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臉超級痛。
而當照到鏡子的時候我明白了，我看著那條超級明顯的瘀青。在沉默幾秒後，我把剛剛在嘴巴裡似乎躁動不安的牙齒殘骸拔下來，唯一可以慶幸的是這顆牙齒看起來很好補。
由於暴雨來襲，所以學校放了幾天假。我也正好必須待在家去面對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的生活。
當然還是和以往的生活一樣才對。
可現在我覺得非常困惑了。從小到大我所見到的那些作品，無論是萬惡迪士尼到遠在地球另一邊的日本動畫，在裡面的角色們，為什麼總是可以那麼輕易的接受一切事實，譬如你爸是黑武士，或者你祖宗是火影什麼的。為什麼我已經和約瑟夫狠狠打了一架了，所得到的好像只有悲傷。
不是說男人間的溝通可以用拳頭解決嗎，可我的那些嘶吼也是我的真心話啊。
我瞥了一眼外頭的天氣，現在太陽很大，一片雲都沒有，看起來好像可以掃去一切陰霾。
「早安。」
約瑟夫的聲音在門邊出現，我差點在浴室內摔倒——如果能夠撞到後腦勺然後直接一睡不醒就好了。
我看著他比我更慘的臉，上頭貼滿了紗布，而眼睛周圍似乎還是腫的，我又想起了老爸還為此痛罵過我。他說：「你不覺得你霸佔浴室的時間實在太久了嗎。」
「你傷口還會痛嗎？」我開口。
「托你的福，痛得要死，我後面兩顆牙齒好像斷了。」約瑟夫站到我旁邊，他朝著鏡子撐開嘴巴：「嗯，很好，是斷了三顆。」
這幾天我們都沒有交談，雖然劍拔弩張的感覺消失了，但我卻覺得好像有什麼透明的東西隔在那裡。
「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我低聲說。
「免談。」約瑟夫用手撐著流理台，他的頭髮變長了，似乎可以綁成小馬尾。我覺得那樣肯定很適合他：「什麼事都不要，維持這樣就好了。」
「我正想這樣說好嗎。」我強硬的回答：「但你和我就算了，你和你爸呢？你不是說很對不起他。」
「蛤，你耳朵可能該去清清了。」約瑟夫轉過頭，那雙眼睛怒視著我：「我和我父親？我以為一起生活那麼久，你應該很明白我們關係就那樣了，不能再多，要是有所改變的話，你就繼承不到我們家的遺產了。」
「不關遺產的事啦！」我拋下這一句話，然後把牙刷重重放到杯子裡，我憤怒的離開浴室走下樓，然後在幾秒鐘後又走回去：「有沒有需要我扶你下去？」
「我還沒病到那種程度。」約瑟夫翻了個白眼，他也出了浴室，和我一起並肩走下來，只是從頭到尾他都緊抓著扶手：「如果你想要在我死之前試圖把我們這幾年的恩怨做一個了結，那我勸你最好還是乖乖吃點麥片，然後乖乖上學就好了。」
「拜託！不要再一直提你要死掉的事情了！」我覺得我要崩潰了，而其中一個原因是我也不能再繼續用拳頭溝通，不然約瑟夫可能會被我打到顱骨斷裂。
「啊。」
在接近一樓時，梅倫正好從客廳出來，她和站在樓梯上的我們對望，接著又將眼神轉回去，她看起來很不安，我突然覺得很有罪惡感，這一個禮拜下來我都把注意力放在約瑟夫身上，而沒有再像往常一樣陪梅倫一起看電視什麼的。
「小梅？」我出聲。
「我要去上學了。」梅倫沒有看我或者是約瑟夫，她將放在玄關的書包背起來，而現在的時間根本連第一班校車都還沒發動。
但我沒有阻止她，而是就這麼目送對方離開。
「你……」我轉過頭看約瑟夫，突然感覺內心好想被人刨去了什麼，突然感覺到了難受和辛酸：「你也要去上學嗎？」
「嗯。」約瑟夫說：「跟以前沒什麼區別。」
我們來到客廳，大衛就和平常一樣，而老爸坐在他的位置上，唯一不同的是他現在都會一邊用筆記型電腦一邊吃東西。
「早安，約瑟夫。」老爸很自然的無視我。
「早安。」約瑟夫報以微笑，這讓他受傷的臉看起來扭曲的嚇人。
