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狀態說明】
確定為最終版本的第 4 版預定於 2020/8/29 開始更新,舊版所有章節即日起從隱藏改為開放狀態,方便有興趣的讀者比較各版本差異或回顧自己當初的留言。
【寫於之前】
原本的〈朔月〉預定是不分上下篇的,但基於直到上一章的結尾好像才有開頭終於結束了的感覺,因此把開頭兩章定為〈朔月〉的上下章,並將〈新月〉當作過去篇的開頭。希望各位能夠容許我做出這樣的改變。
選曲部份增加了兩首,變成有8首音樂。其實之前在寫作《鬥犬》的時候,我就一直會聽Fall Out Boys的《Folie á Deux》這個專輯,所以這個樂團的音樂對我而言簡直就是繁華區的背景音樂了。有興趣的各位也可以聽看看,或是聽著看跟這個地區有關的故事。
〈Ⅱ、新月-Crescent(中)〉
「喂。」
他轉過頭。
十六點半剛過。回望巷口,眩目的城市燈光中,沒有任何人的身影。
「--在這裡。」
抬起頭,他看到金髮男孩坐在防火梯邊緣,身上依然是同一件墨綠色連帽外套,兩隻在皮靴裡的腳在半空中晃呀晃的。見他慢了一兩拍才注意到自己,男孩絲毫沒掩飾神態中的輕視,嘴巴都撅了起來。
「這樣怎麼行啊?你能活到現在真是了不起。」在他能出聲抗議前,男孩便像是在說「怎樣都好」似地聳聳肩,縮起腳。「--小心點,我要下去了。」
男孩從防火梯邊緣跳上變電箱,再輕鬆地跳到地上,從兩層樓的高度下來只花了三步。他楞楞地看著男孩滿不在乎拍掉膝蓋上的灰塵,朝他走來。這次,他終於可以正面好好地觀察這個人:男孩很矮,矮他快一顆頭,手腳看起來纖細,卻藏著驚人的力量。拉上帽兜後,男孩隨時都能隱沒在陰影中;或許昨天被襲擊前他曾經過男孩身邊,卻沒有察覺到。
「我們還有一點時間互相認識一下。待會得趕去賭場那裡,早點進去比較容易,太晚就很容易被逮到了。」
說完,男孩朝他比了比自己。
「我叫瑟林諾。你呢?」
他頓了頓。「……薩卡。」
男孩牽起一邊嘴角,有些複雜地笑了。「不錯的名字。誰給你取的?」
他搖頭。「忘了。」
繁華區裡的人,名字很少會太複雜,大抵以簡單好叫為主。洛波的名字聽說是自己給自己取的,意思是「狼」。其他人的名字就沒什麼深意,亞歷山大簡稱「亞歷」、勒博柯夫簡稱「勒克」等等,都是越短越好,簡潔有力、叫人也方便。不過,「薩卡」這個名字並非簡稱,也不是洛波取的,從有記憶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叫做薩卡。
這個名字是他唯一擁有的東西。
五歲前的事情,他不太記得了。記憶宛如破爛的電影膠卷,這裡缺了一點、那裡少了一塊,更早之前的部份更是像被偷偷剪走似地,空白一片。無論如何追溯,他能想起的最早一個畫面,是洛波蹲下身,對他伸出手,說:「小鬼,有沒有人罩你?沒有的話,就跟著咱們。」
「就叫我瑟林諾吧。」中性的聲音將他喚回現實。只見瑟林諾揉著自己的右邊頭髮,一邊吩咐似地說:「先說好,待會如果遇到緊急情況,叫你做什麼都別猶豫、別想太多。被抓住的話,我可是不會救你的。」
「我們該不會要去搶劫吧?」他戒慎地問。
「如果是,你又要怎麼辦呢?」瑟林諾露出上排牙齒,輕鬆地笑出來的模樣,帶有一絲游刃有餘的戲謔。「放心吧。我不喜歡冒險,搶劫或強盜我都不會做。」
他不快地把左臉頰轉向瑟林諾。「你昨天不就想搶我了嗎?傷口才剛結痂而已。」
「那是因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罩子沒放亮。給你擦藥你還不要,在街上混久了,連面前的手要打你還是餵你也不會分辨了嗎?」
