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喂喂—聽得到嗎？」
那是愛的聲音，不需要除此以外的形容。
那對我而言獨一無二的聲音，宛如刮過我的胃的一陣強風。
「很小聲嗎？是喔，那大家調大聲一點。」
一如往常的少根筋發言。
她對於給人添麻煩這件事，不帶有一絲躊躇。
那副高潔的姿態，彷彿說著添麻煩是一種重要的溝通方式。
沒錯，愛就是這樣的人。
隔著螢幕所見的愛非常美麗。
本以為是回憶與十幾年的時間修飾了她的臉龐，令我的腦裡創造出相較實際上更美麗的幻像，但這和螢幕前的她不會有任何關連。
任誰看來，愛都是絕對美麗的。
因為過去尚幼的我自以為是的臆想，而過度在意她。
我很希望是這樣。
「要聊什麼呢，但是我什麼都沒有準備耶。
社長叫我隨便聊聊。不過隨便聊聊是要做什麼啊。
啊，留言？去唸留言就好了嗎？」
上傳的影片上沒有顯示當時的留言區，我也無從推測有什麼樣的留言。
「今天 吃了 什麼？我什麼都沒吃。衣服的品牌？我穿的是UNI●LO。
喜歡的書？不跟你講—。出去玩會想去哪裡？秘密—。」
愛的回答裡混雜著幾個「秘密」，也搞不清楚她能回答與不能回答的界線。
講本喜歡的書也好啊。
我回想起來，愛從以前開始就是個秘密主義者。
無論被問什麼她總是忽悠過去，以粉絲的角度來看，那或許就是神祕感。
他人「想進一步了解」的心情，會構成一個人的魅力。
「不喜歡吃什麼？」
愛頓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發出「嗯～」的聲音並將視線上挪，不轉頭朝向攝影機便回答。
「沒有什麼特別討厭的，但不太喜歡白飯吧。」
騙子，我這麼想。
跑外景時的便當吃得比誰都還乾淨，還把剩下的份全部帶回家。
即使是白飯，我也看過太多次她吃得一點也不剩的樣子了。
她應該是想著，只要做出奇特的回答就好了吧。
很符合愛這個角色的個性。
「並不是討厭白飯的味道，該怎麼講，白飯不是很軟嗎。
偶爾裡面不是會有沙子嗎？那個硬硬的觸感，我有點怕。」
一般而言，白飯裡根本不會有沙子，但是她說的事情帶有一些真實感。
柔軟的東西內突然摻了異物，那份恐怖是能有所共感的。
「我有時會想，如果白飯裡塞了像玻璃碎片之類的東西，那要怎麼辦。
一定會很痛吧。所以這應該不是所謂的挑食，該怎麼說，是害怕？
嗯，我害怕白米飯，所以不太喜歡吃。雖然給我吃還是會吃啦，
但我需要一點心理準備。」
愛淡淡一笑。
不過愛總是保持著笑容，這該說是正常運轉吧。
我一直認為，愛的微笑，是一種面無表情。
「想結婚嗎？不想。」
這次她立即回答。
「我不太了解啦，但我完全看不到自己和某一個人結婚的未來呢。
雖然大家都很輕易地說想和我結婚，但到底有多少能算是真心話呢。
我大概能懂，如果喜歡一個人，就會很想待在他身邊，但為什麼會想結婚啊？那會是一種情感的展現嗎？還是想和那個人共度未來的一種宣示？
原來如此啊～我好像有點懂了。」
愛的表情中似乎稍微多了點縫隙，那像是純粹的疑問，或像是在調整什麼一樣。
「但是，最近我似乎有點知道，想共度未來是什麼樣的感覺了，雖然到最近才能理解啦。」
突然的暗示讓我稍微冒了冷汗。我也至少留下了一些作為偶像的本能，對於這種焦臭味非常敏感。