「小梅剛剛跟我說她要先去學校了。」老爸說，一邊用滑鼠在螢幕上點擊了什麼：「好像是班上有同學要和她一起唸書。」
「這樣啊，她有朋友，很好啊。」約瑟夫頓了頓，接著開始用刀叉切起培根。
這樣日常的對話讓我的胃開始絞痛。那種黑洞的感覺又出現了，我的五臟六腑開始直直下沉，好像有人在我的胃綁了一顆大石頭，現在失去器官的腹腔有一個超級大的空洞，而那裡一片虛無。
「假日要一起出去玩嗎？」老爸沒有抬頭：「我是說遊樂園之類的地方？」
「不了，我想待在家裡。」約瑟夫說：「我們一起看電影如何？」
「也是不錯呢，最近好像有些老片上了串流平台……」老爸開始打字：「第九禁區怎麼樣？」
「很好，我愛死了。」約瑟夫微笑。
沉澱，然後再沉澱。現在我有這種感覺，就好像以前國小自然課時做的實驗，將鹽加進水裡，然後看著那些粉末一點一滴的溶解在水中，而那些剩餘的顆粒會沉在底部。
一切歸於平靜後，不安和安穩同時間都侵蝕著我。在下意識中，我抬起頭看向大衛的方向。
我似乎沒有好好端詳過他嗎？因為大衛的模樣看起來和我記憶中有些不太一樣了。當然金髮還是璀璨，臉頰纖瘦，就像魔戒裡的精靈王。但大衛的眼神已經不是事不關己的模樣了。
我感覺到他有什麼話想說，但卻沒有說出來。
我低下頭看著盤中的食物。
「你們那天打架啊。」老爸突然說道：「有把誤會好好解開了嗎？」
「什麼誤會？」約瑟夫放下刀叉，但我看見他根本一口食物都沒動過。
「如你所見萊登就是個白癡。」老爸依舊毫不留情：「所以只能用那種方式和你講話。不過約瑟夫，請不要怪他，萊登只是個不喜歡寂寞的人，他在學校有很多朋友，可是沒有一個能夠與他深交。」
約瑟夫頓了頓：「我們……應該是解開誤會了，只是距離互相理解可能還有一段距離。」
「這樣也可以。」老爸說，露出了爽朗的表情：「這樣就好了。」
是相當符合他風格的結束話題方式。或許我該和老爸談談，就按照埃琳的建議來做吧，和朋友談一談，把自己的心情好好的說出來，就算我和約瑟夫的道路看起來崎嶇不平，更真實點的比喻就是我還會被路上的石頭給磨到腳底板，但我有在前進，對吧？
———
「好久不見了！」
到學校之後，在約瑟夫大吼說不需要我扶而自己一個人進到教室時，我在走廊上遇見了埃琳，她今天的打扮看起來可愛到不行。
但我想要稱讚對方髮飾的時候，話語卻哽在嘴邊，完全說不出來。
「怎麼樣，萊登，你有比較好一點嗎？」埃琳揮了揮她的手機，我才意識到在放假的幾天她其實都一直有傳訊息給我，但每次都被我用一些奇怪的柴犬迷因給回覆。
我在喧嘩聲中抖了一下，我說：「我很好。」
「有什麼事情都可以跟我說，我會站在你這邊的，我說真的。」埃琳朝我露出陽光的微笑，好像覺得這麼做我就可以心情好，而事實也差不多就是這樣。
我總覺得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出口，而我也肯定埃琳會聽我訴說。就像現在她眨著眼睛，像一隻大型犬一樣看著我。
「謝謝妳。」我說，突然有種哽咽的感覺：「真的很謝謝。」
埃琳愣了愣，她語氣忽高忽低的開口：「幹嘛那麼拘謹啦，我們不是好、好朋友嗎？」
周圍的聲音好像慢慢變得沉靜下來，我和埃琳尷尬的對看了幾秒，而她突如其來的把手放到我肩膀上，好像教練要對球員喊話：「聽我說，萊登！」
「啊、嗯，好？」我有點緊張。
「無論你發生什麼事，我都會想辦法陪你一起面對的，所以不用擔心，無論什麼事我都會幫忙！尤其是學業方面！」埃琳漲紅著臉，她鬆開手，然後後退兩步：「總之，大概就是這樣……我也是有兄弟姐妹的人，所以我可以明白你的感覺。」
在對談這樣尷尬的結束後，埃琳向我揮揮手，接著便回到隔壁班上了，然後彼得和阿肯就從某個角落冒出來，好像地縛靈一樣。
「我好想把你們兩個綁起來，然後丟到後山的那座湖裡。」彼得死氣沉沉的說，我看見他揮舞著生物作業，上面還有解剖圖，才發現我根本忘記有作業這回事了：「你們到底在等什麼？」
