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你還在無聊的夢境中徘徊喔!而且沒有甦醒的機會了!」
當季影說完這一句話,光佑的夢境也跟著模糊,如同陷入漩渦般,變得扭曲混亂。
護光佑蹲坐在地,努力對抗那些噪音和不斷在眼前跳動的瘋狂畫面。
終於,他沉沉陷入夢中的最底層。
如同關閉電視那嘶嘶作響的雜亂音訊,在沒有煩憂的空白裡沉睡許久。
等到他再一次張開雙眼,看到天花板閃耀出的奇異色彩。
他想著,這樣的色彩,來自魚缸裡新換的照明嗎?
側身一望,能夠看到魚缸裡的光線,透過水面波紋的反射,照耀在天花板上。
而水流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如同一座森林裡的小小溪流般,讓人放鬆心情。
就算是夢,只要精神一直遭受夢境騷擾,也很難有休息的感覺。
除非是平靜心靈的遼闊風景、值得回味的美好記憶,或者空白的意識之海,才能讓精神得到喘息的機會。
「啊!睡得真飽!」光佑翻個身,想做出下床的動作。
結果撲了個空,跌跤在絨布材質的地毯上。
「哇啊!我不是在床上睡覺啊!」光佑的睡意全消,眨眨眼睛,才發現他自己身處在客廳裡。
剛才睡的地方,只是一張淺紫色沙發。
空蕩的房間裡,充斥著嘶嘶的雜訊聲,那聲響來自未關的電視機。
電視機的左方,有著小冰箱。
除了冰箱裡面塞滿冷凍食品,上面也放滿零食和飲料罐,儼然一個小小的倉庫堆。
更左,相鄰著落地窗戶,透過粉紫色系的窗簾,窗外還是夜色濃厚的晚上。
沒有風聲和窗簾擺動的感覺,緩慢流入乾燥冰冷的空氣。
鐘擺左右搖晃,老鐘滴答著走著,上面刻著一層又一層,沉重又繁雜的古典花紋。
可以看出工匠的細心,將倫敦的大笨鐘用一個成人的高度重新呈現。
光佑看著鐘擺,內心的不安沒有消散,反而隨著鐘擺的晃動而更加凝聚。
老鐘的右方,是一扇連結玄關的門扉。
但就算現在出門,也無法通往哪裡了……。
門外是一片空白的黑暗虛空,但只要沒有看到那一幕混亂,這個空間就能在穩定中安然無恙。
無論這個客廳、大鐘、家庭照片,還是溫暖的沙發椅,都是光佑認定的安全角落。
在這裡,一切反而穩固安定。
就像無數圓球之上的一座積木城堡,在崩毀的危險裡維持奇妙的平衡,反而不會隨便搖晃,穩定如泰山。
老鐘的左方續接著一張小櫃子,上面整齊的放著玩偶、小啞鈴和一張相片。
那是張全家福,主角是光佑和他的一對父母。
以全家福來說,光佑知道裡面缺了誰。
季影的樣貌被硬幣劃成發白的樣貌,他知道是自己親手做的,但不認為會是什麼重要的事。
桌子的左方有扇門,可以通向走廊,那裏有著他應該去的自己房間。
床舖的棉被柔軟舒適,但他不想躺上去休息,至少不是現在。
走道的門扉接著另一面牆,放置著高大的書櫃,書櫃的左方,電視機繼續嘶嘶作響。
他重新坐回沙發上,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睡在這裡的。
什麼時候來到客廳的?
睡覺之前的自己,又在做什麼呢?
光佑搖搖頭,他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那也當然,因為這裡也是夢,無數夢境中的其中角落,暫時不變的安穩。
在這裡,甚至觸覺和味覺都會有,只有跟甦醒裡的五感差異相比較,才能辨別這裡的虛偽。
坐回沙發上,他試著把電視轉向其他頻道。
但不論是哪一台,都沒有任何訊號。
全是不同頻率、而且刺耳的雜訊聲響。
「也許天線壞了吧!」光佑關上電視機,房間卻變得一片黑暗。
在黑暗之中,心跳著很令人恐懼。
那抹潮濕寒冷的氣息緊貼著身體,如同身處於悶熱、充滿蒸氣的廚房一般難以忍受。
喀噠!
