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奈恩爬進樹枝與樹枝之間的凹槽，將自己年僅十二歲的嬌小身軀安置在樹上。他翻起連帽衫的帽子，戴在頭上，雙手環抱自己的雙腿，使勁不讓自己像是受驚的小白兔一樣縮成一團。但是他的手，好抖，他明明不想這麼害怕的，但就是停不下來……奈恩將視線投向樹下，深呼吸一口氣，央求自己的身體別再發顫。
好幾名混血奴隸從樹下經過，身上擔負重物，但他們眼神閃爍，東張西望。奈恩知道他們在擔心什麼，果然，那傢伙，那名衛兵接著出現在不遠處。奴隸低聲驚呼，趕緊各自散開，但衛兵仍是扯住了一名混血奴隸的衣服，混血整個人撲倒在地，臉上沾滿泥濘。
樹下傳來一聲鞭響，一聲哀號，仍是讓奈恩呼吸一亂。要開始了。
「天堂鳥呢？天堂鳥在哪裡！」衛兵說：「把他們供出來！」
「饒命，我真的沒見過──」
女奴慘叫，讓奈恩覺得自己心臟一縮。
「布拉德利大人的命妳賠得起嗎，啊？」
一陣亂鞭。混血本就破舊的衣物馬上被撕裂開來，響聲竟如同撕裂一張紙，她淒厲哀號，試圖爬行逃離，但護衛踩住她的後腦，以腳跟扭轉了幾下，又再抽了一鞭。奈恩覺得自己背部被人一踩，被人一鞭……想像出來的痛覺隨即蔓延到全身。厲鞭把那名奴隸淺綠色的鱗片從她身上剝離下來，留下一片血肉模糊。絕大部分混血的魔晶都發育不全，他們幾乎沒有魔力，也不可能使用魔法，所以這個女人根本逃不掉。
衛兵是純血，衛兵和礦場主當然永遠都是純血。他單腳踩在女人的身上，停不下鞭劈和吆喝。奈恩從枝葉的縫隙中看著他，看著他的眼睛，看進他的瞳孔深處──這個人很害怕，混血革命團體天堂鳥差點殺了這名衛兵的主子，他會被興師問罪，所以才選擇凌虐這個女人。他需要鞭子來告訴他混血還是那樣弱小，那樣醜陋，才能藉此知道沒有混血能威脅他們，就算是惡名昭彰的天堂鳥也一樣。
女人的慘嚎像是刀刮生鏽的金屬板，在奈恩的腦海中拔成尖銳的高音，將他的五感無限放大。劇烈的心跳在耳膜鼓動，他卻只能微弱吐納，不能喘出任何一點聲音。胃酸在他的胃裡翻攪，身體卻因過度警戒而癱軟虛脫。這裡沒有其他人，不會有人來幫他。奈恩下意識將自己的尾巴，因為混血而畸形，只有五公分短的尾巴捲起來，縮回衣服裡。他渾身顫抖，心臟在胸腔裡面劇烈鼓動，他不可能去阻止那個衛兵，不只是因為恐懼──
他來自天堂鳥，他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天堂鳥就是那惡名昭彰的武裝混血團體，裡面的幹部，他的前輩和老師全都是武裝混血，他們至今已經掀翻不下十座礦場，解放不計其數的奴隸，最終的目的是解放所有混血。奈恩進入天堂鳥至今已經屆滿一年半，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作為學徒跟在首領崔西爾的身旁學習。現在，考驗時刻來臨。
十天內之內，他得進入布拉德利礦場，偷走領主的懷表。
失敗的代價便是離開崔西爾，重新回到基層學習。
然而守衛幾乎無處不在，視線佈滿整座礦場，若是一不小心引起他們的注意，隨時便會遭到十來人追殺。奈恩還太弱小，幾無還手之力。只要被抓到，慘死現場已經算是仁慈的選項，他可能再次成為奴隸，被勒索，被逼供，甚至被侵犯……所以面對受虐的混血，他只能一次次無聲禱告，無聲顫抖，無聲流淚。
崔西爾出題向來絕情殘忍，很多人說這場考驗會要奈恩的命，他很可能會死。但對奈恩來說放棄是不可能的事。奈恩出身礦場，沒有家人，沒有自己的住處，逃出礦場前甚至沒有自己的人生。如今在天堂鳥的生活就是他所擁有的一切，崔西爾像他父親，其他五名幹部更像他的家人。他寧願賭上自己的安危，殞命也好，心靈破碎也罷，他不能失去現在的生活。
如今，他在偷竊過程中失手，現在整個礦場都在追殺他。