「等什麼？」我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當然包括作業的事就這麼走進教室，有幾個人在議論紛紛約瑟夫的傷口，看來他們會覺得他請假這麼多天是因為受傷而不是其他原因。
想到這裡，剛剛被埃琳燃起的開心又這麼消沉下來。我吞了口口水，接著坐在座位上。
「我要是在畢業前沒有看到你們交往，我就要把你的頭給當成籃球丟到籃框裡。」阿肯說。
「這樣好噁心欸。」坐在前方的芮絲轉過頭說，她的素描本上畫滿了素描，看起來都是班上的同學，我瞥見側身坐著的約瑟夫在素描簿的角落，看起來就和本人一模一樣。
高傲的靈魂。我的腦中突然浮現這個名詞，似乎很常在奇幻作品裡形容主角。現在我明白了，約瑟夫就是那個主角，有著不可摧毀的信念，還有一雙直視前方的雙眼。我們兩個根本不是什麼鳴人和佐助，我根本就只是木葉村的雜魚。
「約瑟夫。」在班會開始前，全班同學都還在聊天時，我叫了他的名字，而這似乎讓我們周圍的一些聊天聲安靜下來。
他過了幾秒才開始動作，他看向我：「怎麼了？」
「沒事。」我說：「我只是想要叫你。」
原本我以為約瑟夫會罵我王八蛋，但他只是輕輕點點頭，然後便從書包裡拿出小說，像平常一樣開始閱讀。
「你們兩個感情很好欸。」芮絲小小聲的對我說：「我還以為他臉上的傷是你打的。」
我決定不要對芮絲說實話。
「光靠你一個人你還是做得到的啊，」彼得說，他開始在那已經很完美的作業上用螢光筆標記出重點，很明顯就是要把等級拉高，讓我拿到更低的分數：「你的家庭已經變得很正常了對吧？」
「它從一開始就是正常的了。」我小聲的說。
「啊，抱歉。」彼得說：「你說得沒錯。」
然後我又回想起大衛，那天在醫院時，他朝我露出微笑，說著「我很羨慕你」的模樣。
我覺得我現在才逐漸明白，無論是最開始梅倫在學校時，那些關於「正常」的說詞，或者約瑟夫主張的「不需要退縮」，甚至是大衛沒有改變過的態度，都是因為仍覺得自己「與其他人不一樣」而做出的應對。
我站起身。
而全班突然也沉默了。
「呃，萊、萊登，你做什麼？」阿肯用氣音尖叫。
「我要回家一趟。」我偷偷瞄了一眼時鐘，好險還沒到正式上課時間，我當然可以光明正大溜出去。
「你被停學我不管喔。」
我沒有回頭看，而是直接走出教室，我偷偷溜到隔壁班，原本是要和埃琳道別，但我發現埃琳正坐在梅倫前方的座位，兩個人靠的很近，似乎是正在指導作業，頭髮看起來都要纏在引起了。
我突然為梅倫覺得很開心，而這伴隨著鼻酸。
所以在離開後，我朝向門口開始奔跑，等下一班車實在太久了，就這樣一路狂奔回去吧。
——在扭到腳踝兩次後，我氣喘吁吁的跨過一棵倒在地上還沒清理掉的行道樹，然後跌跌撞撞進入到家裡。
我瞥見院子裡的游泳池又開始堆積落葉了，或許我該再清理一次，然後邀請其他人過來玩。
我拉開門，玄關處老爸的鞋子不見了，可能去出版社還是哪裡了吧。不過大衛肯定在家的。
「我回來了喔。」我說。
「你這是翹課吧？」大衛從客廳探出頭，不知道為什麼，我開始覺得他對我的態度好像可以比對約瑟夫和梅倫的態度更加自然。
「我也有可能只是回來拿東西啊！」我大聲說，但實際上就是翹課。
「發生什麼事了嗎？」大衛說，我來到廚房的時候，好像看見他剛剛把已經開瓶的紅酒藏在身後。
「等等，你大白天就在喝酒嗎？」我舉起手。
大衛沉默一會，感覺好像要開始施放魔法，或者把我滅口：「對。」
「你還好嗎？」換成我問了。
「不好。」大衛說：「佛瑞想找我一起去互助會談一談，但我不想去。」
我沉默的思考了一下互助會代表什麼意思，我記得芮絲好像有說過她和男朋友就是在厭食症患者互助會認識的，這導致我似乎把那裡當成了一個聯誼的地方。
「所以我在喝酒。」大衛莫名其妙下了一個結論，他用看起來根本沒醉的樣子開始倒酒。
