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狀態說明】
確定為最終版本的第 4 版預定於 2020/8/29 開始更新,舊版所有章節即日起從隱藏改為開放狀態,方便有興趣的讀者比較各版本差異或回顧自己當初的留言。
【寫於之前】
原本的〈朔月〉預定是不分上下篇的,但基於直到上一章的結尾好像才有開頭終於結束了的感覺,因此把開頭兩章定為〈朔月〉的上下章,並將〈新月〉當作過去篇的開頭。希望各位能夠容許我做出這樣的改變。
選曲部份增加了兩首,變成有8首音樂。其實之前在寫作《鬥犬》的時候,我就一直會聽Fall Out Boys的《Folie á Deux》這個專輯,所以這個樂團的音樂對我而言簡直就是繁華區的背景音樂了。有興趣的各位也可以聽看看,或是聽著看跟這個地區有關的故事。
Ooh Baby you’re a classic
like a little black dress
you’re a faded moon
stuck on a little hot mess.
-from Fall Out Boys〈Tiffany Blews〉
〈Ⅱ、新月-Crescent(上)〉
「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十年前,看見僅有五歲的他在街上流浪時,對他伸出手、給他麵包吃的大哥,此刻笑咪咪地這樣說道。
「你說對嗎,薩卡?」
他無法回話,因為必須把全副氣力都移到膝關節去,膝蓋才不至於發抖。過了十年,他依然無法不怕露出微笑的大哥。每當大哥微笑,就有人要遭殃,然而環顧四周,圍住他的人群離他有兩三步遠,也都在笑--都像在欣賞某齣喜劇似地,咧開嘴露出黃牙,有如一群淌出口水的狗。
「……對。」他囁嚅著回答。
「我聽不到。」
「對。」他揚起音量。
「是嗎?」大哥好像相當驚訝地挑起一邊眉毛。
「是。」他低下頭。
「那你最好記住,」
大哥活動了一下筋骨,站起身來走向他。
他不敢後退。
大哥還在微笑。
「--我最討厭的其中一件事,叫作光說不練。」
他看見大哥抬起腳,舉手想擋時卻已經來不及,胸口一陣劇痛,只知道自己直直往後飛了出去。
後面有個垃圾箱,他先撞上了那個金屬製的大垃圾箱,才跌到地上。後腦勺狠狠磨過柏油地面時,痛楚從一個點大面積往周圍延燒開來。整顆頭彷彿也燃燒著,腦漿好像都要一同蒸騰到嘶嘶作響--那時他還不明白,這種通透明亮的痛楚應該稱為什麼,只知道當身後的人群對著仰躺在地的他轟然發出笑聲時,這種痛楚便又清晰幾分。
他撐著上半身想爬起來,卻被踹了一腳,又跌回去。大哥用腳跟踩著他的肩膀,蹲下身靠近他。
「我給你兩星期。兩星期後給我們弄來十萬,」像是怕他聽不清楚正確數目一樣,大哥特地把十萬這個字的音發得清清楚楚。「如果沒有弄到,之後我們在街上見到你,保證會把你的骨頭從腳趾慢慢拆開。懂嗎?」
不是「能辦到嗎」或「可以嗎」,而是「懂嗎」--他早該知道,這個猶如豺狼頭領的黑髮男人,總有一天會把腦筋動到自己頭上。他為什麼曾經天真地以為過,他是被大哥親自撿回來的,就可能享有什麼特殊待遇呢?