瑟林諾講話一快,聲音就高起來--或許是因為他年紀還很輕,因此尚未變聲--儘管內容還是同樣無禮,但聽在耳中感覺其實不壞。儘管如此,他還是決定不要讓瑟林諾知道這件事。
「我平常是不會隨便搶劫的。」瑟林諾重申,轉過去看了看巷口才回頭繼續,眼睛直直看著他。「這裡的人每個都一樣,越值得搶就越難搶。剩下的邊走邊說吧。」
瑟林諾朝他招手,示意他跟著自己爬上變電箱,接著是防火梯,儼然是個在水泥叢林中攀上爬下的能手。有樣學樣地試了幾次,他好不容易抓住防火梯邊緣,又掛在上頭幾秒鐘,這才一格一格地爬了上去。瑟林諾沒伸手出來幫他,但也出人意料地沒嘲笑他,就在平台上等。
他翻到防火梯上,喘著氣問:「我們為什麼得爬上來?」
「我不喜歡走在大路上,除非是要撿東西吃。」瑟林諾聳肩。「走吧,用跑的。」
話才剛說完,瑟林諾就三步併作兩步往樓上跑,速度快,動作卻很輕盈,沒發出太多噪音。這讓跟在後面、把金屬梯子踏得砰砰響的他顯得格外粗魯。跑到頂端,瑟林諾熟門熟路翻出防火梯外,一隻腳踏上大樓邊緣,很快扶著牆壁平行移動起來,目標似乎是幾公尺外的外露管線。瑟林諾的動作實在太俐落,完全不需要讓人擔心是否會發生意外。
「跟著爬過來,慢一點也沒關係。雖然不能太晚,但是為了趕快摔死可不好。」瑟林諾爬上應該還算牢固的管線,從上方朝他輕聲喊道。
「少講點會死嗎?」他喃喃自語,也跟著踏上那個好像連三十公分寬都不到的落腳處,恨不得把指尖刺進大樓外牆,好抓得穩一點。
在這過程裡,他死都不去看腳下會是何種讓人心跳暫停的風景。他保持冷靜的其中一個方法,就是不看讓他恐懼或疼痛的東西:如果腳骨折,包紮完成前他絕不看自己的腳一眼;如果同伴被洛波痛揍,他會把目光別開--不去看傷口的話,就不會那麼可怕,也比較不痛。
爬到大樓頂端,他又跟著瑟林諾翻過鐵絲網,這才來到足以俯瞰的高處。跟周圍的同伴相較,這幢大樓並不算太高,但已經足以讓行人顯得渺小。他低頭看著閃著霓虹光輝的街道,再回頭看看瑟林諾。大樓上的風比地面上強勁,吹得瑟林諾一頭金髮翻飛不停。
「不錯吧?爬到這上頭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瑟林諾的口吻似乎有那麼一點憐愛,俯視底下的姿態,就像在欣賞珍藏的寶物。「只有從上面看,我才會覺得繁華區也有漂亮的時候。」
「你經常在這上頭行動嗎?在這些大樓上面。」他比了比周遭。
「算常吧,因為我想訓練自己。多爬這些東西可以讓我變得敏捷一點。」瑟林諾邁步走開,一面往身後比了個手勢要他跟上。「你有沒有錢?」
「有。」他只含糊地答了一個字。
「我也有一些。待會我們要去的地方,沒有錢就沒戲唱了。」
他想了想。「我們要去賭博?」
「差不多。不是那種會讓人傾家蕩產的賭法,只是不太好玩,沒訂包廂的人沒酒喝、也沒東西吃。」
對話斷斷續續的,因為他們在這期間翻越了好幾幢大樓。有些大樓中間有突出物,稍微助跑一下就能跳過去;有的則是需要往下爬到比較低的樓層,再跳到對面的變電箱或外露管線上。看得出來瑟林諾很多時候都想直接跳到對面,但為了讓他好跟上,便示範該怎麼比較安全地爬到對面。偶爾他們會遇到來樓頂抽煙的人,或是在外擁吻的男女,瑟林諾都皺眉從陰影處越過,毫不拖泥帶水。
「到了。」
大概來到第五幢大樓,瑟林諾示意他這次要往下爬。
「這裡是哪裡?」
「鬥犬的競技場。」瑟林諾邊回答邊探頭觀察底下的情況。
他瞬間明白了。
瑟林諾要帶他去賭鬥犬。
