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我被轉發了一百萬次》＃10

「喂，發什麼呆呀？」換穿運動服的藝寧扔過來一顆排球。
悠閒的下午第四節體育課，資二仁班的學生在操場旁的草地分組進行排球訓練，不過因為體育老師不在，所以大部分的人都在偷懶，各做各的事，有人聊天、有人打鬧、有人被球砸……
坐在操場中間發呆的阿澤，頭部被準確命中。他按著痛處，偷偷欣賞著藝寧難得活潑的一面，忘記要回擊，任由排球從腿邊滾過去。
「啊，是不是丟太大力了。」覺得自己下手太重，藝寧連忙跟練習拋送的隊友示意後，小跑步過去關心。
「沒事。」
「你被打還一直傻笑，有點噁心欸。」
「我、我哪有。」
「快告訴我你在暗爽什麼。」
藝寧坐在阿澤身邊，雙腳併攏讓雙手抱住，秋天的強風恰好吹起她的長髮，全部灑在旁邊的少年身上，滿臉、滿身都是，好糗。
她邊道歉邊回收自己的長髮。
阿澤渾身僵硬不敢亂動，怕扯到她的髮絲之外，重點是沉迷於淡雅的髮香中，一時失去神智。
「快說，你到底在竊喜什麼？」藝寧拿回幾根沾在阿澤嘴脣的長髮，沒打算輕易放過這個話題。
「這一切。」
「哪一切？」
「全部。」
「包含無聊的排球訓練和吃到我的頭髮？」藝寧沒好氣地說：「你真是個神經病。」
阿澤笑而不語，滿滿的傻氣。
下課鈴聲從遠方傳來，在空曠的操場沒有停留隨即散去，每個上體育課的同學也同時朝合作社、廁所、校門、教室，等等……的方向散去。阿澤與藝寧一起站起來拍拍運動褲，有說有笑地用散步的方式離去。
成為第一個回到教室的人，藝寧模仿衝破終點線的誇張姿勢推開門。
原本應該上鎖的門。
她打開燈，教室頓時明亮，純白色的日光燈驅趕窗外暈黃的日晒。。
「值日生記得關燈卻忘記關門，我要去打小報告……咦？」
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說有多突兀就有多突兀，像是把後半句的話統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然後再也發不一點聲音。
教室內很亮，實際上卻很黑暗。
晚了三步到達教室的阿澤在踏進教室的下一秒鐘，笑容徹底地凍結。
兩個人就這樣呆呆站在講臺旁，一同凝視著教室後方的布告欄。
所有黏在上面的紙片都被狠狠撕掉，所有人的努力散落一地，暴力、摧殘、洩恨的味道瀰漫在整間教室，原本可以稱作美術作品的布置，現在已經成為一塊又一塊只能拿去資源回收的廢紙。
「上面有字。」藝寧比較冷靜，先恢復意識，指出眼前的關鍵。

號稱命不長久的照片＝默者＝王令澤＝新人獎得主＝欺負可憐遊民的凶手

二十八個用紅色噴漆寫上的字，加上四個關鍵的符號，令阿澤渾身戰慄。
他想起午夜深藍曾經說過的話……
『要記得，在網路世界，你並不能代表你自己。』
網友認得的是那張相片、認得的是默者專頁，不是王令澤。
一旦這三者連結在一起……
『靠得太近，會近到沒辦法回頭，一直陷落下去。』
「原本我以為照片刪掉就算是結束了，沒想到，是還沒開始。」阿澤的雙眼失去焦距，茫然。
隨後，班上的同學們也陸續進到教室，當然也都看見原本美輪美奐的教室布置壁報被摧毀殆盡，但他們沒有感到惋惜，反而是對上頭的字感到興趣，交頭接耳地問到底發生何事，過程中沒有一個人主動問阿澤。
完全，沒有。
事情越鬧越大，老師們來了，學生事務處的主任帶著教官來了，圍在一起不知道在討論什麼。
已經是放學時間，教官驅散所有等著看後續發展的學生，卻獨獨要阿澤留下來。
藝寧擔憂地揹著書包，不想走可是又沒藉口留下，只好待在教室外徘徊，等到阿澤給她一個「沒事，先回家沒關係」的眼神，才惴惴不安地離去。
教室變得格外冷清，明明還有六位師長在，阿澤卻感到一絲冷意。
「王令澤，這是怎麼回事？你真的去欺負遊民嗎？」教官用審訊的語氣強調，「這傳出去對我們協進高職的校譽會造成嚴重影響，所以快點交代清楚。」
嗯，果然根本沒人在乎被破壞的作品了，雖然說毫不意外，阿澤心知肚明會這樣發展，但依舊感到失落或者該說是失望。
阿澤不打算隱瞞什麼，直接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卻沒有如釋重負的輕鬆感，因為教官的眉皺得好深好深。

