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阿里
經過這番遭遇,瑪門收拾起對「蠻族」的輕視之心,非但盡全力作足了準備,而且即便不知道蒙古人的動向,但他還是選擇一路向南奔馳。
他知道先前與那些蒙古人算是偶遇,彼此都沒有什麼準備。不管被追的他,還是追他的蒙古人,都是一人一騎奔行。在不久前打探消息的時候,他得知蒙古人對於馬匹的運用十分斤斤計較,就算是族裡的重要人物,只要不是遠行,就不得帶超過三匹馬;而就算是遠行也只能帶四匹馬輪換。甚至讓馬揹負過重的行李,都會被視為虐待馬匹而遭受鞭刑。
他推測先前那些蒙古人之所以放下族長的小兒子先行回歸,除了驅趕他的目標已經達成之外,主要還是因為馬力已到極限,如果再強行追趕,萬一讓馬匹過勞甚至受傷,回去可能吃罪不起。是那小子倚仗父親的寵愛,才不顧族規窮追不捨。
還有一點,就是在野外放火造成草場大規模焚燒,那可是要株連全家的重罪。瑪門隱約有種預感,這頂火燒草原的大帽子,不管是不是事實,都已經被扣到了他頭上。那麼就算不是他得罪的博爾濟吉特部族,恐怕也將他視為必殺的對象。
因此他預料到各地的蒙古人可能都會一起追擊他,而且這次大概會配置更多馬匹輪換、不停的追趕。而他如果想要逃脫,就必須有相應的準備。因此他並不打算歸還的「借」了不少馬匹,再「借」了不少補給讓牠們平均揹負。在奔馳了三天之後,他重新調整輜重並淘汱掉腳力較差的幾匹馬。
他的反應和行動不能說不快,但是他也知道在蒙古人的地盤騎馬跑給蒙古人追,就像是有人在海上試圖操船逃離他的抓捕一樣,被趕上只是遲早的問題。因此他並不是一昧的逃命,而是不斷仔細觀察星辰的方向、地形地貌,以及追兵的蹤跡。
終於在奔馳三日後,他發現一股可能是追兵的人馬,於是故意繞往地形較為複雜的丘陵地帶。結果發現對方果然跟著改變路線,於是他加快速度轉入丘陵的陰暗面,然後在地上佈置了絆馬索。
追兵看見他加速果然也催馬跟上,結果全被掀翻倒地,埋伏在暗處的瑪門則趁人仰馬翻正際,衝出來將他們打倒綁縛,然後準備進行審問。
看到他拔出刀刃,一名衣著較為華貴,看起來是為首之人的胖子立刻大聲求饒。瑪門聽他接連換了好幾種語言,然後居然聽到他說出帶著濃重口音而且不太標準的宋朝語言,於是他將那人帶到稍遠的地方詢問。在一番夾帶比手畫腳的溝通後,他才知道自己惹下的禍事比原先預想更大。
他為了逃命所做的準備是正確的,很可惜他低估了一件事,那就是蒙古人對於馬匹的重視。以博爾濟吉特部族為例,他們族內鬥毆出了人命,只要賠對方遺族三百匹馬就可以免罪;但是如果殺了別人的馬,那可是不赦的死罪。假如馬匹不小心咬傷人或踢死人,馬的主人就要將那匹馬送給苦主,但是苦主卻不能對馬報復,因為私宰自己的馬匹要挨杖刑。他們對於馬匹是如此重視,就連騎懷孕的母馬都要受鞭刑;至於偷馬,就算是一、二匹而已,照樣也是死刑。
因此原本有些蒙古人覺得這件事只不過是博爾濟吉特的私怨,可是在斡難河畔諸多受害者言之鑿鑿的指證瑪門偷馬之後,也都憤怒了起來,再聽說他在草原上放火,全都同仇敵慨的加入追捕的行列。這個胖子是個商人,原本正好在不遠的聚落做買賣;消息靈通的他聽聞此事,為了討好加益壯大的蒙古人,於是自告奮勇掏錢僱人組織起追捕的隊伍。他本來只是打算做做樣子就好,沒想到卻正好撞上了瑪門。
瑪門得知事態嚴重之後,臉色不由得一沉,那商人看得心驚膽跳,連忙從兜裡掏出一大把珠寶、想要拿錢換命。瑪門本不是貪財之人,搶劫更非他的本意;更何況在這荒漠草原,財寶可能還比不上一袋水來得重要。於是他搖搖手表示不收,反而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上面用各種語言寫了同一個詞;他也用他刻意學習的各種語言將那個單詞說了一遍。