「我想找你談談。」我坐到吧台座位上，試著用盡全身力氣的直視對方。
大衛眨了眨眼睛，他似乎很自動的拿起玻璃杯，然後也給我倒了一杯酒。我開始有點後悔為什麼要直直衝進來面對一個社會化不完全的男人了。
「談什麼？」他說。
「不知道。」我說：「談約瑟夫，談小梅，談我爸什麼的都可以。我想跟你聊聊天。」
「但事情不會因為聊天就發生改變的。」大衛輕聲的說。他的動作停下來了，就好像突然被什麼給重重擊倒。
我想到埃琳，她在面對我的時候，是多麼用力的在講每一句話，每個字，每個發音都像是要清楚的讓我知道，即便前方看起來是多麼的可怕，她都會陪我。
我知道這沒什麼用，可是在某些時刻當我回想這些的時候，我會覺得一切好像都有挽回的餘地。
「那個……老兄。」我把原本的「爸」吞回去，不然我現在可能已經不是起雞皮疙瘩而是直接全身像被彈指一樣發散了：「這樣也沒關係，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天。」
大衛沉默了會，他說：「所以，你會給我什麼建議嗎？」
「這個嗎，可能什麼都沒辦法吧。」我說：「可是我會待在這裡的，不會離開。」
大衛似乎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就好像冬天的太陽，他伸出手，像在醫院那時一樣摸了摸我的頭髮。我覺得在約瑟夫和梅倫很小很小的時候他肯定也這樣做過，只是現在已經不適合了，而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很久以前，」大衛說：「海倫要生下約瑟夫和梅倫的時候，我待在醫院那陪她。那時候海倫她抓住我的領子。」
我看著大衛輕輕地縮回雙手，然後對著他自己做出示意動作。就好像某種行為藝術。
「她看起來痛到快要休克，但她還是說，」大衛的聲音很平穩：「『你要想清楚，一定要想清楚，這是你要的生活嗎，如果你現在給予我肯定的答案的話，我們四個人以後就要攜手共活。但如果你否定也沒關係，你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這就是你該做的事』。」
「『是同性戀也無所謂，想要當個所謂正常人也沒關係，如果這是你的選擇的話』。」大衛抬起頭，他看著天花板，好像可以看到別的什麼東西。
「這是我的選擇。」他重複一次。
「那時候我說了『這會是我的幸福』。」大衛似乎有些哽咽了：「但我其實說謊了。」
我睜大眼睛。
「我或許只是、只是不希望我離開海倫。」大衛看著他的雙手，身體顫抖著：「因為接下來的我肯定一事無成，我甚至沒有準備好去成為那兩個孩子的父親，我只是一廂情願的認定，如果待在她身邊的話，我可以成為更好的我。」
我下意識地伸出手，但卻在要準備接觸對方前停住了。
「可是現在，我的幸福什麼的無所謂了。」他說：「約瑟夫的幸福是什麼呢，梅倫的幸福又是什麼呢？我該怎麼支持他們，支持佛瑞，甚至是支持你呢，萊登？」
約瑟夫那天也講過類似的話。說著他的存在簡直阻礙了其他人的人生，說著大衛該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像現在這樣，就像現在這樣。
「那你，怎麼沒有跟約瑟夫說這些呢？」我開口。
而大衛愣了許久，然後他看向我，好像見到太陽似的瞇起眼睛：「我也不知道。」
「我覺得你們兩個很像。」我說，接著走上前，也給了我的另一個父親一個擁抱：「真的，我說真的。」
大衛沒有回答，我想他大概覺得我說的都是些不值得聽的垃圾話吧。但他也抱緊了我。
創作內容
SCP世界觀系列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