「……懂了。」他說。如果不立刻回答,門牙會不保。
大哥如果戴著指虎痛毆別人,能把對方的臉給揍成一團爛泥;但如果沒戴,大哥也不介意直接用他長滿繭的指關節敲斷某人的鼻樑。
「讓你跟吃跟住到現在,加利息只算十萬,他們都以為我要做慈善事業。不過薩卡,畢竟你跟我感情不一般啊,嗯?」大哥聲音柔和,彷彿在回憶往事般,用懷舊的口吻緩緩說道:「如果要再借錢,我有門路,只是這次利息錢就不是那麼好解決的了。還是先去籌看看,懂嗎?」
「……懂了。」
「--跟親兄弟、不對,跟我的小弟,」
大哥一使勁起身--被踩住肩膀的他則又痛得悶哼--跟身後的人群大聲說道,如同在宣示。
「我也是照算錢的。跟你們的話,那就更不用說了,懂嗎?」
人群紛紛叫囂著「懂啦」、「誰不曉得咱們洛波老大公私分明啊」、「誰要賭薩卡籌不籌得出來的」等等,壓根是把他的遭遇當成了茶餘飯後的消遣。確實,他以前也是窩在人群中觀看著這一切,想著自己應該不至於會被那樣招呼。他一次都沒有笑,更沒有拿自己的配給巧克力去賭過。
此刻他卻很希望自己曾經狠狠地笑過,一次也好。
「安啦,薩卡,付完錢你也是咱們的一份子,去路上泡馬子的時候會叫上你的!」
「開玩笑。看他那樣子跟隻弱雞一樣,搞不好比女人還瘦啊!」
「下面不要太瘦不就好了?哈哈哈哈!」
「對啦,搞不好人家瘦歸瘦可是比你大啊!」
「靠,你是不是嫌頭上七個洞他媽的太少,要我再幫你開幾個?」
「……那就兩星期後見了,薩卡。Hasta la vista (後會有期)。」
洛波唸了一句電影中學來的台詞,故作瀟灑地領著不過十來歲、說話的口氣跟粗野程度卻都不輸成年人的小弟們,浩浩蕩蕩地從巷子的另一邊離開了。他渾身脫力地倒在地上,右眼開始刺痛,是不是小石子跑進眼睛裡頭了?
小巷裡的臭味,一直到過了好幾分鐘後,才徹底淹過他的耳鼻。是很濃重的尿騷味。他難受地抽氣,卻因為附近的味道太臭而猛咳甚至反胃起來,然而胸口被重踩過而無法使力,一口氣進不去也出不來。腦袋裡頭,十萬塊這個太過天文的數字,也像塊口香糖黏上鞋底那般,讓他的思考整個停滯。
十萬塊是多少錢呢?可以買十支人人想要的新款手機、一百件洛波身上的皮背心、一千條麵包、兩千瓶礦泉水--他用上臂掩住眼睛,自己每天跟著幫裡的人去噴泉那裡扒錢、見習如何收保護費,也從沒看過十萬塊。不要說十萬,一萬塊都得要花上他半年去偷,還得要沒有被教他扒竊的那個人抽走技術指導費才有可能。
他用指甲死死刺進掌心,試圖讓劇痛幫助自己回到現實,否則越想身體會越冷。冷靜、要冷靜,不能慌,不能想如果湊不到要怎麼辦,先想是不是有可能假借洛波的名義去收保護費、去噴泉區或賭場附近物色幾隻肥羊、還是--
「呃啊啊啊!」
有人踩到他的腳,讓他痛得像隻蝦子蜷縮起來。他這個受害者都還沒來得及哀號,對方卻叫得比他更大聲。聽見他虛弱的呻吟,那個人倒沒發揮太強烈的憐憫之心,只是居高臨下地隨口道了聲歉。
「抱歉抱歉,不妨礙你吐或在這邊睡覺,當我沒踩過你--」
「喂、咳咳,」他喘著氣抬起手,嗓音嘶啞地回應:「我骨折了。」
「開玩笑,我沒幾兩肉哪能踩到你骨折。總之抱歉啦。」
對方跨過他就想走,他也毫不客氣抓住正掠過自己鼻尖、顯然有些過長,還捲了幾捲的褲腳。那人踉蹌了一下,沒被抓住的腳在他耳邊跺地,勉強穩住身子。
「喂!」對方中性的聲音讓怒喝都變得好聽,可惜內容就沒那麼親切了。「我是不知道你要幹嘛啦,不過你如果想連這隻手都抬不起來,我奉陪。」
沒等他回答一言半語,對方穿著皮靴的腳跟立刻往後一踹掙脫他的束縛,再狠踢了他的上臂好幾下。他抱著手臂,痛到連眼睛都睜不開。這下可好,噴泉那裡也不用想去了。他現在不再躺個一小時,絕對不可能重新站起來,就算站得起來,也不可能手腳俐落地扒竊。
等他意識過來之前,眼睛就好像栓不緊的水龍頭一樣,啪搭啪搭地流出不甘的眼淚,嗚咽聲也跟著從他抽動的唇間溢出,伴隨著幾聲乾嘔。為什麼會哭呢?他明明一點都不難過,只是很不甘心、很莫名其妙--明明早上洛波還丟給他一條巧克力,落落大方地說:「拿去吧,今天你生日。」
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樣?