他打開電視機做為照明,才能摸索著打開電燈開關。
啪嚓!
當寒冷色調的電燈被打開,那種難受的感覺就消失了。
但是滴答滴答的聲響猶如在耳畔,是因為那座大鐘的關係嗎?
滴答!滴答!
看著那座大鐘,也只會感到不安,並沒有任何意義。
那座鐘,並沒有附帶任何屬於自己的記憶。
還有,腿下的這座沙發也一樣。
這些傢俱,都從季影家中帶來,不是這裡本有的東西。
「就是因為他,因為他來了,把一切都搞得混亂難受了!」光佑氣鼓著臉,將一切怪罪到自己的弟弟身上。
他將遙控器丟向桌子。
那黑色的塑膠機器,便在衛生紙盒上一彈,順勢掉在一只小玩具旁。
那是只魚型的小玩具,一按就會發出噗噗聲響。
噗噗!噗噗!
光佑不喜歡魚。
一看到那只綠色外皮的魚,不免想起內心深處的惡夢恐懼。
他感覺牆壁漸漸收攏靠近,變成一張尖牙滿布的血盆大口。
但那不過幻覺。
除了潮濕到滿佈壁癌的牆壁,從角落的壁紙縫隙裡顯露而出外。
房間不過裝載傢俱和自己的空間,沒有半點異樣。
這魚形玩具,也自然不屬於光佑的喜好。
那是光佑的弟弟,季影買的。
+
光佑不喜歡那個魚形玩具。
但還是讓玩具與自己的記憶連結,回想某個夏天的遙遠過去。
電視機開始播放那一幕,隨著光佑的回想演繹而出。
那一天,他們坐上淺藍色的轎車,由光佑的父親護紀吾帶著,前往海邊。
天空是灰暗的陰天。
風很強,帶著潮濕的鹹鹹氣味。
某個海灘的堤岸邊,攤販們販售著泳具和水上玩具。
不過,這一天並不炎熱。
心中的寒冷不斷擴展,一點都不像夏天。
光佑的母親林雅梓,揉揉髮絲苦笑著。
她不好意思著開口,向光佑解釋,「對不起,其實我跟你爸爸……已經分開很長一段時間了。」。
「嗯!」光佑輕描淡寫著回應。
「哈!你怎麼這種反應啊?」雅梓輕捏光佑的臉頰,微微一笑。
就好像這是一件害羞,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還有嗎?」光佑面無表情。
「怎麼了,完全不驚訝啊?」芽梓繼續苦笑。
「身為妳的兒子,再笨也感覺得到……老爸不回家是常有的事。」
「季影也一樣。」芽梓望向大海浪濤,「你們……比我還要冷靜呢!」
「媽媽這樣的反應,也叫做冷靜嗎?」
「哈哈!」芽梓邊笑邊搖頭,「一開始嚇死了……突然冒出一個孩子。」
「嗯!可能是送子鳥帶來的吧?」光佑認真回應。
「呼哈哈哈!」芽梓誇張大笑,接著拍拍光佑肩膀,「對!這解釋很不錯、很適當呢!」
然後,她一臉憂鬱著接續,「……但我知道,如果不接受他的話……他可能會出事。」
「怎麼可能?」光佑瞪大著眼睛,諷刺一笑,「季影很聰明,不可能會出事啦!」
「被母親拋棄的小奶貓,最後的結局都很慘,失去母親的奶水和照顧,一定活不下去。」
光佑陷入沉默,思考後慢慢開口,「或者,母貓對人類相當怨恨的話……還會因為孩子沾到人類的氣味,而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呢!」
沒有回應,兩人看著前方。
紀吾和季影在沙灘跑著,哈哈大笑。
「你接受那個孩子,不怕還不回去嗎?」光佑終於開口。
「沒有還不還的問題,我會互起照顧的責任,絕對不讓他受傷。」
「那也該是老爸的責任,不關妳的事。」光佑說著,撿起幾顆貝殼向大海丟去。
「不能這麼說……光佑,你小時候不會這麼無情。」
「妳也是啊!妳以為收留了季影,以前的罪過就不算數了?」光佑一臉陰鬱,「那隻小貓,分明就被妳害死的!」
「不一樣,季影不是貓。」芽梓馬上回應。
看來,芽梓還記得呢!