「這裡很難進去。」也不曉得是不是出於阻止,他忽然脫口而出。「我們以前想偷溜進來,但沒成功。」
「進去難,但一旦進去了,誰也不會管你怎麼進去的。」瑟林諾又投來一個熟手特有的笑容,彷彿握有繁華區漫漫無盡的長夜中最具價值的秘密。「你們這種一大票一大票在混的,就算有秘密入口,也不可能進得來。」
他知道,這幢大樓位於繁華區的賭場聚集地邊緣,是所謂的自由鬥犬區--繁華區裡流行的死亡競技,俗稱鬥犬,分成職業跟非職業兩種。自由鬥犬區是讓非職業鬥犬比賽的地方,這裡的參賽者都是為了錢鋌而走險的人,沒有所謂的戰鬥技巧,也不需要特別以程度分類。洛波曾想帶他跟其他人來這邊殺時間,但付不出入場費,偷偷潛入又沒成功,很快就打消了念頭。
「我們的錢得留著去押注,所以就不從門口進去了。來吧。」
瑟林諾帶他往下爬到大樓中間處。這裡沒有防火梯,他們唯一能落腳的地方只有微微突出的邊緣。瑟林諾不曉得在觀望什麼,踮起腳尖往一扇氣窗裡看了半天,害得他在底下等,指尖都抓到開始發抖。幸好瑟林諾很快往窗戶上動了點手腳,不知怎地,把原本應該鎖著的窗戶給打開了。
「從這裡。」瑟林諾跟條蛇似地滑進氣窗,之後探出身子跟他招手。「快點。」
耗費好一番工夫後,他終於用肯定不是很美觀的姿勢跟著爬進大樓。幸而他這種人從來都吃得不好,身體不至於被卡住。他一準備爬進去,便發現這裡其實是一間廁所,看顏色好像還是間女廁。瑟林諾頻頻往門口觀望,一邊皺眉叫他快點。
成功進去後,氣都還沒喘上幾口,他忽然被拉進窄得要命、味道難聞的廁所隔間裡。瑟林諾伸手摀住他的嘴巴,比了個安靜的姿勢。那隻手意外地小,而且應該是因為經常爬上爬下,而顯得相當粗糙,但仍比他見過的大多數都要纖瘦。
幾秒後,有人轉開水龍頭,談話聲傳來。
「怎麼辦呀?今天太多了,車子一趟載不完。」
「有的要載去研究所不是嗎?妳聯絡研究所,我負責死透了的那些吧。」
「啊--可是我很討厭跟研究所的人打交道耶。還要一一報告說沒死的那些情況怎樣的。可不可以全部堆在一起當作都死了就好?」
「少抱怨了,如果被聽到的話,老大又要說『那妳也去躺著就不會麻煩了』之類的。」
「好啦……」
瑟林諾把耳朵貼上門板,又聽了一會,這才讓他打開門。這裡的日光燈破了一盞,從鏡中看見一個黑髮男孩望著自己時,他有些詫異--街上沒有鏡子,也很少下雨,他平常很少有機會觀察自己的臉。頭髮似乎太長了,早就穿得破舊的黑色棉質外套,也沾滿不知道是哪來的污物。最近運氣不佳,被洛波趕走時受的傷還在右眼角若隱若現,左頰剛結痂的割傷更是清晰可見。
「先走吧,這裡是女廁,被發現的話,你會惹上麻煩。」
「嗯。」
外邊的長廊被蒼白的日光燈照亮,往右望去,只能見到彷如鑲嵌在牆上、一扇又一扇緊閉的鐵門。瑟林諾帶他往左走,盡頭有一扇逃生門。
進到逃生門後方,瑟林諾才靠著牆壁,嘆了口長氣。「真累。」
「這裡是哪裡?」
「五樓,在鬥犬比賽裡死了的人都會往下送到這裡。」瑟林諾警戒地環視樓梯間,割傷過他的小刀不知何時已緊握在手。「雖然在這裡就不用擔心什麼了,但還是不要太過放鬆。比賽區域在九樓,走吧。」
隨著樓層指示牌的數字逐漸增加,一種說不清是低鳴還是震顫的低頻噪音也變得清晰,彷彿瑟林諾正領著他,步入某隻野獸飢腸轆轆的腹中。直到瑟林諾伸手拉開了一點通往九樓的安全門,嘈雜的聲音才往外滲透出來:當中有歡呼、慘叫、被麥克風放大的激動吶喊,以及人們的高談闊論。幾乎是一走進九樓,腦袋就會因為過大的噪音而痛起來,就連瑟林諾都摀住耳朵聳聳肩,像是又嘆了口氣。