「喂別哭好不好,什麼跟什麼……」對方退後幾步,彷彿他變成了某種疾病帶原體。「你不會才七歲吧?對不起啦,我發過誓不打小孩子,是因為你實在很煩人我才踢你的。」
他沒回應,只是又把指甲刺進掌心,想止住啜泣。該死,他根本沒想過跟大哥借錢,如果知道十年後自己得還出十萬這種肯定是漫天喊價的數字,當初乾脆直接跳進棄屍用的排水溝自殺算了。最讓人難過的是,就算心情再差情緒再壞,他還是連一句早就聽慣了的「他媽的」都罵不出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不喜歡講那種字眼。
而保持嘴巴乾淨的好處,就是像現在這樣,連發洩情緒都有困難。
「你還好吧?」
大概是看他可憐,對方跟他隔著一點距離蹲下,避免他跳起來狠揍自己的鼻頭,這才問道。
「……嗯。」哭夠了,他一字一句用力地說話,免得鼻音太重。「我沒事,你走吧。」
他不常哭,應該說他避免在別人面前哭。在繁華區求生十餘年的經歷告訴他,眼淚很沒用,管不住眼淚的人更沒用。每次同伴有誰捅樓子,被洛波狠踹的時候,他們要不是閉眼忍耐疼痛,就是輕浮地邊想閃邊笑著說:「原諒我啦洛波老大!沒有下次了啦!」他總是想,如果他是被踢的人,或許沒辦法表現得那麼輕鬆。但剛才在眾人面前被洛波教訓的時候,他沒有哭也沒有哀號,讓他覺得,或許自己也不是那麼沒用。
但現在他知道,自己不是勇敢,只是還沒被人再多踩一下而已。
痛楚退去,他翻了半圈,用手掌撐住地面,試著爬起身。那個人還蹲在原位,不過也沒伸手來扶,只是注視著他。不久,對方左顧右盼了一會,發出「哼嗯」的聲音。撐起身子後,他爬著靠上小巷骯髒的牆壁,喘出幾口氣,也不管自己的手沾到的是污水,或乾掉的嘔吐物。
有時他憎恨繁華區。但更多時候他恨的,是即使活得這麼卑微,也無法乾脆地去死的自己。沒有父母、沒有同伴、沒有目標、沒有未來,像這樣活著,究竟有什麼意義?然而,即使經常如此自問,他求生的欲望仍舊宛如燃燒不盡的燭火。
「你看起來是年輕,不過也沒有七歲嘛。」對方起身,倚牆站著,手插在長褲口袋裡。「剛才抱歉啦。你應該不是被搶了之類的吧?」
他摀住還有點疼的右眼,抬起頭瞪著對方。「你走吧。我沒事。」
此時,誰的肚子忽然咕嚕嚕叫了一聲。那個聲音大到讓人的耳朵好像都和腸胃蠕動的響聲共鳴起來。他原以為那聲音是來自於自己(畢竟他還沒吃早餐),但靠牆站著的那個人立刻哎呀一聲,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真麻煩……不是噴泉區附近的話,不曉得找不找得到能吃的。」
說完,那人揉亂一頭金色短髮,走到他身旁,再自然不過地掀開垃圾箱的蓋子。在他來得及阻止前,對方就拿出一大堆垃圾,挑揀似地把沒用的部份往後面扔,一大堆紙盒跟塑膠盒慢慢堆成小山。
「啊哈!」
那個人毫不在乎地從紙盒裡拿出一片吃剩的披薩。