小貓的事情,明明已經很久、很久以前了。
但母子兩人一直牽掛著,如同嵌入心頭般微微發痛,忘也忘不掉。
「對!他不是……甚至什麼都不是……。」光佑繼續撿起貝殼,準備好好丟入大海。
「光佑,不要這樣……好嗎?」芽梓非常擔憂,她不斷拉著光佑,彷彿怎樣都拉不近距離。
「還有什麼想說的……都說出來吧!我在聽。」光佑順手撿起一塊玻璃碎片,很尖銳,扎著掌心發疼。
「我以為你會很驚訝,然後……。」
「驚訝?對!我很驚訝!」光佑鼓吹著雙頰,用表情做出抗議。
「果然,你早就知道了……到底什麼時候……。」芽梓非常困惑。
「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們做了什麼約定,反正跟我沒有任何關係。」光佑的口吻相當冷酷。
「沒關係就好,我相信你已經夠成熟了……。」芽梓淡然帶過,「既然你都知道了,也知道我們離婚了,對吧?」。
說完,芽梓把光佑留在原地,笑著跑向季影方向。
光佑的心卻被扎上一根針般,非常難受。
他低頭看向掌心,那血液相當艷紅,混著海沙泊泊流出。
但比起心頭的疼痛,這不算什麼。
舉起手,光佑把玻璃碎片、貝殼,和沾上紅艷的痛楚一同揮灑,全部丟進大海。
紀吾和芽梓,笑著領著季影,一起在沙灘上留下三組腳印。
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如果光佑也這樣跑過去,是不是就能破鏡重圓呢?
但他不想這麼做。
腳沉重著,在浪濤的打擊下,連腳印也留不下。
聽不到!他們走在前面,聽不到他們的對話。
「哈哈哈!哈哈!」他們大聲笑了,又是為什麼?
光佑開始理解,自己的父親其實早已經把自己當作外人,跟別人一起組成熱鬧的新家庭。
而母親,根本毫不在意了。
「甚至把我丟下來,迎接新的孩子,舊的就不管了。」
這種被奪走了什麼的感覺,如同一把刀抵在心臟上。
痛楚不算什麼,但是傷痕卻會因此越劃越大。
那一天,光佑才發現自己的父母已經離婚了。
雖說每個月,一定會有一次家族旅行,但只是履行離婚契約裡的約定。
那孩子有著可愛的臉頰,和討人喜歡的笑容。
光佑知道,被奪走的不只是父親,接著就是他的母親了。
季影在一個玩具商人的攤位前停下,吵著要買玩具。
「我要這個!」季影開心大喊。
光佑只覺得他好幼稚,後來才知道季影選了什麼東西。
那隻玩具魚,跟長久居住在光佑惡夢裡的詭異神仙魚,有著同樣的青綠顏色。
他曾經對自己的父親說過這些事,如果季影也知道呢?
「他知道!他一定知道,而且是故意的……。」光佑低聲碎念著,氣惱的心情越擴越大。
「哥哥,很可愛的魚,對不對?」季影拿著魚,對著光佑炫耀。
「對啦!很可愛啦!」光佑隨口應答,不想把氣氛搞僵。
「那就送給你!」季影跳著抱住光佑,卻又在他耳邊私語,「希望你不要再做惡夢了!」
果然,是故意的!
光佑裝出虛偽假笑,把綠色小魚塞到父親的口袋裡。
季影拉著光佑的手,硬是要他陪著踩踏一塊塊破碎而去的浪花,「光佑哥哥討厭海,對吧?為什麼會討厭呢?」
「我還想問你呢!為什麼你喜歡海,不要喜歡山林、小溪和昆蟲呢?」
「你的肚量很小,海就不一樣了!」季影笑著回答。
光佑當時覺得,自己不可能會喜歡這樣的弟弟。
季影很喜歡海,非常喜歡;
光佑不喜歡海,非常不喜歡。
光佑望著海,有種即將要被吞沒的恐懼感。
但是他並不排斥來到海邊,因為父親總會抱起自己,如同燈塔一般給予依靠。
但是這一次,父親舉高了季影。
把最後的依靠,給了別的孩子了。
光佑終於明白,自己為何恐懼大海了。
因為海太深太廣、海浪瞬息萬變,就如同季影……
一模一樣的深邃幽暗,令人難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