「--第十五場創下了今天最短的比賽時間!雖然比我們的衛冕者『狂獅』高了二十公分,但剛才的挑戰者還是在三十五分鐘後命喪獅口!」透過儀器擴大放送的興奮聲音如此報告。「接下來五場比賽將由十位隨機挑選的新人捉對廝殺,超刺激的盲賭即將開始!」
來往的行人雖然偶爾會瞥到他們,但大多視而不見,知道自己的存在並不起眼後,他緊繃的身子終於放鬆下來,也才有心思去注意隱沒在陰影中、倚牆聽著周圍聲音的瑟林諾。瑟林諾抱著手臂,一隻腳往後踩在牆上,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他媽的!早知道我剛才就順便押最短賽!」
「屁,你最好知道可以最短賽,剛才不知道是誰說狂獅死定了。」
「媽的我哪知道那個大個子是個這麼窩囊的遲緩兒。」
「那是狂獅太快。不過差不多該收山了,再贏下去可能會被自殺。」
他們正位於一條陰暗的走道口,外面光亮非常,時常有人經過。稍微探頭出去看的話就能發現,從九樓到往上至少兩樓中間,有一個中空的天井,眩目的聚光燈由上往下照亮整個環境,許多人都圍在天井旁的欄杆往底下吆喝著。牆上每隔一段距離就裝有一個電子螢幕,被電子器械放大過的人聲自其中傳出。
「現在為盲賭時間,場內觀眾可以任意對接下來出賽的十位參賽者押注。請注意,參賽者除編號外的資料為非公開,配對名單如螢幕上所示。押注時間為三十分鐘。押注結束後十分鐘,賠率會公佈在螢幕上。」
「你聽到他說的了吧?」他轉過頭。瑟林諾維持著原本的姿勢,吊起一邊眼睛看他。「盲賭是門檻最低的一種玩法,幾乎就是看機率。雖然賭對了比正規比賽還好賺,但我不玩這個。你要不要?」
「不了。」加上今天的收穫,總計三千三百塊的鈔票好好地藏在靴子裡,他還想讓它們陪著自己久一點。「你都玩些什麼?」
「我觀察長期出賽的人,賭他們什麼時候死、怎麼死的、過多久會死。我每天都會來這裡看比賽,狂獅已經贏了大概快十場。連勝越多次,遇到的對手就會越難纏,但獎金也會增加。」瑟林諾比了比天井的方向。「在這裡只要贏一場比賽,就會有可觀的獎金,連贏的話還會有加成。假設贏第一次可以拿到一萬、第二次就可以再多一半、第三次再多一半……」
「第十場如果也贏,一次就可以拿到三十八萬多。」
他跟著瑟林諾說的話開始思考,並在一分多鐘後脫口說出一串六位數字時,自己也被嚇了一跳。
「……你怎麼知道?」瑟林諾不可置信地瞪著他,眼睛睜得大大的。「你是不是不小心把計算機當作巧克力吃掉了?」
他老實地搖頭。「我用算的。數字不大,不會花太多時間。」
「啊,好,就算你腦袋靈光吧。」瑟林諾應該也沒想打破沙鍋問到底,便聳聳肩,用一種無可奈何的口吻說:「今天狂獅也贏了,能夠贏這麼多場比賽的人,如果不是很缺錢,就是很喜歡殺人--在這裡,錢跟血永遠都不夠。」
瑟林諾把兜帽拉得更緊了一些,帶他走向天井旁。他抬起手擋住刺聚光燈投落的刺眼光芒,發現下面三層樓的天井邊也有人,不過沒有他們這層樓那麼吵鬧,穿著相對而言也拘謹了些。
「越靠近下面門票越貴,第九層的門票最便宜。只要五百塊。」
瑟林諾微微指向所謂的「下面」,順著他的手指看下去,能看見灰色的場地,以及兩個正在刷洗深紅汙漬的工作人員。場地兩邊各有一個通道,目前關閉著。
「比賽還要二十分鐘左右才開始。」轉頭看了看電子螢幕,接著倚住欄杆說出這句話時,瑟林諾顯得有些百無聊賴。「等比賽開始是最無趣的部份。」
他不曉得比賽究竟多刺激,便不特別覺得現在的氣氛無聊,索性豎起耳朵,試著瞭解這個地方。他們周圍的人拿著小紙張,低聲討論自己今天的幸運數字、在街上看到了好幾次的相同數字、以及諸如「七加三等於十,所以我押第三場出賽的七號」等等奇怪的理論。聽起來,盲賭這種玩法跟買彩券倒有幾分相似。