他越看越覺得下巴簡直要掉到橫隔膜那裡去了。跟著洛波混的時候,吃得再差都還是熱的,而且絕不可能來自於路邊的垃圾桶。有時扒竊的成果不錯,洛波還會發點巧克力給大家。也是因為這種有功大家分的制度,讓洛波成為這附近頗受年輕人好評的混混頭兒。因此跟著大夥混到現在,雖然並非沒聽過撿垃圾吃的事情,但他其實尚未親眼見識過。
「幹嘛看著我,你也想要嗎?」嚼著嚼著,對方的嘴巴裡還露出一截蘆筍。「好吧,看你現在挺可憐的。等等,這個肯定還有。」
顯然是因為身高不夠而無法自由翻找,那人只得踮起腳把身子探入箱內,像是隨時都會摔進去。他呆呆地看著對方,差點忘了右眼還在滲血,右手不知何時已經放了下來。
「喏,拿去。」對方用遞零錢給乞丐的方式,給他一塊半大不小,好在還沒發霉的披薩。「雖然我很喜歡薩拉米香腸,不過拿去吧,反正我吃夠多肉了。」
他楞楞地伸手,卻又把手收了回來。幾秒後,為了避免自己反悔,他接過披薩,閉氣咬了一口,連上面有什麼配料也沒看--披薩完全冷了,放涼後呈半固態的慘白脂肪,跟沁出油的麵皮都有些噁心。他沒吃過披薩,但才咬下第一口就能確定,這種食物在「還是熱的最好吃」排名中,肯定名列前茅。吃完後他用力按住嘴巴,知道自己如果回想那片披薩的模樣,不出幾秒就會把它吐出來。
看見他三兩下氣都不喘就把披薩吃了--其實是因為怕聞到什麼噁心的味道--對方反倒感到很可惜似地說:「我原本還以為你會拒絕的。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垃圾桶的食物。」
「……我沒有介意那種事情的餘裕。」他緊閉嘴巴,努力吞口水,想讓披薩快點掉進胃袋。不久,他用力摀住嘴巴。
「不錯啊,看來你在這裡還有得混吧。」
聽見這句話,他抬起頭,對上那人的視線。雖然是個男孩,這個人卻比他想像得要白淨些,金色短髮翹起幾根,但不顯太過凌亂,是在洛波那幫人底下會被寵著玩的類型。男孩穿著一件墨綠連帽外套,兩隻手都插在口袋裡,才剛招呼過他的皮靴前頭磨得傷痕累累。有垃圾箱做對比,又顯得這人的身材意外嬌小。不過他剛才已經領教到,小東西踹起人來不見得比大傢伙遜色。
「很快就要混不下去了。」他撇過頭,自棄似地喃喃說。
「是嗎?」男孩蹲下身,吊著眼睛平視他,灰色的眼珠滿是好奇。「你被誰追殺啦?我可不要待在你旁邊。」
他搖頭,簡單地交代了自己被名為洛波的大哥撿到、跟著一群人一塊混到現在、然後被迫籌措十萬元買命的事情。對他來說,這不是什麼需要守口如瓶的事情,換任何一個人來,都可以把故事說得更曲折悲情。不過這個地方總是這樣:人人都有一個故事可說,但誰也沒心思聽別人的。
「是這樣啊,十萬塊很多喔。」對方盤腿坐下來,用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望著他。「你要不要先去自殺?」
「誰會為了這種事就自殺?你瘋了嗎!」他生氣地瞪著能滿不在乎說出這種話的男孩。右眼因為血液猛然上湧到腦部,又痛了起來。
「嗯。我沒瘋,只是你應該很有可能。」男孩彷彿對這個回答感到很滿意,露齒而笑。「兩星期內湊不到十萬塊就死定了。現在,你如果不考慮鋌而走險的工作,也肯定湊不到十萬--不管怎麼看,你如果不跟那個叫做洛波的人借錢,或是去做點無本生意,就是貨真價實死定了。」
