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輪迴嗎？」
如哲學研討般的提問。
「啊？」
少年不禁愕然，沒想到又被反將一軍。或許是受絕對不會的心情影響，少年並沒有如平常立刻吐槽。他輕闔雙眼沉下心思，耳際細聽浪淘迎岸而破碎的音籟，認真地忖著少女所言話語。
雖然身為無特定宗教主義者，但他相信輪迴的存在。畢竟，自己所生長的國家，此時此刻正有一位歷經百年歲月，反覆演繹如此奇蹟的人物。
「這個嘛……最近是有看過關於輪迴轉世的專題報導。就是那位聽說進入病危狀態，聽說近期可能去世的……好像是叫垣海禪師的話題吧。聽說已經輪迴了十三次，不曉得是不是唬人的。」
少年繼續大方地分享自我觀點：
「老實說，我還挺羨慕的。不僅能重新享受那麼多次童年，而且還被像皇帝一樣伺候著。更重要的是！只要一開口，在怎麼蠻橫跋扈的官員也得哈腰鞠躬，甚至能左右許多人的意志，簡直就像活神仙呢。」
少年配合著發言比手畫腳。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說話像聖旨、無論身分地位都對你畢恭畢敬。對多數人而言，何嘗不是夢想般的世界。
「所以……你覺得那位禪師很快樂嗎？」
「我是不知道本人怎麼想。但如果是我，我應該會很高興，畢竟好處多多。」
「是嘛，我覺得她很不高興。」
並非猜測，而是幾乎篤定的斷言。
「為什麼，我覺得很棒呀。」
少年反問。
「一點也不棒！」
少女慘叫似的喊出聲來，著實讓少年大吃一驚。屈起白皙纖細的雙腿，少女兩手環抱膝蓋，像是怕冷似的縮緊身體。
細如蚊蚋的嗓音流洩而出：
「同樣的時間要重來那麼多次，一但被檢驗出身分，就得被迫離開父母、家人、朋友與熟悉的世界。取而代之的，是囚禁於如同牢籠的寺院……彷彿人偶般等待死亡……
看似神通、見識廣闊、宣讀神的旨意，其實根本對牢籠外的現實世界一概不知，僅僅是隻折翼的飛鳥。
即使有外人來訪，也全是為了自己的私慾前來罷了，說什麼為民謀福，根本就只是替自己醜陋的慾望錶框漂亮的假象而已。」
語氣縱使低沉、頻率聽似平穩，卻能深刻感受到一字一句中宛如真實體驗，對於不滿現況的強烈抗議。
「妳這麼說也是啦。話說回來，妳怎麼突然那麼多話……好像妳就是禪師一樣……」
少女莞爾一笑。那是一抹短暫，充滿自嘲的笑意。
「無時無刻都是目光焦點，就算是不願意參與的事情，也得被迫表達意見。很多時候都並非憑著自身意願開口，純粹是為了迎合多數人的期望而說話。」
「這個……」
少年愣著臉，想不到任何話能回應。彷彿日本神道中的言語法術－－言靈。少女輕似銀鈴的音色滲入心弦，擴散一股難以言喻，卻又無法否定其話語的魔力。
「終其一生，家人、朋友、戀人，連身為人最基本的自由皆一無所有。有的只是一個被人們捧出來的虛假名號。你說，這種人生重來十三次到底有什麼意義！能在外頭的世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這才是生命，不是嘛！」
激動的情緒之聲短暫迴盪，伴隨呼嘯耳畔的涼意沒入海風之中。似乎是急於得知少年的想法，在此刻夜幕覆蓋一切的陰暗世界中，唯有那隻如北極星般明亮的金色眼眸凝視著少年。
面對無法逃避的問題，少年萬分謹慎地動腦思考，試著整理屬於自己的見解。