「你每天都來這裡嗎?」瑟林諾儘管年輕,卻似乎對這個自由鬥犬區熟門熟路,讓他有些好奇。
「差不多,兩天就來一次吧。有時候每天都來。」瑟林諾扳著手指回答他。「這個月到現在過了十八天,我只有兩天沒來這裡。」
「你來是因為缺錢,還是因為喜歡看鬥犬比賽?」
「都有。」瑟林諾把下巴靠在光滑冰冷的金屬欄杆上,沒看他。「我原先只是想來這裡看看我爸大概是怎麼死的,順便用剩下的錢押了幾注,卻賺到一些錢,之後就每天都來了。在這邊賺錢沒什麼壓力,大不了就把本金給賠光而已,反正我也沒多少錢可以輸。」
「你說你爸什麼?」
瑟林諾用出奇平靜的表情面對他,伸手用指節擰了一下他因詫異而皺起的眉頭。「不要皺眉頭,會老得快。我爸他死了,就這樣。」
「他死在這裡?」他示意了一下灰色的場地。深紅色的汙漬沒有完全刷洗乾淨,還殘留在地上。「我的意思是說,死在比賽裡?」
「他欠了賭債,有人推薦他來參加鬥犬比賽,就能很快還錢。他來了,最後死了,也不曉得錢有沒有還清。」
「你沒有看過他嗎,你爸爸?」
他不曉得失去家人時,實際上會感覺到什麼。但幫裡幾個人談起已經不在的父母或兄弟姊妹時,表情都不太好看,有時甚至會哽咽,接著叫他滾一邊去。他猜失去父親應該讓瑟林諾有些難過,於是試著從瑟林諾緊抿的嘴巴跟平板、沒有抑揚的眉毛裡,找到一絲源於喪父的傷痛。在發現一無所獲後,他又想,或許瑟林諾其實很為能離開欠債的父親感到輕鬆。
瑟林諾搖頭。「我媽沒跟他結婚,我們也沒住在一起過。我有一次幫我媽打電話去找他要東西,接電話的人說他死了。」
「我、呃,很遺憾。」他笨拙地像安慰同伴時那樣,想拍拍瑟林諾的肩膀,卻又覺得不大對,手又收了回去。
「別想太多,我跟我爸沒感情。雖然我不討厭他,但他死了,我也沒有什麼感覺。」瑟林諾露出「不然要怎麼辦呢」的表情,反而衝他笑笑。「而且如果他活得好好的,我大概也不會知道繁華區有這種地方。」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也學瑟林諾把下巴靠在欄杆上。不過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高得太多,如果真要做一樣的動作,他就得把身子彎得很低,從旁邊看起來肯定很可笑,便放棄了。在他直起身子沒多久後,擴音器傳來廣播的聲音。
「現在賠率將公佈在螢幕上。第一場,編號六對編號九。」聲音停頓了幾秒鐘。「編號六,賠率一比二十四。編號九,賠率一比二。」
「這場肯定沒什麼看頭。」瑟林諾嗤之以鼻地說。
場內安靜下來,探照燈也暗了些。聽見區隔通道與場地的鐵籠門喀啦喀啦升起時,他把頭探出去。
通道兩邊各走出一個人:瘦高的黑髮男人拿著一肘長的獵刀,用手擋在眼前緩步進場;另一邊則是把一頭金髮紮成馬尾的男人,被兩個守衛似的黑衣人架進場。
「拜、拜託--我可以還錢,所以、我、我認輸--我認輸,快讓我出去、拜託你們!」
「這是怎麼回事?」
他低聲問道,瑟林諾哼了一聲。
「欠太多錢就被扔來這裡。並不是所有的自由鬥犬都是自願的。」
即使是他都看得出來,金髮男人不僅沒有武器,就連最基本的戰意都沒有,肯定是賠率比較高的六號。黑衣人把六號扔在場內,丟下一把跟九號手上那把一樣的獵刀,就逕自走了。六號想追上他們,跟著逃回鐵籠內,卻被狠狠揍了一拳,跌坐在地上。
「你他媽丟不丟臉啊!老子可是有付錢的,好好打一場啊!」
「如果你現在就把自己給割了當女人,我就甘願浪費我的賭金啦!」
「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好好打完再去死吧你!」
