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生命裡總也有甚至連舒伯特都無言以對的時候。」
──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仕女圖》
冷氣仍然會涼，可是運轉聲有點大到不可思議，偶爾發出近似於小爆炸的劇烈震動。事實上，冷氣的問題在兩年前便有了，也與母親談過，只是近幾天開始願意接觸更多「陌生」，於是請房東叫工人查看，順道一併告知電風扇早在兩年前就轉軸斷裂的問題。
我一向寧願給自己造成更多不便，也不要讓他人侵犯我的私人領域，無論是房間或內心，更何況是陌生人。修冷氣本身並不要緊，而是在於其餘部分。有些極其私人的部分，是直到幾個月前我母親才知道的。
有時你以為我坦誠，這或許是事實，但我們都知道，我們坦誠的通常都只是稍微無關痛癢的一部分。那些我們選擇隱藏的部分不盡然是出於虛假，而是時候未到，並且有時連我們自己都不情願承認它的存在。
相形之下，有時我還覺得自己是設想太多，或者，是他人不會去過多揣測和替你設想。當然，不替人設想不是錯誤，也不代表我們不應替自己設想。
許多事，實際上也只是需要實事求是地解決即可；但有時觸碰到不願讓人察覺的部分，還是會自然產生掩飾的行為。哪怕今天不是冷氣故障，而是整台冷氣消失，假若你不提，別人是有很大機會不會刻意把窗戶打開觀察誰家的壓縮機突然失蹤的——我們不願意說出全部，其中含有這樣的僥倖，不只瞞別人，也是騙自己。
這某種程度上也是出自於自我保護的心理，像我這樣的憂鬱症，某些患者還是不願意向人坦誠自身疾病，甚至於不願意承認自己這部分的事實。
精神科醫生要做的，就是將患者房門推開並找出問題的工作，而在找出問題的過程中必然會一同揭開其餘的部分：與問題本身無關的人際關係、不願揭開的家庭關係或涉及個人隱私的生活習慣。
我尚且記得其中一位醫生自我大學生涯往前追溯到高職、國中、國小，課業觀、愛情觀，以及面對挫折的處理交往怎樣的朋友與異性，一併揭開。這自然是不舒適的過程，可當自己成年，逐步要處理比未成年時更為精細的自我與社會責任時，我確實一定程度上能理解這種的必要性。
處理問題本身不盡然有難度，我們當然可以直指問題核心，只要那真的是問題核心的話。可問題在於，處理問題的方式足夠精確，得以一勞永逸嗎？倘使社會上一切問題只歸分為該死與不該死、救與不救、愛與不愛、棄或不棄、自問或參考他人，那世上或許並沒有實質意義上真正需要嚴肅討論的問題——一切在於造就問題的細節與處理問題時必然碰上的連帶細項，若不去處理其餘細部，連主要問題都無法真正解決。
如果你願意理解更多的細膩與處理問題的難處，我可以推薦王禎和的短篇小說〈嫁妝一牛車〉。內容我不過多詳述，能簡略概括為一名丈夫由於生活，無法顧及妻子與他人有染的自尊問題，在生活條件被他人一定程度地把持之下，最終寧願與他人共妻的故事。丈夫是社會底層，理想也不過僅是擁有自己的一台牛車，可這個願望卻經由妻子的外遇對象而實現：「萬發有些錯愣了，一生盼望著擁有底牛車竟在眼前實現！興高了很有一會，就很生氣起自己來——可卑的啊！真正可卑的啊！竟是用妻換來的！」
此篇開頭亨利‧詹姆斯的話，王禎和放在了〈嫁妝一牛車〉的開端。事實上，這篇故事據說是王禎和周遭親友的實事，且類似的事情在現實社會中，就我所知，確實是有的。
只是大多數這樣的人，並不會向他人傾訴以及要求理解。他們的苦多是難言之隱，同時也並不見得能得到大眾同情，除非你更深入細節、進入脈絡，否則只能得出「離婚」、「丈夫真軟弱」一類的平庸淺薄見解。
不過，在實事求是的部分我還做得不夠充分，所碰上的大多數問題也沒有這麼複雜，關於這點我確實是要反省；另外一個環節是，我看著工人將舊冷氣拆卸，原先的地方空了好大一塊，還會想：真可惜，要是我也會的話，就不用勞煩別人了。
這也是出於自卑與隱藏自我的心態作祟，可假若不必被他人侵犯到個人生活，我想是不會有人希望某天得要讓他人進入自己的隱私。
為何我們不再坦率地展現自我，也不像過去那般勇敢？為什麼我們開始選擇衡量說與不說？
我現階段的理解是，許多人都知道為了一個謊言，就必須得用另一個謊來圓，最終無法說出實話；可未能及時脫口而出的誠實，縱然並非謊言，卻也會造成此後更加難以啟齒。我們為了隱藏自己的隱疾，以及維持自己或許微不足道的隱私，有時就注定要過著東躲西藏的生涯，並且由我們自己承受逃避的代價。
令我們甘願付出後果也寧可隱瞞的緣故，主要是我們在先前已經有過全盤脫出或一有念頭便直接行動的經歷，並在這種過於直率的行為及心態裡得到經驗的教訓，使我們意識到自己的率真和近乎無限度的勇敢其實是與魯莽劃上等號的。
於是，我們變得保守，像是從左派轉為右派，在革命後選擇安逸，在歷經滄桑後學著如何遁入佛門，為了保護自我而犧牲一點自我，甚至否定一部分自我，放棄了與他人更直接的接觸，避免再次涉入集體。與其說是怕被他人所傷，不如說是害怕隱藏的部分會經由外界而回過頭來傷害到自己。
