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nale~寂靜的葬禮 (04) - 匯集的人們

  這是紙鳶首次親身走進羅格貝爾。

  雖然事先詢問了很多相關情報，但那些終歸於想像，頂多再加上他站在窗邊所凝望到的遠景，零散拼湊出來的印象。

  實際上的羅格貝爾，並不偏向於混亂或者秩序任何一邊，而是以微妙的氛圍同時並存著兩者。

  雖然堆滿汽車的街道與大型的破損建築，已經由「牧人」協助整理過，但大撤離時所留下的傷害，依舊殘留在街景之中。

  三三兩兩年邁的感染者聚集在街角，圍著燃燒柴火用的鐵桶取暖。行經而過的人彼此不太交談，只是用平靜的眼神互相凝視著。

  久未清潔而破舊的灰色建築群、散落著塵埃的灰色地面、沒有電源供應的灰色燈號、覆蓋著冰冷雲層的灰色天空。

  這座城市像是正被灰色的酒漬釀著般，安靜地冒著灰色的小氣泡。

  紙鳶跟著青年來到舊商店街的深處，逐漸走進光線越來越稀薄的地方。
  在這裡，災後清理的工程沒有完全落實，碎成滿地的落地窗殘骸、還有被拆得只剩下骨架的報廢汽車，很自然地融入了街景之中。

  有幾個孩子抱著厚紙箱從巷子裡鑽出來，在街角明亮的地方將戰利品拆開、分成數片，並把那些當作遊戲的獎勵而嬉鬧著。

  「你以前住在都市裡嗎？」

  領頭的青年這麼問著。

  「『以前』的定義是多久？」
  「五年前啊，病毒開始擴散的時候。」青年笑著說：「難不成還有比五年前更劇烈的變化嗎？」
  「說的也是。」

  「我剛從紐約來到羅格貝爾時，心裡只有『世界上已經沒有文明了嗎？』這個念頭而已，想像中那些末日電影裡的浪漫情懷，一點也感受不到。」

  青年語氣開朗說著，他總是掛著陽光燦爛的表情，似乎想隨時保持自己的從容。亂翹的頭髮是光澤偏亮的棕褐色，雖然相貌普通，但耳垂上、還有唇邊穿環留下的痕跡，顯現出他過去個性的叛逆。

  紙鳶有點抓不到與這種人相處的節奏，表情顯得些許畏縮。

  「浪漫情懷是指？」
  「哈哈，只是隨口說說啦，我也不曉得。」

  他嶄露出爽朗的笑容，朝紙鳶伸出手：

  「我叫做信風，在樂團裡是主唱兼吉他手，喜歡交朋友。」

  對方伸出的是左手，少年先是遲疑了片刻，才同樣伸出左手，與自稱信風的美國男孩交握。

  「我叫紙鳶。」
  「就這樣？真是沒有個性的自我介紹呢，再多說一點嘛！」
  「如果大家都很開朗，沉默的人不是反而更有個性嗎？」
  「呃……這倒是？」

  信風皺了皺眉頭，隨後卻又蠻不在乎地笑了起來：

  「感覺你反應很快，大概頭腦很好呢！」
  「謝謝。」
  「總而言之，歡迎來到羅格貝爾城。無論喜不喜歡，恐怕你都得在這待上很長一段時間。」
  「沒問題的，我很習慣長期被關在某個地方。」
  「嗯！咱們會是好朋友的。」