「救命……救命啊！拜託，救救我。」那名混血扯開嗓門大叫，但回應她的是衛兵的斥罵和鞭聲，「我還不想死，我想見家人……爸爸！媽媽！」女奴哭喊：「好痛、好痛啊！」
沒有用的、沒有用的，這裡不會有任何家人，有也只會死在看不見的地方。奈恩舉起顫抖的雙手，想要摀住耳朵……但這樣就太殘忍了，他逼自己將雙手放了下來。奈恩好想告訴她，別對礦場抱有任何期待，不要掙扎，不要反抗，別輕易讓自己受傷，這樣才活得久。那名女奴用雙手拖曳身軀，衣物和肉體撓刮土壤，土石聲在奈恩耳邊悶響。衛兵一腳踩在女奴的手指上，女奴的哭叫聲乍聽竟然更像受虐的困獸。
「放我出去，我什麼都願意做……放我出去！」
為什麼要掙扎呢，為什麼還要求饒呢？她是真的不明白嗎？在這個地方求救不會有任何人來救她，還會不斷引起衛兵興趣的。
「如果你真的在的話──」
衛兵一腳踹在她的下顎，那名混血昏厥。
奈恩渾身一顫。
妳求救的對象是天堂鳥嗎？
衛兵又再踢了一腳，讓奴隸仰躺在地，「婊子。」午鐘響起，衛兵捲起他的鞭子，隨手抹掉上面的血跡，最後悻悻然地離開了奈恩的視線範圍。
奈恩渾身一鬆，趴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喘氣，全身上下浸滿冷汗。他救不了她，他根本做不了任何事，因為他自身難保，但是……奈恩雙手朝臉上一抹，全都是汗。他是天堂鳥，他應該要能做點什麼，而不是、而不是……
敗露蹤跡，還害到其他混血。
這時樹枝顫動，一隻花栗靈鼠爬了過來……是小斑！奈恩不禁覺得肩頭一鬆。
靈獸外貌神似一般動物，遍布任何角落，被稱為這片大陸真正的住民。靈鼠、靈兔更是因為嬌小的身形，在情報工作中活躍，任何佔有勢力的團體都免不了豢養自己的靈獸，或是與他們結盟。小斑正是來自長久以來服侍天堂鳥的家族……也是很照顧奈恩的前輩。
「抱歉來遲了，布拉德利的靈獸一直緊跟不放，我……奈恩，你還好嗎？」
「我……」光是這麼一句關心，就讓奈恩好想哭，但他逼自己擠出聲音，「我沒事。」
「你看起來心神不寧的，剛才發生什麼事情了嗎？」小斑說：「你得說出來，我才會知道你怎麼了。」
奈恩搖搖頭，說：「你那裡的情況還好嗎，周邊怎麼樣了？」
還好小斑沒繼續追問下去，那名靈松鼠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現在到處都在傳，天堂鳥帶了一整批人馬，已經混進了混血裡面。」
奈恩倒抽一口氣，這就是為什麼那名奴隸會想向他求救，可是……「為什麼？這裡只有我啊。」
「謠言傳得很快。」小斑繼續說：「這也不完全是壞事就是了，現在衛兵都集中在他們覺得天堂鳥會在的地方，反而找不到你。」奈恩才剛想開口，小斑便馬上用話語堵住了他的嘴，「但再潛入布拉德利的宅邸還是不可能的，那裡的衛兵多了兩倍。」
這是當然的，畢竟兩天前才被天堂鳥憑空闖入啊，奈恩抑制住表情，不讓情緒出現在臉上，但仍忍不住感到一陣失望……和自責。小斑說：「所以我從中立靈獸那裡打聽了其他情報，像是布拉德利的外出行程。」
「也就是說，我們還是能在外面動手嗎？」
「是的。商行的評鑑委員一周後會來評鑑這座礦場，所以他這幾天會巡視各個礦區，尤其是大煤窟。那裡是整座礦山採礦規模最大的區域，他前兩年巡視了好幾次，還在那裡花了超過半天的時間，那會是重點中的重點。」
聽起來也最容易得手。奈恩覺得心中的大石彷彿卸了一半下來，就算一開始失了手，看來他還是有補救的機會，「有更詳細的情報了嗎？」
「放心，這些我之後都會查出來，如果情況允許我會把其他巡視地點都給你。」小斑說。
「那我呢，我應該去場勘嗎？如果我遛得進去的話。」
小斑停頓了一下，應該是在思考，「今天先在礦區外面勘查就好，礦區裡衛兵比較多。等你確認了動線，找到哪個地方比較好動手，我們再來核對查到的東西──」
