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憶得雪山六載，凍不死，餓不殺，夜半見明星
１．
多久了呢？褚思言離開之後，他不曾這樣跟隨一個人，沒有半句疑問、即便褲管全被雪水浸濕，也無半句怨言。禍冰帶著他往死寂之地去，恍惚地，也算是遠離了戰火。
世上的美麗之物總令人迷惑。興許，也是亂世加深了余果對禍冰的憧憬。這名雪妖美麗、出塵、又與他經歷過的一切苦痛毫無關係。尚還年幼的孩子深陷於妖的臂懷，他喜歡挨在禍冰肩上、將臉埋進對方毛茸茸的領子。他可以忘記雪地中的寒冷與孤寂，在他眼中，天地間的空芒都成了無聲美麗的靜謐。
禍冰尋了一處山洞供他居住，每日送來一些野菓子。其實大多時間，余果得一個人待在山洞裡。他孤單地抱著腿、等禍冰來到，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
禍冰喜怒無常。一開始余果心中還記掛著阿紀。他不斷地問著禍冰山上是否找得到他需要的藥草，沒問幾次、禍冰便不耐煩了，那時他一言不發地拋下余果、拂袖而去，後來的時間裡，余果坐立不安。
禍冰是不是不要他了？他會凍死在這裡嗎？早知如此，他該靠自己去找……這些念頭在數個時辰內交互地折磨著他。直到禍冰下一次到來，他衝上前去，到雪妖面前又膽怯地停下腳步：
「對不起，我……實在擔心阿紀。」
話還未說完他便哭了出來，低下頭，忽地感覺到雪妖的手拂上了臉頰。這時禍冰的手異常溫暖，帶著一股說不上來的熟悉氣味，余果被凍僵的鼻子早分辨不了氣味的來源。
若他更清醒些，他會知道，那是血。
「你的阿紀已經沒什麼事了。」
余果驚訝地睜大了眼，沒注意到禍冰漠然的臉色，他為這消息高興得不得了──下意識地，不敢問禍冰細節。他不想失去雪妖，心裡某一處也許早知道，問下去只會激怒對方。
因為這套說詞不堪追究，禍冰根本搞不清楚阿紀是哪一個。
他的心選擇讓他愚蠢地相信，他甘願，淚痕未乾的臉上攢出了大大的笑容：
「你找到藥草了嗎？阿紀的燒退了。太好了、太好了……」
禍冰順著他的說法點了點頭，見到他的笑容，雪妖也勾起了嘴角。余果的配合讓稍早的不快煙消雲散，他重新和余果親暱起來，那之後，余果再未問起阿紀。
就像他已不問塵間。
「你在北鏡山待了很久了嗎？」
他會問禍冰這類問題。禍冰從不掩藏自己對於靖家村人的厭惡。余果一提到那些人他便動怒，而原因，不久後余果便知道了。
「自化形已有兩百多年吧。可我從出生起便在這座山上了。」
禍冰是北鏡的一縷山魂，原沉眠於天地間，千年萬年也過去了。直到某一日他忽地被山的哭聲驚醒，睜開眼睛，山腳的靖家村砍掉了近山處古老的森林，北鏡山在森林的血泊中悲鳴，禍冰於是納冰霜為肉身，化身成如今的少年模樣，以自己的方式，守護北鏡山至今。
在禍冰眼中，靖家村如今的居民、與當初鑄下錯誤的那批人出身同脈。且他們仍未放棄利用山下的林木資源、捕獵其中的動物。他憎恨著人類，需以仰賴北鏡山生存的人類──
「可除了這樣，他們還能怎麼活呢？」
「那與我無關。」
禍冰理所當然的表情使余果下意識地噤聲。他們坐在洞穴內的一處岩石平台上，余果的視力早因長期看的雪而變得模糊。在他的視野裡，禍冰卻越發美麗，他衣上的靛色裝飾、以及冰藍的眼睛，成了余果最喜歡的顏色。
白雪吞沒了日光。
禍冰是他新的日光。
「我睏了……」
余果靠上禍冰的肩膀，雪妖伸手摟住了他的腦袋、亦蓋住了他的眼睛。他很快地進入夢鄉，夢裡他想不起母親與妹妹、想不起戰火、想不起烈烈日光，只有禍冰笑意盈然的臉。
有一次，禍冰帶著他到山頂去看星星。
雪妖告訴他，這是全世界最靠近天的地方。他們在這兒得放低聲音說話，要不就得驚動老天爺，余果才如大夢初醒般，掙開了禍冰的手，手腳並用地爬上山頂的一塊巨岩，頭頂是無邊星河。他大喊：
「老天爺啊，聽得見嗎？請佑我親人、佑靖家村、佑我家國平安──」
無師自通的祈禱，如同天生便知道服從於某個高高在上的萬物之主。他回過頭，才發現雪妖臉上的不快。
「禍、禍冰？」
對方飛身來到他身邊，余果怯怯地退後，一腳踩空。在他險先要跌下高崖時，禍冰即時拉住了他。他有些粗魯地將余果拉回自己身邊，難掩不滿地說道：
「不是要你與老天去討。」
「可……我們又還能做什麼呢？」
「你要懇求、不如懇求我。」
余果恍然大悟，想起禍冰身上的種種不可思議。若他願意，是否真連敵軍都能擊退呢？他盯著雪妖倨傲的臉龐，不知不覺中，眼裡便映了萬點明星。
「你可以保護他們嗎？」
「當然。」
禍冰於是才笑了。
這些隨口說出的承諾沒人曉得能實現多少，反正余果無法求證，便任他漫天胡言也無妨。重要的是，小醫者也笑了不是嗎？禍冰說過的話有許多他自己都轉眼即忘。
對他而言，重要的也許只有滿足他被依賴的感受吧？余果全然信賴的眼睛是禍冰所稀罕的。兩人的關係如此建立，若外人看見，也許會嘖嘖稱奇。但他倆人都不覺，那這雪山裡，便沒有第三人可置喙。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余果奇蹟般地在山中活了下來。他越發地瘦，個子卻反常地挑高，輪廓漸漸添了少年的英氣，終於與永遠美麗的雪妖齊肩。
他的心卻始終如一，即便面上烽煙的痕跡淡化，有時他在夢裡驚醒，忽然便開始數起草藥的名字。
他的意識裡，自己仍是要下山濟世的。褚思言的教誨余果烙印在內心深處、自己都沒發現的地方。
創作內容
●小說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