商人本來愣了一下,但機靈的他很快意識到瑪門是在打探消息,於是再度用不流利的宋語加上比手畫腳,試圖為瑪門指明方向。瑪門在得到需要的情報後,便解開商人的綁縛,再用刀砍壞他們馬匹的一隻馬蹄,完事之後便再度上馬奔馳。
可是奔出不遠他便猛然想起:「不對,那商人知道我打算去哪裡!可不能讓他洩漏我的行蹤!」於是立刻折返,結果卻發現已經有人準備替他代勞。
原來那商人就像瑪門預想的那般,獲釋後便去解放那些被瑪門綁起來的佣兵,這動作本來會耽誤不少時間,再加上馬蹄被動了手腳,他們頂多只能返回、再也無法追上瑪門。
可是那商人在求饒的時候,掏出的珠寶實在太過耀眼。為錢賣命的佣兵很快便注意到他們身在沒人能看見的角落,而眼前就有筆唾手可得的財富。於是那商人剛脫出狼吻又入虎口,眼見就要死於非命。瑪門本想讓那些佣兵替他滅口,但也許是他厭惡這種受僱於人卻背信反噬的行為,又或許是對商人那副待宰羔羊的模樣生出一絲憐憫,原本瞄準商人的暗箭最終還是將帶頭行凶的佣兵一箭封喉;再幾箭射傷二名嘍囉;剩下的人不知敵人身在何處,也顧不得救死扶傷就上馬哄逃。
死裡逃生的商人面如死灰,縮在地上發抖、半天爬不起來。瑪門確認過除了地上的屍體外再無敵蹤,才走出暗處、丟了半袋羊奶酒給商人壓驚。肥胖商人手抖得灑了一大半在華服上,聞到酒味後卻將袋子放在一旁,然後連滾帶爬的翻過身、向著瑪門跪伏行禮。瑪門雖然知道他大概聽不懂,但還是用宋語說了聲:「不必如此多禮。」
那商人用蹩腳的宋語比手畫腳了半天,瑪門才知道自己救 了他一命,按照習俗他必須用性命償還。除非有朝一日他救瑪門一命、還了這份恩情,否則到死他都必須為瑪門賣命。瑪門眉頭一皺,心想:「我現在自身難保,哪還能帶上這個累贅。」
正想要出言婉拒,肥胖商人卻又伏地懇求,又花了一點時間,瑪門才知道商人是在請求他的原諒。原來這商人先前為他指點的方向是錯誤的,照他所指的路走非但到不了目的地,反而極可能會撞上蒙古的追兵。瑪門聞言又驚又怒:「幸好剛才選擇留他一命,否則豈非枉自送了性命!」
見他怒上眉梢,商人嚇得再度跪伏在地,顫聲表示自己可以帶他到想去的地方。但瑪門這時哪裡還能再相信他,一腳將他踢得翻了一圈,然後怒喝:「滾!別再讓我看到你!」
但是商人很快爬回來抱住他的腿,央求著表示自己一心赤誠,將會用性命侍奉救命恩人、絕不再有任何虛假作偽。瑪門按捺住怒火跟他又交談了幾句,這才明白前因後果,略加考慮之後決定帶著他同行。
原來瑪門紙上所寫的那個名詞,雖然各地語文的寫法不一樣,但念法都是音譯,因此大同小異。那個詞就是「穆斯林」,也就是伊斯蘭教的信徒。
特地將這個詞用各種語言寫在紙上,就是因為瑪門幼年時脫出地獄後,曾經受到穆斯林的接濟才勉強保住性命,後來也是在他們的幫助下才能安然離開歐洲。他知道儘管信奉基督教的歐洲人將穆斯林視為異教徒、甚至是必除的敵人。但親身的經歷讓他得知許多虔誠的穆斯林遠比大多數歐洲人文明而且善良,願意不問原由、不求回報的庇護一個來歷不明的孤弱少年。
因此這次瑪門打算碰一碰運氣,看看是否能夠再度得到穆斯林的幫助,更何況他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返還穆斯林的恩情。