＊

「只不過是條項鍊，為什麼踢人？」
「因為他先對我朋友動手。」
「那你就可以踢人嗎？自以為是正義使者？」
「……我不是。」
這段和教官的對話一直在阿澤的腦海中反覆出現，像是邪惡的魔咒難以消除，走路、搭車、走路，回家的幾個階段都在重播，直到進了那個安全的小房間，才終於消除掉惱人的回放，得到一點寧靜。
放下書包，阿澤把手機拿去充電，飢餓的電池剛得到能量，手機隨即亮起，收到訊息的提示聲響好幾次，勾起主人的好奇心。
是藝寧，再來是阿芝。
先打開藝寧傳來的私訊，裡面是一條簡單的連結以及一句簡單的話，「我過去找你。」阿澤立刻覺得不太對勁，點開連結，跳出的是社群網站的影片，喳喳喳的環境雜音冒出來。
才看五秒，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影片的內容就是阿澤和流浪漢衝突的畫面。
流浪漢推搡阿芝與阿澤大聲喝止的橋段沒拍到。
第一秒就是阿澤在衝刺，到第四秒飛踢踹倒流浪漢，到第十秒阿澤惡狠狠地瞪視倒在垃圾中的流浪漢，到第二十四秒流浪漢爬起又再度摔倒，嘴巴嘟嘟嚷嚷並沒錄到音，到第三十秒阿澤還想上前但被阿芝抱住，到第四十四秒流浪漢狼狽地爬起，到第四十八秒影片結束。
一共不到五十秒，這支影片上傳到社群網站的八卦社團，已經被轉發三千七百二十次。
這樣去頭去尾的拍法，無論誰來看都像是年輕力壯的高中生，欺負窮苦虛弱的流浪漢。
影片下方有五百多則留言，其中……

『現在的屁孩都是這副德性？』
『這年頭敗類真多！』
『街友大叔的運氣真差，遇到這種垃圾。』
『現在的小孩比流浪漢還不如。』
『年紀輕輕就敢隨機踢人，長大豈不是隨機殺人。』
『警察呢？』
『這位飛踢哥真的很囂張啊，踢一下，還一直想踢第二下。』
『來踢我啊，怎麼不來踢我？我跆拳道七段，請來跟我踢踢看，混帳。』
『飛踢哥好狂啊～』
『誰來人肉一下啊，找出是哪個屁孩啊。』
『這套學生制服跟我家附近的高職有點像耶。』
『樓上，詳細希望。』
『找到人之後快公布姓名地址，我要去踢他。』
『為可憐的街友大叔伸張正義！』
『惡人還需惡人磨。』
『飛踢哥踢一腳，我只要還他一拳就好，真的只要一拳。』
『誰去關心一下受傷的遊民啊，踢得太大力啦。』
『快人肉搜索，快快快！』

「飛踢哥……」阿澤無法接受自己被冠上這種稱號。
不過好加在，因為當時天色昏暗，影片拍得並不清楚，阿芝和流浪漢的臉都很模糊，阿澤也只不過被拍到側臉而已。
阿澤再重播一次、再重播第二次，一連看了四、五次，幾乎每一秒都按暫停確認阿芝的臉始終都很霧，才稍稍鬆一口氣。
目前勢態還不嚴重，只要說清楚應該就沒事了。
私訊給藝寧，好好地安撫幾句，要她千萬不要過來。
再打開阿芝的私訊，上頭只有一句話「你現在在哪」，其餘沒了。
還來不及回覆，藝寧的私訊又傳來。
『你有什麼打算嗎？』
『想寫一篇澄清文，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都講清楚，畢竟是對方先拿了我的項鍊，又推了我的朋友，縱使我有錯，對方也有一部分的責任吧。』
『不行，現在網友還不知道你是誰，你就不要傻傻跳出來承認啊。』
『我覺得公開一切就沒問題了。』
『沒有用的，我告訴你，網友們根本不是想替流浪漢討什麼公道，也不是想伸張什麼正義，他們就是鯊魚，需要一個咬食的對象，不然八卦社團這種無聊的地方怎麼會聚集這麼多網友。』
阿澤停下手指，猶豫。
『網路就是一頭熱，目前只要不被發現過幾天就沒事了，你現在發文澄清，就是把議題延續，會越燒越大、越傳越廣。』
阿澤抬起拇指，還是無法輸入任何字。
『而且不管你的澄清文多誠懇、多真實，一定都會被曲解、被擴大解釋、被找到語病，阿澤相信我……現在只要保持安靜就沒事了。要不然，為了保護你，我現在就衝到你家去！』
『太晚了，別亂跑啊。』
『那你答應我不貼。』
『可是……布告欄被破壞，就代表有人知道我了。』
『對，是我們班上的同學。』
『怎麼知道？』
『能知道壁報是以你為主製作的，大概就班上的同學而已，這是好事，代表我們只要找到他，解釋清楚就好。』
『怎麼找？』
『交給我吧，真的找不到，大不了就趁班會一次對全班說也無所謂。』
『老實講，我很猶豫……』
『你別擔心，我一定會幫你的。』
阿澤結束和藝寧的對話，知道她是個外表柔弱但行動力驚人的女孩，說會跑來阻止就真的會，只好打消念頭，不去發澄清文，過一陣子再看看。
不過一想到那整面被撕成碎片的壁報，他還是感到難以言喻的恐懼。
就算最近比較張揚，但低調的行事風格並不會變，能知道「那張照片」、「默者」、「王令澤」、「新人獎得主」、「飛踢哥」都是阿澤的人，大概就只有班上同學。其餘生活有接觸的，鄰居、美術社社友、隔壁班同學、老師們……不會全部知道。
資二仁班一共四十一位學生，減到自己剩四十位，阿澤實在是想不透，到底是得罪了誰。
難過的是這陣子同學們的善意，有四十分之一是假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