看見六號窩囊的模樣,顯然在他身上押了不少錢的觀眾紛紛氣得大罵。九號好整以暇地提著刀,遠遠站在場地的另一邊,似乎也不在意對手仍背對著自己這件事。
「這要怎麼辦?六號根本不想打啊。」
聽見他的問題,瑟林諾搖頭。「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就算不想,最後他們都會打的。」
有人一邊吼著「沒卵蛋」一邊往場內丟空罐子,廣播隨即提醒:「除非是購買給鬥犬使用的武器,否則請勿往場內丟擲任何物品。」
不久,六號終於搖搖晃晃站起身,握緊了自己那把獵刀,面對九號。九號擺開架式,壓低身子,沒幾秒便往六號的位置衝了過去,亮晃晃的刀刃斜斜劃開一個漂亮的圓弧,但沒有得手。六號踉蹌幾步,把刀再次舉高,好像這樣就能保護自己。
九號又揮了幾次刀,目標似乎都是六號的脖子,無奈六號發現這點,開始專注在防禦頸部上,並往後跑開,拉大了兩方的距離。他們沿著橢圓狀的場地開始追逐時,觀眾都往場內發出不滿的噓聲。
「你們是在演電影喔?跑屁啊!」
「讓老子見血啦!」
「--嘖。」
他轉過頭,看見瑟林諾的側臉透著幾分不耐,便問:「怎麼了?」
「九號不敢往脖子以外的地方下手,六號也只會跑。真沒用。」
彷彿呼應著瑟林諾的話一樣,場地旁邊傳來機關運作的聲音,只見牆壁慢慢往內縮了起來。專注在逃命的六號跟想從後方一舉得手的九號,一直到場地縮小了五分之一左右時,才驚愕地往中心退去,瞪著將活動空間默默蠶食的機關牆。
「工作人員如果發現兩個人不想比賽,會讓牆壁往內縮小,直到能把他們都壓扁。在那之前,比賽必須結束,否則兩個人都會死。」
「有人死過嗎?我是說真的被牆壁給壓死。」
「有。好像是發現對方是自己的朋友,互砍了幾刀,最後沒辦法再打下去,兩個人背靠背站在中間,一塊被壓成了一大團漿糊。」
他實在無法理解做出這種抉擇的理由。
察覺到牆壁的內縮不會輕易停止後,九號楞了一會,隨即旋風般回過身,再次往六號發動攻擊。現在已經不能像剛才一樣你追我跑,六號退沒幾步,就發現自己背後只剩不斷往內擠的牆壁,便索性像瘋狗一樣長吼起來,動作亂七八糟地揮刀。九號觀察了一會,抓緊時間揮出獵刀,把六號的武器給打落,又往回橫劈了一次,讓六號緊抓著自己的脖子,軟倒在牆上。
牆壁還是沒有停下來。
九號往上看,不知道還要該什麼才能止住機關。有人大吼「對手還沒死啊!」這才讓九號恍然大悟似地面對舉起手、垂死掙扎著的六號。獵刀高高舉起,即將捅進六號心臟的前一秒,內縮停止了--原本相隔至少有十公尺以上的場地,間距因為機關的運作而只剩下大約四公尺。
九號跪倒在地。
牆壁又緩緩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鐵籠門後方走出兩個黑衣人跟幾個工作人員。應該是出於讓場子冷下來這個理由,黑衣人狠狠修理了九號一頓,這才把他給架出場外。工作人員把六號的屍體抬上擔架,場內只剩下一道從牆壁綿延到地上的痕跡。
他說不上來,這種比賽究竟有什麼意義,甚至因為距離底下太遠,連剛才看見了一個人的死亡這件事,都無法帶來真切的感覺。再次轉過頭,瑟林諾緊握著欄杆,模樣依然冷漠。
「這種比賽,好看嗎?」他不解地問。
「我常常看著這裡的比賽,想我以後要怎麼做。一開始,參賽者會有一把獵刀,如果場面精彩,偶爾會有人買武器丟到場內,讓比賽變得刺激一些。就算牆壁往內縮,我也不用害怕,因為我很矮,但是跑得很快,所以這樣對我反而有利--你知道『不屈的多洛』嗎?」
「那是誰?」
