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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的鐘聲終於響起,教室內的分貝急遽升高。陳祐銓瞥見班導在門外向林家倫招手,這是一個即將出大事的信號,同時楊瑞霖的眼光也投射而來,他們立刻有了默契。
兩人尾隨他們到導師辦公室門外,躲在左右兩側準備出其不意。楊瑞霖豎起耳朵,仔細辨別朝他們走來的腳步聲,林家倫的身材比起同年級的人更魁梧一些,球鞋是美國職籃球星的聯名款,踩在地上有時會發出特殊的摩擦聲,他們靠這些小細節來確保他們不會嚇錯人。
門外兩人同時捕捉到了時機,互看一眼交換默契。
「哇!」陳祐銓雙手大張,放聲大叫。飽受驚嚇的林家倫往楊瑞霖那邊倒,接著氣憤地彈射出去,兩人以旋風般的速度衝向操場。
楊瑞霖也立刻拔腿跟上,林家倫是唯二他不太想念的同學,畢竟暑假期間經常見面,也多虧他們的各種計畫,一周可以多一兩天出去玩耍,擺脫家裡那煩悶的外出工作。有時楊瑞霖甚至無法確定,被關在教室昏頭苦讀,或跟父親處在一個空間,哪種選擇更折磨。
他們的背影跟兩年前似乎沒什麼差別,這是他們一起經歷的第三次開學,忘記是誰在樹蔭下排隊的那天先開口說話,這段不解孽緣就此定下。
「你是怎樣,破壞公物被抓包哦!」陳祐銓拉住他不斷施力的拳頭,一副想打架的樣子。
「自習班啦!」林家倫甩開他的手,忍不住停下動作喘氣。
「很虛餒你。」陳祐銓也輕輕地喘息,雙手叉腰。
楊瑞霖微微一愣,但不感到意外,林家倫的成績在上學期末有明顯的提升,從原本的班排第五第六突然爬升到第二名,暑輔的成績也相當優異,甚至在最後一天的全科測驗贏過校排第一名的資優生,連老師都一頭霧水。
「你家出什麼事了?為什麼人生只剩下唸書?」陳祐銓得知後擔憂地問,果不其然被林家倫追著打。
楊瑞霖很開心好友的成績突飛猛進,但心裡也有些莫名的疙瘩,就像毛衣上不顯眼的小毛球。當初班導找他們兩個一起參加暑輔,或許是對自己還有一些期望,但更可能的理由是想營造好友們一起努力讀書的風氣,藉此說服林家倫暑假也來上課。
果然是因為成績太普通,所以沒有被找去晚自習吧,楊瑞霖有些悶悶地想著,但念頭一轉,不管是暑輔或晚自習,都不是什麼讓人開心的事情,為什麼要在意呢?
「你就是暑假沒跟我們一起,才會問這種問題。」林家倫作勢踢他。
「隨便啦,反正我就不是讀書的料。」陳祐銓隨口說道。他從一年級開始就不怎麼讀書,班排名是永遠的第一名或第二名,從後面數過來的那種,去年有幾次考試全部猜C還獲得四十幾分的成績,逼得老師出題時特地為他改答案,賞給他貨真價實的零鴨蛋。
這兩個人處在天秤的兩端,是完全相反的存在,楊瑞霖知道自己該效仿的對象肯定不是陳祐銓,但內心卻非常羨慕這傢伙的豁達,他那面對任何情形都能處之泰然的從容,彷彿世事本該如此的態度,令楊瑞霖欣羨不已。
「所以晚上林家倫不能出來了,那我們要幹嘛?」陳祐銓撿起草叢裡的骯髒籃球,一路勉強運到操場上,「我們去打世紀,前幾天我在表哥家翻到一本雜誌,有教開場怎麼打快攻,操作我全都記下來了。」
林家倫這學期的成績一定會非常出色,楊瑞霖上學期的班排名是前所未有的十三名,只要英文稍微有點起色,就能進入班排前十,也有機會進入學費比較便宜的公立高中。
「那個等下次阿倫有空再一起玩吧。」一想到學費,楊瑞霖便忍不住嘆了一大口氣。
「自己偷學還來打我們,好意思?」林家倫甩擊陳祐銓的肩膀,上課鐘聲也在這時響遍整個校區。
「這麼會讀書,怕屁怕!」陳祐銓滿不在乎地繼續投籃,幾乎沒氣的籃球落地後再度滾進草叢裡,「不然富甲天下二?你用董卓啊,我玩劉備一樣能電爆你,上次玩的神鵰俠侶也還沒破關,雖然又要重玩就是了。」
「走啊,我這次用曹操。」反正老師沒叫我留下來讀書,楊瑞霖摸了摸口袋裡的零錢,或許能撐到父親喝酒喝到睡著。
網咖是個要壞不壞的地方,不像撞球館這麼危險,但也沒有彈珠台單純,一年級的楊瑞霖聽了師長的各種告誡甚至恐嚇,根本不敢踏進網咖一步,直到陳祐銓的一次拐騙後,他終於蛻變成一個會去壞地方的小大人。
那些方正的機器讓時間跑得飛快,才剛坐下就天黑,一小時在學校或許很漫長,但在五光十色的虛擬世界裡,只是一眨眼的瞬間。
兩人熟練地調整設備,一邊互丟垃圾話一邊打開遊戲,穿梭時空,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精神與另一個世界產生連結,時間飛逝。
「時間快到囉。」