他沒想到的是,這名肥胖商人本身就是個穆斯林。這絲路上盛行的宗教是佛教,雖然佛教遠比基督教包容,但為了方便做生意、也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還是隱藏穆斯林的身份。畢竟伊斯蘭教跟基督教還能算是兄弟鬩牆,但對於佛教徒而言就是不折不扣的異教了。
先前聽到瑪門打聽穆斯林,這商人當然不願意把這傳說中窮凶極惡的傢伙指引到教友那邊去,甚至懷疑瑪門意圖迫害穆斯林,這才故意讓他往死路上走。如今得知瑪門既非惡人、也無惡意,於是願意帶他到教友的聚落。瑪門詰問他:「穆罕默德不是教誨你們不要說謊嗎?」
商人略顯尷尬的說:「其實我也不算說謊,您朝那個方向一直走,總有一天能抵達穆斯林的地盤。只不過…」
瑪門哼了一聲,知道後面接的是:「…只不過會先遇上蒙古人。」不過他並沒有說破,只是在權衡利害之後心想:「難怪他不喝酒…雖然帶著他可能會拖慢路程,但是有人帶路當然更加穩妥,有他代為引薦也可以免得再度橫生誤會。」於是答應了下來。
結果證明他的擔心是多餘的。這個商人雖然略顯腦滿腸肥,對附近的地理卻非常熟悉,對於騎馬旅行更比瑪門這個初學者不知熟練多少。瑪門不必像先前那般將馬力逼催到極限,便能巧妙繞開可能被捕捉到行蹤的地點、行有餘力的朝目標邁進。要說有什麼不便之處,就是商人每日五次的禮拜,不過瑪門早就知道他們的教規,因此將之視為人、馬短暫的休息時間。
在經歷這些事後,瑪門也慢慢學會了謹慎…他總算知道這些看起來呆頭呆腦的蠻族可以跟宋人同樣狡詐,而且商人明顯是宋人所稱西域胡人,與他所知的穆斯林頗有不同;因此他並沒有完全信任這名商人。雖然會時不時跟他交談幾句,但主要在刺探情報並觀察是否有前言不對後語的可疑之處,自己的事情則是不漏半點口風。商人雖然也想了解一下救命恩人的來歷,但在幾次被叉開話題之後,也就不再多問。
瑪門聽聞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一處穆斯林的聚落,而且該處還有一名「哈基姆 (Hakeems)」,意思是博學多聞、多才多藝的人物。在得知瑪門其實是希望前往歐洲後,商人認為哈基姆必能提供幫助。瑪門一聽也來了興趣,想知道這位所謂的「哈基姆」是否能印證他心中的信念。
一抵達聚落,商人便和出來迎接的男子抱在一起互磨鼻子。瑪門對這種問候方式略覺尷尬,因此仿照宋人拱手為禮,以防對方也抱了上來。對方聽說瑪門是商人的救命恩人,態度很快從提防轉為熱情,看到瑪門抬起手來,立刻與之交握並將二人迎入聚落。
瑪門表面上客氣的回應,但心中卻不敢放下戒備,直到被一路迎接到最大的營帳內,他始終暗自注意四周的情況。
營帳佈置得頗為舒適豪華,但組成卻十分特別。瑪門暗中觀察,發現主人似乎有收集的興趣,帳內許多物品顯然來自天南地北,風格炯異的各式物件雜在一起,就像是個小型的展示廳、另成諧趣。
瑪門依循指引盤膝坐在厚厚的地毯上,看蒙著面紗的女士端來清水和食物,只禮貌性的點頭致謝,並沒有取用。不多時便有一名衣飾華貴的青年走入營帳,看眾人對他的態度頗為尊敬,商人用嘴形提示瑪門:「哈基姆。」
瑪門跟隨眾人起身行禮致意,打量著這名年紀跟自己差不多的哈基姆,正在尋思該如何應對時,那人竟然走過來、用比商人流利標準許多的宋語說:「您好,我叫阿里,感謝您救了我的朋友。不知道您如何稱呼?」
瑪門勉強保持平靜回應:「我叫瑪門,舉手之勞而已,不用客氣。而且我們可以說是不打不相識。」
阿里似乎看出瑪門的驚訝,微笑者解釋:「在絲路…我相信這是中國人對這幾條路徑的稱呼…有許多往來的商旅。於是我們學會了一些其他國家的語言,尤其是那些特別發達的國家。雖然唐宋的語言跟更早之前的漢語發音有相當的差距,不過我還是掌握了一些,有什麼說錯的地方,希望您別見笑。」