「我不能跟洛波借錢,」他有些無力地垂下頭去。「只要有借據在他們手上,一輩子都完蛋了。」
男孩點頭。「嗯,雖然有點愛哭,不過倒是不笨。」
「我不常哭,剛才是情況特殊。」他反駁。
「是嗎?」男孩的笑聲當中不乏譏誚,聽來卻仍舊悅耳。「看來跟著大哥混還是有好處的,才這樣就可以算情況特殊了。我遇過很多這種事,不過從來沒想過要哭。喂,你原本打算怎麼籌錢?」
他沒想把自己的盤算全交代出來,便只是默默使勁站起身,卻又痛得倒吸一口氣。男孩原本伸出手要拉他,見他摀著胸口,嘖嘖兩聲,從口袋變魔術似地拿出一條東西遞到他面前,叮嚀的話語讓人意外地帶有些許溫暖。他撇了一眼,看見那是一條藥膏,捲了好幾捲,顯然已經快用完了。
男孩又遞了一次藥膏。「喏。衣服拉開把這擦上,會舒服一點。」但他還是沒有接過去。
他不明白對方為什麼對自己這麼親切,但洛波才剛切實地用一頓好打教導過他:沒來由的親切往往有目的;免費的東西總是最昂貴。於是他搖搖頭,吃垃圾桶裡面沒主人的披薩是一回事,接受這種幫助又是一回事。
這感覺就像突然從幻夢中清醒一般,好似擁有了同伴的錯覺很快散去。他用力搖搖頭想驅走依靠別人的想法,忽地明白到自己已經不再是孩子。
「你不要嗎?」男孩的手垂了下來。
「我改變主意了。你走吧。」
他扶著牆壁撐起膝蓋,往看不到男孩的方向走了開去。繁華區的黑夜充斥燈紅酒綠虛偽的光輝,卻也有著底層社會最真實的腥熱血味。他朝著流轉那種光彩、瀰漫那種氣味的風景,一步步獨行而去。
三天匆匆而過。每當看見噴泉區旁顯示時間跟日期的電子看板上,日期又過去了一天,他的心便又往下沉一點。
療傷--其實也就是在路邊找個紙箱堆,提心吊膽、半睡半醒地窩著--花了他整整一天。隔天他才有力氣去噴泉區附近的商家後面,學男孩一樣,從垃圾箱裡撿東西吃。如果夠有天份,倒能用這裡的垃圾湊出可觀的餐點。如果不介意冷菜上凝結的油脂、乾掉以後難嚼得要命的肉、因為天氣太熱所以容易酸掉的醬料,以及發餿的麵包,其實也算吃得挺好的。不過,就算是這種菜色,也容易遇到人來爭搶,每當有誰推開他想搶比較沒那麼爛的食物,他就老實不客氣用肩膀猛撞對方。在街上混這麼久,他還是有學到些東西。
他現在形同於被洛波給暫時趕出了幫裡,晚上自然也沒辦法回去大家一塊待著的空大樓,只得就近在噴泉區附近找地方睡覺。獨自在街上睡覺問題很多,除了保暖跟躲藏用的紙箱不容易找以外,他還曾經在睡夢中被抓住腳踝拖著走,驚醒後發現對方是所謂的戀屍狂--這種人有怪癖,會收購或撿拾屍體,用來娛樂或解剖--發現他還活著,對方果斷把他丟下,陰陽怪氣地說:「看你渾身是傷,睡覺又不怎麼呼吸的樣子,還以為你死了,結果還活著。呀,真不走運。」
要不是那時候他骨頭都還疼得受不了,真的會把那個眼窩深陷、比他還像個屍體的瘦削男人按在牆上痛打一頓。
吃了兩天垃圾,身體終於好得差不多了,他這才開始準備在噴泉區附近轉轉。
