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我們在這個家彼此見面的場景，他也是開門，然後像現在這樣看著我，而那個時候我們都沒想到彼此的一切會在未來交織再相容，然後又因為化學反應而爆炸。
「歡迎回家。」約瑟夫移開視線，他後退一步讓我們進來。
「你不是在醫院嗎？」梅倫小聲的提問，水滴將地毯都給染濕了。她搓著身體，整個肩膀都縮在一起：「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剛。」約瑟夫說，然後回到客廳坐下來，我瞥見電視正在播刺激一九九五，摩根費里曼的聲音在家裡迴盪著：「我可以住家裡。」
「那我爸呢？」我終於開口講話，有種說不出的彆扭感。
「他跟我父親去買東西了，等等會回來。」約瑟夫像是人工智慧一樣，不帶感情的回答我問題，視線也沒有從電視上離開過。
我看著梅倫像是要逃離現場一樣，在我還在把書包裡的東西抖出來晾乾時，她已經衝進浴室裡開始洗澡，只剩下在玄關的我，打雷和狂風聲，以及約瑟夫。
我吞了口口水。
約瑟夫的臉上還有一點傷痕，看起來怵目驚心。
「萊登，你不需要保護我。」約瑟夫突然靜靜地開口，他關掉電視，明明還是和嘈雜，但我卻覺得寂靜的嚇人：「也不要期望我需要你的保護。」
「什、什麼！」我身上充滿了雨水的味道，聞起來甚至開始覺得刺鼻。我感覺到燥熱從腦門開始擴散：「你幹什麼又突然說這些東西！」
「因為你抱持著那種幼稚的想法！」約瑟夫大聲的回覆，聲音尖銳又刺耳，就像外面的風雨：「你希望我有求生意志，希望我可以跟其他人有好關係，就像電視上演的那樣，一開始我覺得就順著你的意也不錯，但結果呢？」
我看著他朝我露出憤怒的表情。他說：「你是怎麼樣，萊登？你連你自己都處理不好了，還指望我什麼？」
「我不知道你這個王八蛋在說些什麼啊！」我衝到他面前，而抓住領子在舉起拳頭這個動作一氣呵成，就好像我活著的這十七年來都為了這個舉動而準備：「這些事情來的那麼突然，我們不是都一樣措手不及嗎！我、我當然希望我自己可以做一個好榜樣——」
「做好榜樣幹嘛啊，你跟我們非親非故啊！」約瑟夫不屑的說，彷彿回到了我們最開始認識時，他對所有人的態度：「你只是很滿足自己身在這樣一個環境下，同志父親、不受教的弟妹，不友善的班級，這樣你才可以成為英雄，結果卻什麼都做不到不是嗎！」
「現在問題根本他媽的不在我身上好嗎！」我崩潰的大吼，換成兩隻手抓住對方，而約瑟夫根本不為所動：「你想要說什麼！想要罵我什麼都隨便啊！不要這癢拐彎抹角的！幹！」
「問題就是你啊混蛋！」約瑟夫提高音量：「你希望所有事情都是你心目中的模樣，而稍稍不合意就會失去理智，然後就直接揍我對吧？」
「那我道歉！我道歉好嗎！」我好像快要發瘋了：「對不起打了你！對不起！」
如果對象換成埃琳，為什麼我就能夠好好的和對方溝通呢？而現在，此時此刻這樣的情況，我又到底想要說些什麼？
迷茫又無助的感覺酸澀到我無法呼吸。
而我唯一知道的是腦袋就像微波爐一樣，我的腦細胞是在裡面爆炸的雞蛋，連一點殘渣都沒有。我快要哭出來了，我甚至沒辦法把「我害怕你死掉」這幾個字說出來。
我怕這個得來不易的家庭會分崩離析，什麼同性戀，什麼霸凌，什麼同儕，上大學、打工、籃球那些都無所謂。我好不容易——
我好不容易，能夠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了。即便那與別人的不盡相同，但這裡是我家啊。
我有弟弟和妹妹了，有所謂的雙親。他們是古怪的人。但在這個世界上，他們仍然辛苦的活下來了。
所以我希望約瑟夫好轉，不要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好好的，就好好的——
「萊登？」
我鬆開了約瑟夫，這應該是第二次我在他的面前哭，而這一次我沒辦法停下來。我受夠我自己的窩囊，但這份窩囊卻沒有被我改變，而是用暴力的形式一直留在我身上。
「那我該怎麼做？」我嘶聲叫道：「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那麼輕易就說出那些話？」
「哪些話？」