小斑的耳朵一抽。
有人接近。靈獸的聽力比一般人敏銳好幾倍，所以他們之間商量過暗號，如果附近有人靠近，小斑會直接暗示他。
奈恩馬上噤聲，靠在樹幹上，透過樹葉的縫隙觀察周遭縫隙。小斑則是直接跳上了枝枒，東張西望，四處移動，然後在某個視線絕佳的地方停了下來，花栗靈鼠的外型讓他完全不用擔心曝光。
混血奴隸們出現了，帶頭的男子身型高壯，擁有灰色的皮膚和深藍色的及肩長髮，光亮的鱗片覆蓋在全身上下，羽鳞模羽鳞樣，但少了羽鳞的那對標誌的大翅膀。他停在那名方才被虐打的女奴前，開始指揮眾人救治傷患。奈恩知道，有些礦場有外差的制度，讓混血除了礦場勞役以外，還要負擔提水、清理廢棄物等雜務，但是奈恩也很清楚──或許這個男人是正在出外差，但做的絕對不是外差的事。
奈恩和小斑對看一眼，他們都知道那男人是誰。
哈桑。
據中立靈獸說團結了混血，即將掀起反叛的人。
中立靈獸數量遠比作為情報人員的靈獸還要多，他們生活在礦場的各個角落，過著遺世獨立的生活。所有對情報有點基本常識的人，都知道中立靈獸的街言巷語不可盡信……但被傳出這樣的謠言，這名名為哈桑的男子大概命不久矣。
至少這個男人確實有能力引領混血，整個救傷行動井然有序，奈恩看見那名女子睜開眼睛，還能跟那些來幫忙的人簡單對話。
如果哈桑真的打算反抗呢？如果他真的打算把混血救出去呢？但事實上奈恩心中小小的希望，早在上次對話就已經被小斑掐熄。如果哈桑造反，布拉德利的衛兵只會遽增，增加到奈恩再也不可能摸到懷錶的數量。
畢竟哈桑不可能贏。
這群混血將傷患帶走，再次離開了兩人的視線。
小斑嗖地穿過枝枒，重新回到奈恩面前，奈恩也重新組織剛才正要說的話，「我們明天一樣這個地方，這個地點見嗎？」
小斑沒有立刻回答，眼神甚至閃過一絲猶疑，這……有點反常。他沉默半晌，然後把一字一句講得異常清晰，「奈恩，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首領希望你做的不是偷到那個懷錶？」
「什麼意思？」
「我跟很多天堂鳥搭檔過，任務的危險程度多半跟這次不相上下，但年紀從來沒有像你這麼小的。」年紀……所以他接下來要說的是。小斑說：「會不會首領只是希望你做出其他選擇，像是意識到這次任務的困難程度，然後鼓起勇氣放棄一個遠超你能力和資源的目標。」
「你是在說我年紀太小嗎？你是說──」奈恩逼自己停下了來，他根本不該難過，他根本沒資格覺得受傷的。第一天失手了是事實，後面的任務還得依靠小斑也是事實，可是、可是……
「奈恩、奈恩，冷靜下來，我沒有否定你的意思。」小斑說：「首領一直都很嚴格，你也一直都很優秀，你們師徒才可能這樣有來有往。但就是因為你們兩個都喜歡超前，所以才更容易失控。」
「我……」
「再想想看，好嗎？」
奈恩不喜歡自己這個樣子，無理取鬧，他不該像個小朋友……至少在大人面前他不該像。
「你會需要一些獨處時間，我就不打擾你了，我們明天見面時，可以再討論看看。」
小斑就這麼朝樹下一躍，走掉了。奈恩覺得自己像是剛被老師訓完話的學生，大人都走了，還在反芻自己不一定完全聽懂的對談。他根本不可能放棄任務，隨手賭一把就回去交差，崔西爾會怎麼想，其他幹部會怎麼想……他不想讓崔西爾失望……
或許、或許，他不需要能說服小斑的論點，他只要能說服自己繼續堅持就夠了。奈恩開始收拾東西，順便也收拾心情。
紅光。
奈恩的眼角閃過一抹紅光。
他轉頭，視線穿越樹葉與樹葉的縫隙，追逐那道影子，那道遠在幾十公尺之外的影子。
紅色的車廂，金色的商徽，白色的馬匹。
凡斯．布拉德利。
那名商人可能就在那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