正式來說,噴泉區不能算一個「區」,不過繁華區的人總是這樣稱呼這個相對平靜的地方。顧名思義,這裡有一個漂亮的噴水池,聽說是賽維斯家族的某個大老,為了紀念死於意外的愛女而修建的。以豎有少女雕像的噴水池為中心,方圓大概幾百公尺都是停戰區,黑道也好警察也好,都不可以在這裡動武。因此這裡聚集了不少商家、酒吧、夜總會等等,無論何時都相當熱鬧。噴泉區也是最受繁華區外的觀光客歡迎的地點,造訪人數不下都城內的其他觀光景點--雖然他不覺得這裡有什麼好玩--他跟洛波一夥人就是靠著這些肥羊過活的。
噴水池附近的人潮來往不歇,精緻的鑄鐵路燈盡責地往四周發散光芒。繁華區內總是黑夜,據說是因為都城當局用某個類似大罩子的東西蓋住繁華區的天頂,遮蔽了陽光。偶爾他會坐在噴水池旁,仰頭看著天空,思考那個大罩子的運作原理。他曾經問過洛波「為什麼會有人想把天空蓋住」,卻沒得到像樣的回答。洛波只說:「誰知道,大概是晚上不管做什麼都比較方便吧。」
人群中不乏情侶、年輕的少女、戴著墨鏡的二線歌星,全身充滿破綻的人比比皆是。噴水池的水花聲跟人們的談話聲穿過他的耳朵,但沒在耳朵中間的大腦留下多少痕跡。沒問題的,只要挑對人,或許出手一次就能摸到好東西。如果這次可以脫身,就不要再混業火幫了,雖然他也不曉得自己還能去哪裡。
抓握了幾次手掌,他一縮身子沒入人群,慣用的刀片已經揣在手心。
他挑了一個背著大包包、正在左顧右盼,一邊看著手上地圖的棕髮女孩。幸好左右都沒看到幫裡的人,那麼,這個目標他就收下了。他維持著跟女孩相同的步調,佯作要趕路,從側面撞了她一下。左邊口袋沒有東西。他目送女孩遠去,見到她伸手摸了摸蘋果綠風衣的右邊口袋--多年經驗讓他確信,只要確認東西的位置,不管那是什麼,都已可說是他的囊中物了。
半小時後,他回到噴泉區,抬頭看向電子看板。十五點半,這意味著一天就快過了。偶爾可以聽到外來客說著所謂的「早上」或「下午」,但這種詞彙對繁華區居民而言意義不大,若非偷偷跟著洛波一夥人去看過一兩次電影,他甚至無法想像白晝的樣貌。
張開手,一個小巧的寶藍皮夾躺在掌心,他摸索花朵形狀的金屬釦子,檢視裡頭的內容:五張一百塊、一張一千塊、幾張集點卡,及一張身份證。身份證上顯示,在證件照中露出亮麗微笑的棕髮女孩來自白楊區。他留下鈔票,把皮夾棄置在原地。跟之前的經驗相比,一千五已經是相當優異的成績。跟前兩次得手的結果加起來,他目前已經有了三千塊。換作平常,這種金額已經可以讓他被洛波大大誇獎一番。
他嘆了口氣。如果洛波要求的數字是一百萬,或他必須在三天內湊齊金額,那他肯定可以乾脆地放棄。然而就是因為是兩週、是十萬,這種就差那麼一點的感覺,讓人感到特別無力。
他習慣性地左顧右盼一番,這才把錢折好,收進靴子側邊的暗袋。
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開始在考慮該去撿哪家餐廳的垃圾時,他釋然地笑了。顯然他也有吃垃圾食物的長才,雖然這麼隨便就開始撿路邊的東西吃,卻沒鬧肚子。
放眼望去,大樓高得幾乎望不見頂。兩幢大樓邊緣的防火梯,像是努力想碰著彼此而伸出的指頭。在那頂端,一線細小的天空,是沈鬱的紫黑色。