「說不想要積極治療什麼的啊！」我破音的吼道：「這是……這是好不了的病不是嗎……你會沒辦法、會沒辦法走路，沒辦法進食、到最後連呼吸都做不到了……而我要……」
「我要……眼睜睜看著你變成那樣？」
「對啊。」而令人意外的，約瑟夫點點頭：「我不要苟延殘喘地活著。在全部的器官衰竭之前，我就會因為無法呼吸而死亡了，會很平靜。」
我甚至提不起拳頭揍他了。
我好像看著老媽的背影離開我們，而那時候的我沒發現，原來我好像自從那個瞬間，整個人就像空掉一樣。
什麼都沒有。
「我要你……活下去……」我說，就像愚蠢動畫主角的台詞：「求求你……活下去。」
「為什麼？」約瑟夫說。
「我不知道啊！」我尖叫，聲音和暴雨融為一體：「因為你是我弟，還是什麼狗屁的都隨便啦！他媽的！」
然後，突如其來的沉默了。窗外似乎有樹倒下了，我聽見劇烈的撞擊聲，還有東西拍打玻璃窗的聲音。
約瑟夫說：「我以為。」
「以為什麼？」
「以為自己這一生不會對任何事物有興趣了，」他低聲的說，我突兀的想起了前幾天在醫院時，大衛在我身旁的低語：「畢竟我和梅倫，我們在這種缺乏愛的家庭底下長大，要什麼有什麼，全部的東西都手到擒來。」
他朝我露出了我無法形容的表情：「這實在是有夠無趣的生活。」
老爸對大衛形容過一模一樣的話，說著對方的家庭實在美滿的太過頭，像表面張力到了極致的水，只要輕輕一晃，一切就好像會崩塌。
「所以，我們無法理解彼此。」約瑟夫硬生生結束話題，他說：「我說的沒錯吧？」
我沒有回答，而這一次我決定遵從我內心的決定。我揮出右拳，往上回對方被我留下傷痕的地方再次捶打下去——不過這次的力道放輕了許多。
約瑟夫露出驚恐的眼神跌倒在地，我大吼，一邊跨坐到他的身上：「那就讓我們溝通！他媽的溝通！」
「你這聽不懂人話的野蠻人！」約瑟夫似乎也失去理智了，我開始覺得這好像是我們最貼近彼此內心的互動：「我就和你說了不是嗎！我想死！你就讓我乖乖去死啊！」
「那你他媽剛剛就這樣說不就好了！講！那他媽的！一堆！廢話！」我的拳頭被約瑟夫用手掌給包覆，我的五指抵著他的皮膚，力道重重的嵌進地毯中，我嘶吼到破音：「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
「因為我不被愛！好嗎！我父親不該和我母親在一起，他早就該去追尋他的幸福！而我的存在對任何人一點助益都沒有！」約瑟夫抽出手往我的臉上揮拳，我直接吃下這一記，感覺牙齦似乎滲出了血：「滿意了嗎！這種白癡理由！」
「我愛你啊！」我說：「那我愛你行嗎！我會愛你啊！」
「我不要！」他似乎哭了，眼淚從眼角滑落，伴隨著抽泣聲，一切似乎歸於平靜，就像他剛剛說的那樣：「你這種白癡……去過好你的生活不就好了嗎……我不是和你說了嗎……」
「不要淌進我們無趣的生活……不要和我接觸……你就去談戀愛，去打籃球，然後上大學，就像普通人一樣。」
然後，我彎下腰擁抱他，而約瑟夫遲鈍一下，他也伸出雙手，顫抖著擁抱我。在幾個月後，他的手臂，那十根指頭都會因為無力而再也無法活動。那原本該無限延長的生命已經讓我看見了界線。
「我愛你。」我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會重複千百萬次。
「閉嘴，求你了，閉嘴。」他說。
那天的晚餐冷掉了，所以我一口也沒吃。老爸和大衛回來的時候，我正好和重整心情後的約瑟夫一起坐在沙發上，而對整起事件不知情的梅倫則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雖然我猜她大概也聽到了全部的聲音。
老爸有問我們兩個的傷勢，而約瑟夫和我都把錯怪在對方頭上，但很明顯的生病的人權威比較大，所以我被下了禁足令，不過在這種天氣似乎也不能去哪裡。
我覺得我好像繞了很大一圈，然後又回到了原點。但如果事情能夠倒回，我還是會在暑假剛開始的那個時候，在進到約瑟夫家的時候，和他這樣講一些垃圾話，然後生活在一起。
但那天半夜我還是痛哭出聲。
因為我還是不明白該怎麼做，我什麼都不瞭解，什麼都不知道，只有橫衝直撞的想法，還有愚蠢的發言。
十六歲的我覺得十七歲的我肯定會變成一個成熟的人，而現在十七歲的我，只希望自己快點長大成人。
創作內容
SCP世界觀系列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