「她是一隻鬥犬,雖然很矮但是很強。我想跟她一樣強。她很矮,但是行動很敏捷。只要夠快、瞄準要害,也可以戰無不勝。」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以後也要做鬥犬嗎?」
「那是當然的,我流著鬥犬的血啊。」
「我以為你不喜歡去送死。」
「我會贏的,這樣就不是送死了。只要能贏個七或八場,我就能賺到我需要的錢。」
「並不是只有鬥犬可以賺錢。如果不是短時間需要很多錢,來這種地方賺錢並不好。」他把手放在欄杆上,喃喃自語似地說,很意外瑟林諾居然還聽得到他的聲音。「我以為你在這裡混了這麼久,應該知道這點。」
「我知道。」瑟林諾聳肩,維持著趴在欄杆上的動作,轉過來看他。「至少你到幾天前都有同伴,所以大概也不懂那種感覺--人一旦孤獨到一個程度、撿垃圾吃都沒人在乎的時候,會覺得死也不要緊,但又不想死得太沒價值。所以我才想來當鬥犬。」
「你媽呢?」他想起瑟林諾提過有父母的事情。「你爸死了,你媽還活著吧?」
「也死了,幾個月前也死了。所以我才整天在外面晃。我本來跟我媽說,我當鬥犬賺錢,賺很多錢的話,她就不用再去酒吧唱歌。不過現在怎樣都好,反正她死了。」
他沒有問瑟林諾的媽媽是怎麼死的,也無法理解雙親皆故是什麼樣的心情,但他開始能理解剛才瑟林諾說的「人一旦孤獨到一個程度」這句話,是這個男孩在什麼情況下說出來的。
「如果不是剛被洛波踢出來,我本來應該會建議你加入我們。至少大家在一塊比較不會無聊,有事情也有人能幫忙想辦法。」
「對,然後時間一到就該還債了。」瑟林諾取笑似地回了一句。「不了,謝謝。混在那種地方,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被賣掉。相信我,你們那頭狼老大決定棄小保大的話,第一批會推出去的就是像你這種傻瓜。」
他們又看了四場比賽。但他沒有專心看,只是在想自己該去哪裡。繁華區這麼大、沒人經過所以方便棄屍的小巷這麼多,他卻覺得,自己跟身旁的瑟林諾,似乎都沒有容身之處。
I don’t care what you think,
As long as it’s about me.
The best of us can find happiness
In misery.
-from Fall Out Boys〈I Don’t Care〉
因為重新安排過劇情的緣故,一章的份量會變得比上次多,總章節數也會增加。這次的BGM〈I Don't Care〉有兩個版本,這裡可以聽到沒混音的版本,比較慢,但也很好聽。
關於瑟林諾到底要怎麼帶薩卡去賺錢這點我想了一陣子,最後想到可以去賭鬥犬時,我一整個晚上心情都很好。寫繁華區的時候,因為一直想像著城市、想像著沒有歸處的感覺,加上外面又很冷,總覺得越寫心情越低落。
瑟林諾很會爬上爬下這點,我是用我最喜歡的XBOX遊戲《Mirror's Edge》(台譯「靚影特務」)去想像的,這個遊戲以跑酷為主題,因此主角也經常自由地穿梭在大樓之間。我很喜歡這種感覺,因此讓瑟林諾也變成一個喜歡攀爬的角色。繁華區的街道雖然不寧靜,但是大樓上方倒是意外安全的,因此之後兩人也會經常在高樓上走來走去。事實上我也經常在頂樓散步時想著,如果可以在大樓上跑來跑去,應該是件很有趣的事情。無奈我的運動神經實在不是很好,只得放棄實行。
那麼我也會充滿活力地繼續寫作下一章,希望有在追看的人會喜歡這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