瑪門笑著說:「哪裡哪裡,閣下非但宋語流利,而且如果其他國家的語言也如宋語這般,那恐怕是極其難得的人才。audentes Fortuna iuvat。」
最後那句是拉丁文,也是句羅馬古諺「幸運女神眷顧勇者」,正刻畫在營帳支柱上裝飾的一面盾牌上,他順口便將之唸了出來。阿里眼中閃過異采,笑著說:「聽說您打算往西邊去,看來並不是一時興起,而是早有計畫。」
瑪門嘆了一口氣,然後說:「唉…我本來就只是路過此地,旁生枝節實非我的本意。」
阿里問:「方便說說是怎麼回事嗎?來,請先坐下。」
隨著他擺手示意,眾人一一落坐,瑪門接著將事情經過概略說了一遍,除了略去使用火箭那一節之外,並沒有隱瞞。聽到瑪門偷盜馬匹物資時,阿里眉間微微一皺,但思索一陣之後說:「嗯…以當時的情況,您確實有不得已之處,如果不這麼做,恐怕早已落入蒙古人之手。不過…蒙古人想要討回面子,商旅想要懲治竊賊也屬合理,您認為我們該如何應對呢?」
瑪門早有腹案,立刻回答:「我會儘快啟程往西走。」
他的本意就是在穆斯林的協助下離開蒙古人掌控的地區,然後按計畫前往歐洲。沒想到阿里說:「既然如此,那就二個月後再出發吧。」
瑪門微微一驚,盯著阿里看了一會兒,似乎讀出了對方的意圖。如果瑪門原本就打算藏身於此、將禍事引來他們的聚落,那麼他大概會提供必要的援助就請瑪門離開。而瑪門既然無意裹脅人情,那麼他就願意提供庇護。
瑪門還想說些什麼,但阿里率先接話:「蒙受損失的商旅們,我們會給他們一些…優惠,相信能讓他們很快就不再計較此事。至於蒙古人那邊…您說馬並不是您殺的,對嗎?」
瑪門仍舊緊盯著他,緩緩點了點頭,阿里滿意的回應:「那麼此中必定有問題,我不能讓我的客人蒙受無理的迫害。不過…我有二件事想再請教您。」
瑪門考慮了一下,然後回答:「請說。」
阿里說:「您的形貌看起來像是東亞人,但瑪門這個名字卻不像宋人,這是為何?」
瑪門以問代答:「您雖然說自己是穆斯林,但卻與我所知的穆斯林不太一樣,又是為何?」
阿里微微一笑,然後說:「看來這是個需要慢慢細說的話題,我們就先不深究了。但是第二個問題有必要先釐清一下。」
瑪門保持沉默,等待對方的提問。阿里斂去笑容,嚴肅的說:「蒙古人從馬背上掉下來這事讓人難以置信,請問當時到底是怎樣的情況?另外…據說您在草原上放火,此事是否屬實?抱歉,我有預感這二個問題其實是同一個問題。」
瑪門考慮了一下,然後說:「您能保守秘密,而且不去追究細節嗎?」
阿里思索了一陣,回應:「真主在上,我以穆斯林的榮譽保證。」
瑪門於是說:「請您跟我來。」
阿里起身跟瑪門走了出去,幾名護衛本想跟上,卻被阿里搖手阻止。接著帳外傳來一聲巨響,過不久瑪門和阿里便走回帳內、差點撞上正想衝出帳外查看的眾人。
等所有人再度落坐,阿里臉上的神情帶著三分驚訝、七分興奮,深呼吸了幾下才對瑪門說:「我一定會遵守承諾保守秘密,也請您將此事保密,否則難以想像會在世界上掀起何等的波瀾。」
瑪門冷然一笑說:「這並非我的原創,所以掀起波瀾只是時間的問題,不過我答應您。」
阿里點點頭說:「感謝您。蒙古人已經將這附近封鎖得連風都吹不出去,就請您先在此間作客,待北風吹起、他們驅趕牲口的時間一到,封鎖自會鬆動,到時候再走不遲。您的馬匹恐怕引人注意,請容我們代為處置、作為疑兵之用,我們會另外為您準備座騎。蒙古的馬匹耐力極佳,作為戰馬相當優秀,但速度比起阿拉伯馬卻遜色不少。我們選育了一些包含二種特長的馬匹,相信能更貼合您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