「--湊到十萬塊了沒有?」
他的喉頭忽然被鋼條般強勁的手臂扣住,小刀的刀背抵在他的臉頰旁。原本他應該用手肘攻擊背後的人,但對方力道下得很死,他眼前很快就有金星在打轉。
「錢呢?」應該是還沒變聲,背後的男孩用中性的嗓音冷酷地問道:「三天不見,你應該要有點收穫才對吧?」
他把指甲刺進襲擊者的肉裡,對方卻沒有絲毫放鬆。刀背轉了一百八十度,在他臉上細細地劃出一道傷痕。這時他想起來了,自己三天前聽過這個乾淨、有些像女孩的聲音。憋住一口氣,他拼命用還能活動的右手肘往後一撞。
撲空了。
脖子上的壓力瞬間解除,對方後退幾步。
轉過身,他看見男孩挑起一邊眉毛,目光隱隱有著挑戰的味道。男孩把手上的刀拋著玩,冷銀片刃一次次劃出圓形的弧度然後下落。看得出來,那把刀是好貨,跟洛波隨便給他的破爛不一樣。男孩拋接著刀然後走近他,臉上還是掛著微笑。
然後他忽然明白那個笑容的意義了。
獵鷹在懸崖上注視著野兔、餓狼從兩步開外瞪著狐狸--那個微笑背後的意義是:對方雖然比他矮了十公分有餘,但絕對有能力就此幹掉他。
他的背脊發涼。
「最好不要跑喔。雖然不想,不過我會確實把它刺進你背上。」男孩態度輕鬆地說,姿態跟勸誘未成年少女的掮客如出一轍。「把錢給我。反正你也沒有十萬塊吧?」
「你……」他忿忿不平地開口。反正是逃不掉了,至少嘴巴上可以佔點便宜。「應該可以去搶其他人吧?」
「其他人?」男孩把頭歪向一邊,刀子還是舉著。
「這裡是噴泉區,外面有那麼多肥羊……你犯得著自己人搶自己人嗎!」他被逼得緊了,反而不顧一切地對男孩這樣吼道。
聽見他的抗議,對方露出好看的微笑,當中不乏嘲諷的成份。
「你家老大還不是要搶你,這跟我有什麼差別?真要說,他比我過分得多。」男孩聳肩。「真要說,他固然不對,但你也錯得夠離譜的--這裡可是繁華區,誰都不能相信。與其要像這樣垂死掙扎,倒不如乾脆點去當那條狼底下的小狗吧。狗的工作就是聽主人的話、搖搖尾巴、幫忙咬幾個外人,然後等吃飯就行了。」
「他會把我打死的,如果我沒有湊到錢,他會--」
「他不會把你打死,只會逼著你簽下本票,然後讓你一輩子為他賣命。」男孩嘆了口氣,又揉揉頭髮。「你實在該至少試一次往他臉上揍一拳,反正有沒有那一拳,你最後都是死定了。與其不甘心地哭個不停,倒不如跟他們好好打上一架。」
他咬緊牙關,指甲也快把掌心刺穿了。男孩看著他,似乎很滿意。
「後悔了對吧?後悔沒想辦法靠自己的力量活下來,後悔了隨便找個人依靠。這裡可是繁華區,誰都不能信。」男孩又重複一次,嘴角泛起一抹冷漠的微笑。「把你自己藏得好一點,不要再被我找到了。因為你很弱,所以我會追著你,直到把你榨乾、讓你爬著回去找你家老大為止。」
他只覺得血氣上湧,想把這不知分寸的小鬼給痛揍一頓,但他往前踏一步,男孩反而往前踏了兩步,露出一種「你確定嗎?」的表情。
「你現在應該不可以受傷吧?之前不是躺了兩天嗎?不是差點被戀屍狂拖走、撿垃圾吃的時候又跟人打了一次架嗎?你沒有更多時間可以浪費了吧?」男孩舉起左手,用小刀比著從袖口露出的纖瘦左腕,儼然像個生意人,敲了敲不存在的錶面。「應該只剩下十天左右了喔。」