在我自己，不夠果敢以及優柔寡斷，想得太多而做得太少，不願意犧牲太多自我，以及堅持著過多無謂的自尊，恐怕是我走到這般境地的失敗根源。
我們只願意替戰士搖旗吶喊，卻不願意自己涉入其中；我們渴望探究他人更多的隱私，卻對於自己亟欲隱瞞的部分絕口不提。在這方面，王安憶說得不錯，我們確實是非常自私的一代，只有自我才在我們心中。但是，我想這同時也是好幾代的問題。
這也是為什麼隨著閱歷的增長，我們不像年少時那麼輕易地給出承諾。因為我們碰上了需要實踐的時刻才察覺自己沒有能力；因為我們以為不會碰上使自己難以承擔的苦難；因為我們在準備負責的瞬間才意識到自己原來是這麼軟弱與膽小，並且遠不如我們所想像地那樣勇敢。
為何我們越來越少聽到實話，在人群中越來越少人願意開口表達意見，或者我們會聽到更多明顯無關痛癢的言詞，並且有更多人不願意為自己的言行負責。這有時不是不願意的問題，可能也有沒辦法的因素，為了保護他人，也保護自己。當然，盲目地給出諾言與願景，既不切實際，甚至比不願負責還要可惡。就像比起隱藏不說，惡意捏造的說謊更為可鄙。
出於無知的率真或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原諒，畢竟大多時候我們都曾經歷過。但自知沒有餘力去承擔，若以感性來過感性的生活是可以的，可最好還是不要以感性去談實際層面的問題。
當然我所謂的這些，並不是全部。不過假設有人是這樣，那將會變得優柔寡斷，遇到事情欲言又止，不敢替自己的情感做出實踐，也不希望他人要我們對我們曾經給過的建議負責，這一部分除了是經驗法則，更多的或許出於吝嗇、懶惰與恐懼。
平時，我們羞於示弱，將自己微微滲血的傷疤藏在羽毛底下，卻又樂於在他人羽毛的縫隙之間，試圖偷看出些什麼我們所猜想的樣子。一旦不如我們所料，或是什麼也沒尋找到，我們又會感到失落。像是好不容易獲得了與異性獨處的機會，卻在準備出手之際被人捷足先登——但這本來便不是我們的。
我們以他人由於誠實而失敗的例子作為談資，用以掩飾自己的傷口與做治療的藥劑，催眠自己並沒有錯；我們以他人的勇敢為勇敢，在他人挫敗之時又暗自衡量，拿自己與他人相較，並且認為自己或許可以做得更好。如果有這麼一日，相同的機會落到了自己身上，我們卻又變得異常怯弱，永遠與自己所以為的截然不同。
你以為現在能維持現有生活，或替他人負責，或敢於做事而不必付出任何代價，敢於不計任何後果不斷樹敵或不斷使用過於強調自我來壓制他人的言行，是出自於個人的能力？
未必不是如此，甚至於替自己感到驕傲也是可以。但這當中有多少是能長久持續，是真的全出於自己的能力而不牽涉於外界？
有能力實踐是很好的，若有能力自然也可變得勇敢與直率，但實際是否如此得施以更多考驗。沒有破滅過的幻夢，便可以仰著頭談理想；沒有親身踏上實地踩在泥巴裡體會實際中的困境，便容易信口雌黃。
山盟海誓、海枯石爛的諾言在早年我聽過許多，甚至有些確是自我嘴裡脫口而出。可多少山盟海誓碰上地震隨即就土崩瓦解，多少海枯石爛遇上浪花就立馬滴水石穿。言語在當下可能是真的，勇敢在遭遇挫敗前也是真的，而有時我們站在高處嘲笑他人不夠勇敢，無法實現自己的承諾，當中的差異或許只在於我們比較幸運而已。
假若情境變換，當事人換作是你，也許你也一樣。
有多少力做多少事，有多少氣吐多少話，我們萬勿高估自己，也切勿看低自己。實事求是，量力而為，好自為之，我們都該自我反省。
另，倘使面對並不那麼幸運，已經全然喪失勇敢的同夥，假若今後沒有願意使他得到更多思想上超脫的機運，或是沒有人能使他稍微感到信任，已然沒有重新的可能，我們也僅能表示同情，有餘力稍微給點力所能及的安慰，此外似乎沒有什麼辦法了。
我們不夠誠實與不再勇敢了，但由於一些運氣與經驗的教訓，雖然變得保守而不敢全然信任自己，可我們還有對一部份人誠實與勇敢的可能，還有機會勇敢更多、坦露更多而不怕受傷。現今我們沉默，或無作為，有時僅僅是由於此刻的我們一旦出事，似乎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
我們對自己沒有這麼多的信心，那太沉重，現在的我們也承擔不起。那些在前幾次嘗試誠實與勇敢，還來不及學習經驗教訓便直接導向崩解的悲劇的人，第一次對陌生人打開自己家門卻被傷害的人，第一次愛上異性卻付出慘痛代價的人，他們有沒有機會替自己說話或辯解，他們在一厥不振的最後淪落到哪裡去了？
我們並不知道。
一部份人因為僥倖得以嘲笑他人，我們出於運氣沒有淪落到被嘲笑且無法翻身的境地，而有人失了運氣，或許被嘲笑，自己卻無法聽到。
可我想要替他們——也替我自己——說點話。
圖片取用自好色龍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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