「的確，若依妳所言，這種人生實在很無聊。但對多數人來說，人生能夠重來是或然率等同於零的奢望。」
「奢望……為什麼呢？」
心情立刻遭受否定，少女不由得陷入遲疑。
「外面的世界固然多采多姿，但也充斥著眾多未知。像是快樂、喜悅、平凡、無趣、悲哀、失敗甚至絕望。真正令人快樂的地方，不過是有限生命中的其中一環罷了。」
「嗯……」
「很多時候，人們都在經歷挫折。而挫折總是令人們沮喪，後悔同時奢求著希望重新來過。但我們明白逝去的時光不可回流，進而使得不安的心情越發強烈，迫切的想找個支柱來依靠受創的心靈。
再者，不確定的未來，讓人們滿是緊張、害怕，想要有個人能夠明確的指點方向。為因應這樣的觀念循環，才出現了像禪師那樣安定人心的存在。」
少女將頭埋入膝間，輕輕應了一聲。氣氛一下子變得低靡，察覺不對勁的少年立刻起身試著打圓場。
「啊哈哈，都是你突然認真起來，害得說出那麼害臊的話。妳不要介意喔。」
少女搖搖頭，保持著姿勢答了聲「沒關係」。
「大概是折騰了整天，腦筋有點錯亂了吧。」
「或許你說的對，是我想的太天真了。」
見少女情緒依舊沮喪，讓本來就因為受困而低迷的氣氛更加沉重。
「話說回來，還沒做那件事情呢。」
少年靈機一動，試著轉換話題。
「那件事？」
「老闆不是說有什麼向海浪許願的事嘛！既然大老遠跑來了，就姑且許個願，順便把煩惱都沖走吧，嘿咻－－」
少年俐落地打直雙腿，然後朝少女遞出手掌。
說著，少年從紙袋裡拿出兩只玻璃瓶，瓶中的水晶顏色恰巧紫、紅各一。
「將就點，先用這個寫吧。」
兩人並肩朝海平面而去，一直到鬆軟的細沙觸感變得紮實才停止前進。月色下，浪花交接處映出彷彿劃分領域的深淺色澤。
感受浪花拍打腳底的涼爽，兩人背對彼此蹲了下來。
「說歸說，但想不到要寫什麼耶。」
少年率先表態。
轉過頭，少女同樣把瓶身抵著沙灘，不曉得從何下筆。
「明明有一大堆願望，卻又寫不出來。人類果然是慾望無限，煩惱不減的生物呀。」
少年自嘲似的挖起一小撮沙子扔遠，打消許願念頭退回岸上。
找了塊廢棄漂流木坐下，少年立刻打了個大哈欠。
「……居然有點想睡了，看來我今天真的累壞了。總之，只能等天亮再去竹林闖闖看了，不然老闆應該也會來救我們，現在就先睡吧。」
「我想再看一下海……」
少年本想說點什麼，但逐漸沉重的眼皮又讓他作罷。
奔波了一天，即便是漂流木與沙灘的天然床組，仍不敵勞累所累積的睡意快速席捲全身。幸好現在是夏天，否則在海邊露營肯定會感冒吧。
（話說回來……那傢伙還是沒說她到底是誰。
算了，先平安離開再說吧……）
＊
終於來了嗎？
遠處，宣告吾此生已盡的聲響。
慾望無限，煩惱不滅。
儘管歷經百年輪迴，吾卻直到今日吾才領會了這個道理。
神，謝謝您。
賜予吾這個平凡，但又很不一樣的今天。
總是羨慕凡人的吾，總算理解自身愚昧。
沒有人是絕對快樂、悲傷、或許永久保持某種情緒。
謝謝您，派來這名平凡的少年，陪伴吾走完這短暫十六載的最後時光。
今日之事，就讓吾獨自保存吧。
來世、再下一世、爾後每一世。
吾依然祈求，齒輪的下一次錯軌。
慾望無限、煩惱不滅。
創作內容
兩儀誓約、連理之夏（完結）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