的。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完完全全再也沒有聽見過六眼的聲音了。
然而，在寂靜之後，訊號的雜音又突然之間發了過來，這是無線電那方按下發話鍵的前奏。
只是，接著向他說話的音頻，並不屬於調皮的小番茄、不屬於嚴肅的大輪、更不屬於冷靜的六眼。
「有個人建議我，用你同伴的性命、換我朋友的安全。」
是他曾經也熟悉過，但如今卻多了陌生和憎恨的，那個將他人生摧毀掉的弱者。
「但我知道你不會乖乖遵守約定、你也知道我不是個喜歡談判的人。」如同一年多前那個晚上的語氣，雲淡風輕地將他的自尊心蹂躪在地。「所以我想，等等碰面後，什麼噓寒問暖、新仇舊恨，就全都省略掉吧，我們早點解決。」
「哦？早點解決？」聽到這，浩武才不屑地笑應。「這是要挑戰我的意思嗎？就憑你？」
「不，不是挑戰。」沒有起伏的語調、也沒有任何一點通融。「我要直接殺死你。」
不給他回覆這份自大的機會，傳來的喀喀兩聲，似乎是遠方那只無線電被扔到地上的聲響。
這是挑釁、是嘲笑、是後輩對於前輩的不敬。
尤其是那完全不臣服於自己之下的高傲，更令他感到不悅。
縱然也得承認的確是被挑起了怒火。
但這怎麼樣也都太過於刻意了。
他只嘆了口長長的氣，冷靜過後，重新對團隊下達指令。
「六眼的位置曝光了，小番茄、大輪，把沈靜抓起來，她是叛徒。」
「耶？耶？真的假的呀？怎麼會呢？」
「沒時間解釋了，制伏她之後，把人質集中在同一台車上，我現在趕回去......」
「浩武，有車子開過來了。」大輪打斷了他，似乎發生了什麼緊急的事。「兩台車......唔！」
同時間，從耳機裡、和據點的方向，槍聲突發大響。
從火藥爆炸的節奏聽來，有一把、兩把、三把、四把......扣掉大輪和小番茄，對方至少來了四個人以上。
加上四個人質和一個叛徒，一瞬之間成了二對九的局面。
這是個隨時都有可能被提早結束比賽的劣勢。
顧不得這麼多了，早晚一秒抵達都是關鍵。他提起槍，也不管會不會被發現行蹤，腿一拔就飛奔了起來。
但現在的他已經幾乎是在教堂的正後方，也就是最遠的位置，要循著原路繞半圓回去絕對是會浪費太多時間的。
猶豫著，他看向灰土旱地的圓心，那棟密不透風的舊教堂，石磚不說話，像是也在挑釁著他。
該直接穿越過去嗎？雖然這西瓜一切下去鐵定是會快上許多，但誰敢保證教堂的主人會願意放行？
槍聲持續，除了說明對方火力同樣強大以外，也代表小番茄和大輪還在僵持之中。
沒辦法了，就這麼做吧。
但是，就正當他穿出樹林、準備踏上旱地時。
教堂的繡蝕銅門慢慢打了開來。
從那之中，緩緩地走出兩道高大的影子。
沉重的步伐、明確的方向。
踩上紅磚步道，月光灑落後，遮幕拉了開來。
怪物的模樣清清楚楚地被他所目睹。
將近三公尺的身高、常人四倍的寬度。
粗壯如石柱的象皮大腿，每一步都像打樁機一樣重重落地、
過長而垂擺至地面的前肢，形狀像是鯨魚的鰭翼那般寬平厚實，表面滿佈如藤壺的粗糙顆粒、
軀幹像河馬那樣肥腫光滑、背後長出了兜蟲的硬殼翅鞘、
頭部像是隻兇惡的紅面猿猴、卻又在頭頂長了對水牛的扁角、
他知道有些強大的撰約者有能力做出供自己使喚的生物，也就是俗人常稱的使魔。
但綜觀生涯四十多年的日子。
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可怕的怪物。
可以說是連被稱為死神的人都嚇傻了，才會忘了自己已經走出樹林這件事。
兩隻怪物的其中之一，將緩慢的步伐轉了個方向。
猿猴的臉上兩顆發黑的眼珠子盯向他，在齜裂的利牙之中發出了嘶嘶嘶嘶的叫聲。
下一秒，突然之間爆衝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