他瞪直眼睛。「你跟蹤我?」
「因為我想知道,那個哭鼻子又拒絕人幫忙的可憐傢伙,會躲在街上的哪個角落繼續哭哭啼啼的,我想到就想來欣賞一下那個場面,讓自己笑一笑。」男孩的眼睛都瞇了起來,兩顆門齒露出。「當然,最好的選項就是回去找你家老大,往他鼻頭狠狠揍上一拳,讓他的狼鼻子歪一邊去。」
他把力氣都移到膝蓋,如此一來才不至於脫力似地跌坐在地。
「你真的只是要錢嗎?」
「我想要錢啊,不過……」男孩又開始把刀拋上拋下,思考時似乎會有點鬥雞眼。「現在你應該比我更需要錢。之前遇到你的時候,我本來想跟你講點好門路,不過你連我給的藥都拒絕,大概也不會聽我的話吧。」
他哼了一聲。「你不是說繁華區裡誰都不能信任嗎?」
「你不用信任我也無所謂。我提供的只是比你家老大更合理的借貸。我們合作弄到十萬塊買你那條命,之後你要還我十五萬。」
「十五萬!」他詫異地半張著嘴巴。「你放的是哪種行號的高利貸啊!」
「放心吧,你能分期,分得很長也無所謂。在你把錢給我還清之前,我隨時都會來找你。你要記住,如果你接受這個條件,那麼你就是欠了我一筆錢。如果你還不出來,我立刻就可以把你殺掉。」
你還會在這附近活動吧?明天我會來找你。
說完最後一句,男孩就轉過身,脫兔般一溜煙沒了蹤影。
他呆然地佇立原地,仍然不知道自己為何得以保全了鞋子裡得來不易的三千塊,也不曉得對方想要做什麼--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個挑戰般、從金色瀏海底下往上看他的眼神,深深印在了他的腦海中。
寫著寫著薩卡(男主角,對不起他的名字只出現了一次,但之後會比較常提到的)居然就哭了,這我也非常震驚,不過我還挺喜歡這設定的。寫久了以後,角色會突然做什麼或說什麼雖然不是說不能控制,但偶爾會發生我預料不到的情況,大部分時候,我都挺喜歡隨他們的意去走的。所以年輕時代(十五歲)的薩卡比前兩章時二十二歲的他要弱得多,而偶然遇到的男孩則比我原本設定得要強勢。不過,遇到彼此之後他們都會改變,希望我能確實寫出這種變化來。
〈新月〉篇使用的兩首歌是Fall Out Boys分別出自《Folie á Deux》跟《Save the Rock and Roll》的歌,也是他們這兩張專輯中我分別最喜歡的歌。或許過去篇的前兩首用男性的歌曲、後兩首使用女性的歌曲,可以隱喻劇情的某些變化吧,這點也要等我寫完〈上弦月〉篇才能知道了。
薩卡的名字之前已經提過,Sacar有「黎明」的意思,和女主角瑟琳娜(Celina,意為月亮)的名字算是有相對意義的。另外配角洛波的名字來自西文(lobo,意為狼),他喜歡說的一句話「Hasta la vista」是西文的「後會有期」,是從戲院經常播放的老電影裡學來的台詞。
那麼我也會充滿活力地繼續寫作下一章,希望有在追看的人會喜歡這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