警示語音剛落,螢幕瞬間暗下,玩家與自己無言對視。他們總是玩到最後一秒鐘,直到電腦自動關閉才願意背起書包離開。
夜色已步入昏暗,網咖外頭聚集不少穿著隨興的年輕人和各式摩托車,楊瑞霖瞪著地面離開,即使抬頭也不與其他人對上眼,只有陳祐銓敢大搖大擺從人群中走過。
楊瑞霖會盡量走在大路上,希望迎面的微風能減少身上的煙味,這行為讓陳祐銓不解,根本沒人在意。
他們經過早上的早餐店,走進一條小巷,來到一處稍微陳舊的社區,有間紅磚砌成的廟宇就建在兩棟民宅中間,上方是鐵皮屋頂,鐵架上的紅色圓框內寫著保安宮三字,香爐周圍的腹地不小,他們家就在廟的西側。
楊瑞霖自從認識陳祐銓後,這個地方他就經常拜訪,也到他們家作客過幾次。原本他以為祐銓家跟自己家的情形雷同,沒想到完全不是一回事。
陳祐銓父親經常窩在角落的茶桌與朋友喝茶閒聊,還擺了一盤象棋,只稍偏個頭就能看到外頭巷弄的情形。
「你爸看到我們了。」楊瑞霖遠遠就看到陳父的頭歪出來,這畫面每次都讓他有些想笑。
「如果我媽也在的話,就說我們吃學校轉角的便當。」陳祐銓的氣勢越靠近家裡就越薄弱。在楊瑞霖看來,陳父基本上就是陳祐銓的成年翻版,也只有在陳父面前,陳祐銓才會比較像個正常的小朋友。
「哦!終於捨得回來了喔!」陳父朝著外頭大喊,旁邊的兩位朋友也笑了。
「伯父好。」楊瑞霖總是禮貌地打招呼,腳步停在保安宮外頭,在這裡就能聞到前方飄來的燒香氣息。
「好好好!」陳父也朝他點頭示意,「銓仔第一天沒有惹麻煩吧?我明天沒空去學校哦!」說完還故意敲了一下陳祐銓的頭。
陳祐銓沒看到母親,猜她八成是睡了,心裡鬆了一口氣,晚餐吃網咖泡麵的事情總是無法躲過她的法眼。
「沒事沒事,快考試了大家都很乖。」楊瑞霖向陳祐銓和陳父道別,繼續往返家的路途走去,身後傳來陳祐銓責怪老爸不會讀書還遺傳給自己的叱喝,陳父以追趕代替言語,聲音漸漸遠去。
微風徐徐吹來,四周也被寧靜包圍,楊瑞霖開始將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
如果工期不順,父親可能會喝較多的悶酒,早早陷入昏迷;如果工作順利,也可能跟朋友出去應酬;若是奶奶或小姑打電話來,可能得再晚點回家……楊瑞霖想了好幾個情景和應對方案,同時睜大眼睛,小心翼翼觀察屋內外的動靜。
他在巷口倒數第二根電線桿停了下來,大後方是一棟屋齡尚輕的住宅大廈,兩側是老舊矮房,自己離家百尺之外,從雜貨店門牌下方望過去,能夠窺見父親的貨車是否停進車庫。
「好吧。」楊瑞霖用力瞇起眼睛,已經看到車牌的一角,顯然今天不能有僥倖的心態。他將距離推進到剩五十步左右,若父親在車上,這裡能隱約聽見車用廣播。
沒有廣播,看來是在屋內了。他將腳步放輕,又推了二十步的距離,廚房玻璃窗戶的其中一角能折射出電視機的畫面,但自己移動中的身形也可能被父親察覺有影子晃過。他有時選擇壓低姿態,賭父親沒有注意到,但今天他決定挺起身子,慢步推進。
他鑽進狹窄的車道,緩慢脫下鞋子,站在門旁聆聽屋內動靜。
沒有開瓶或喝酒的聲音,電視固定在同一台,沒有叫人快點進屋,這代表父親剛才沒看到路上的自己。楊瑞霖稍稍燃起了希望,可以賭父親睡著了。
他輕輕推開木門,相當仔細地控制力道,這扇破門的轉軸即使上了油,仍有機率發出嘎吱聲響,幸好今天是幸運的一天。
屋內瀰漫熟悉的啤酒味道,正當楊瑞霖踮起腳尖準備踩上二樓時,沙發裡卻傳來最糟糕的聲音。
「瑞……瑞霖!」楊父像是驚醒般,字句模糊地咕噥著,「你這麼晚是在衝三小!你是衝三小?不知道……不知道今年聯考嗎?蛤?」
明年才聯考吧!楊瑞霖的心情瞬間緊張起來,立刻捕捉兩人的距離是否足夠讓自己衝上去關起房門,父親的聲音狀態不算太好,時間或許更充裕。
「我講過!我講過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準備……考的成績,沒有上公立的,你就滾出去,有聽到?」
楊父突然停頓,接著心肺緊縮,高音爆吼,彷彿一顆炸彈在客廳爆炸。
「有沒有!聽!到!」
「有!」楊瑞霖腦子立刻一片空白,全身顫抖,硬是擠出聲音回應。
「那個學費很貴,一個學期好幾萬!你敢給老子考那個垃圾成績,我……你就知道了,你就知道蛤!」
楊瑞霖只是停在原地,等待耳裡的震波慢慢消退,還有父親何時才會癱回沙發裡。隨著空氣中的寂靜時間拉長,他越有力量往前走,將漫長的樓梯給爬完,迅速躲回房間裡。
逃過一劫,這種場面總會有幾次相安無事,楊瑞霖縮在床上,慶幸地笑了,今天是幸運的一天,就算只有這天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