  信風雖然聽不太懂紙鳶的言下之意，但大概是覺得這種說話方式很有趣，所以開心地拍了拍對方的右肩。

  瘦弱的紙鳶身軀晃了晃，似乎有點喘不過氣來。

  「剛剛歐菲絲說的『你們的地盤』，是指這個街區嗎？」

  他試著從信風營造出的開朗氣氛中脫離出來，環視著破舊的街區。

  除了年紀比較小的孩子以外，在幽暗的街角，偶爾可以看到兩三個與信風年紀相仿的青年男女走過，手中拿著從廢棄商店裡搜刮出來的東西。

  「其實啊，大撤離之後的都市，還蘊藏著很驚人的物資。畢竟原本就是人們生活的地方，那些留下來的東西對我們很有幫助。」

  信風比劃著顏色各異的商店招牌，一面解釋：

  「例如罐頭、五金器具、衣服、燃料。畢竟病毒感染和其他破壞損毀型的天災不一樣，留下來的東西比想像中還多很多。」

  「牧人慣例上會集中管理那些物資，不是嗎？」

  「僅限於重要的東西，例如汽油和醫療用品。」他說：

  「但是農具、餐具這些數量遠超過牧人需要的東西，就沒什麼在管了。收集和二次利用這些多餘物，就變成某些感染者平常的興趣消遣了。」

  「消遣？」

  「例如製造發電機啊、做狩獵用具啊、修腳踏車啊之類的，除了牧人本身的協助以外，我們也會找些樂子打發時間，順便試試看能不能改善生活。」

  信風做了個彈奏空氣吉他的姿勢，笑著說：

  「畢竟死前的時間還很多嘛！多寫兩首歌說不定能消消自己的業障呢。」
  「嗯。」

  度過死前的時間，的確是個大學問。
  要在這具身體完全毀滅之前，做些什麼來讓自己愉快一點呢？

  真是幸福的想法。

  「話說回來，你不是跟著第八梯次的感染者一起來羅格貝爾的吧？」
　正當紙鳶想得入神時，身旁的青年突然如此問到：
  「我對你沒什麼印象呢。」

  「我是從聯合國被移交過來的。」

  「聯合國？啊哈，那麼你就是醫生囉？還是研究員？」

  「我是被研究的那方……」

  紙鳶苦惱著該怎麼解釋，但青年似乎不怎麼在意。當他轉頭朝街尾用力揮了揮手臂，紙鳶才發現有個人影朝這裡走來。

  遠遠看是個消瘦的女性，雖然瘦弱幾乎是感染者的共通點，不過她的骨架明顯比其他人纖細許多，有點經不起粗重活的感覺。

  她抱著厚重的衣服，身後還掛著塞滿的舊背包，繫在腿邊的鐵槌和短鏟搖晃著，無論何者都嚴重造成她步伐踉蹌。

  「信、信風，早安！」

  少女帶著失序的呼吸聲，勉強自己精神飽滿地打了個招呼。
  「早安！雲彩今天也很有活力呢！」

  「還好啦，嘿嘿－－」

  被信風直白地稱讚後，少女氣喘吁吁地露出了靦腆的表情，究竟是想表現疲憊還是害羞，感覺面部肌肉很忙碌。

  被喚為雲彩的女孩，雖然身高和信風差不多，但看上去卻更加成熟些。棕色的長髮紮成麻花辮，鼻樑周圍有些雀斑，臉頰因為劇烈活動而潮紅著。

  「這位是？」
  「這個白呼呼的傢伙叫做紙鳶，剛到羅格貝爾不久，」信風為雲彩介紹著：
  「有什麼新衣服可以先給他嗎？」
  「禦寒外套的話，這、這裡剛好有，」

  雲彩笨手笨腳地把手邊的東西放在地上，然後拎起其中一件外套，將它攤開來給紙鳶看。紙鳶也不挑剔，很快就將外套穿上。

  她稍微移跨一步，從左斜角將紙鳶的新裝扮打量了一番，最後滿意地點了點頭，露出微笑。

  那是件軍綠色的高領外套，加厚的領背上還縫著拉鍊，有點模仿軍服的設計，雖然看起來很暖和，但也相當沉重。

  「這是在當季專櫃裡翻出來的，雖然是五年前的當季專櫃就是了。」

  她將外套放進紙鳶懷裡，又翻出一條深藍色的圍巾，用遲鈍的動作親自替紙鳶繞上，花了點功夫。

  雲彩的臉上總是帶著紅暈，似乎是個很容易激動起來的人，但做起事來有些笨拙，所以習慣性地，舉止看起來都有些過度小心翼翼。

  「要衣服的話就盡管來找我，基地那邊還有很多，我還沒有整理過但是基本上各種類都不缺。」
  「妳負責提供衣物？」
  「是啊，尤其冬季才剛開始，最近有點忙呢，嘿嘿。」
  「貨源是牧人提供的嗎？」
  「嗯，怎麼這樣問？」雲彩歪了歪頭。

  「紙鳶老弟他還不曉得基地的事情。」

　信風替雲彩拿起背包，並說：

  「雖然在城市裡獲取資源是自由的，可是我們有分配幾個管理者，方便在大家需要的時候不會找不到東西用。」

  「類似繼續營運的商店？」
  「哎呀，這個形容好貼切，對對對不就是那樣嘛。」信風笑了起來：
  「就是那樣的感覺。不過管理者只負責收集和整理而已。」

  「也就是說，『基地』這個地方聚集著管理者，負責分配搜刮到的物資給所有人，這就是所謂『你們的地盤』吧？」

  「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

  「還有還有！」雲彩總算找到加入話題的機會，大聲說著：

  「找到罐頭箱或打獵有成果的時候，會在那邊烤東西吃喔，不過是瞞著牧人的，別講出去喔。」

  「雲彩，牧人他們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想管而已。」
  「咦！他們知道嗎？」

  對方瞪大眼睛，露出全天下只有她被瞞在鼓裡的錯愕表情。

  信風不理會大驚失色的雲彩，他繼續說著：

  「牧人也曉得『基地』的存在，因為我們就設在曙光廣場附近而已，有些人不能曬到太陽，所以選在街區裡面。」

  「會有基地出現，其實是因為感染者覺得寂寞啦。」雲彩補充說：

  「雖然最開始，來自世界各地的大家都很生疏，不過相處久了，待在一起就很有安全感。嗯嗯～你能了解那種感覺吧？」

  「大概。」
  紙鳶緩慢地點了點頭。

  「雲彩是從哪裡來的？」

  「和信風一樣是紐約喔，我們是從美國的第七隔離區一起被轉交給牧人的，所以很早就認識了。」

  「原來如此。」
  「呃，你不會覺得很奇怪嗎？」

　雲彩語氣複雜地說：

  「美國居然變成受救濟的國家喔，感覺很誇張對吧？」
  「我對國家之間的關係沒什麼概念。」

　紙鳶淡淡地回答，並且伸手幫忙雲彩分擔負重。她大概是真覺得光是自己搬很吃力吧，也就爽快地接受了紙鳶的協助。

  她重新背起背包，轉頭問道：
「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回基地？那裡可以遇見來自各地的感染者喔。」

  紙鳶點了點頭。

  「方便的話，請務必帶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