「我親戚的小孩啊，很可愛。會想要一直待在他們身邊。」
當時的留言區應該因為粉絲們的安心而非常嘈雜吧。
愛一次也沒有將與異性的關係搬上檯面，我們當然也無從知曉愛的私生活，再說，這也是過去的影片，並不是現場直播。
但即使知道愛會如此回答，剛才還是忍不住打了寒顫。
「喜歡哪種類型的男生？秘密。說了也沒差啦，但如果你們不是那個類型，不會覺得很失望嗎？
嗯——那好吧。」
今天的直播主題似乎是戀愛。
關於愛的戀愛話題，我也有點感興趣。我稍微旋轉耳罩式耳機上的旋鈕，將音量調大。
「我應該比較喜歡不要常對我生氣的人吧，因為我會一直搞砸事情。
如果是很在意細節的人，和我在一起應該會累吧。
這樣我會覺得他很可憐。不要那樣的人會比較好。」
我還記得一些愛的搞砸事蹟。
該說是在重要的事情上很少根筋嗎？還是說她缺少在社會上生存的基礎教養嗎？偶像是遲緩兒的案例也絕非少數，而愛就是典型的例子。
愛從不喊他人的名字。
即使喊了也往往是錯誤的。
就連齊藤社長的名字，她也經常講錯而被社長說教。
團員們會開玩笑地說，愛是不是無法分辨人類。
在她眼中的世界，每個人類都宛如沒有臉的妖怪，像是村民A和村民B在交談，而沒辦法辨識個體。
甚至彷彿也假設自己是遊戲的玩家一般，總覺得事不關己。
印象中，有個喜歡打遊戲的團員，邊把玩掌機邊做了這個比喻。
我也記得自己當時認為挺恰當的。
「我覺得『喜歡』這份心情，應該是建立在信賴感之上的。
有點忘記了，那是叫互...惠...法則？我會喜歡上喜歡我的人，的感覺。
但是我還滿膽小的，不太能相信『我喜歡你』這句話吧。
不過我從來沒有好好的喜歡過一個人，所以也不太確定。」
一個人只能藉由自己抱持的想法來判斷他人。
如果沒辦法產生喜歡他人的感情，也自然無法信任他人所言的喜歡。
這是我長大之後才領悟到的事情。
就像外遇的人更會懷疑對象外遇。
「好奇怪的感覺。我不太擅長表達自己，也不想因為說了奇怪的事而被討厭。
但我並不討厭表達自己喔，雖然聽起來很矛盾。
我想要讓人知道，我骯髒的地方，我討人厭的地方，就算知道了這些，也希望有人和我說，你不需要改變。」
似乎是第一次聽到她可能是真心的話語。
愛看起來像是在與留言交談，但這似乎更像一種日記，終究是在和自己對話。
我也依稀記得。邊閱讀留言邊說話時，經常會變成與自己的對話。
為了補足留言過少的情報量，不免會開始談自己的想法。
雖然也會因為被絡繹不絕的留言淹沒，而在並不想結束的地方收尾，但也常常就直接開啟下一個話題。
說到底，直播本身就是一個瞄準觀眾導向的產品，說出不符內心話語的事例也俯拾皆是。
但是，人一定會有一瞬間，是不想說謊的。
特別，是在定義自己這個人的時候。
「我啊，其實——」
〈4〉
直播的檔案就在那兒中斷了。
影片的標題是「1」，看來檔案似乎是分割上傳的。
我點進上傳者的頁面，想找尋影片的後續，但也找不到。可能被刪除了，也可能從最一開始便沒有上傳。
我被無法拭去的不完全燃燒感包覆，開啟了搜尋引擎頁面。
為了尋覓愛的足跡，我一一點進了與B小町有所關連的網站。
影音平台上有關B小町的影片，我幾乎都已經觀看過了，那裡，就只有戴著電視用假面的愛。
但話說回來......
話說回來，B小町剛成立的時候。
那時我們的關係還很好，還提議撰寫一個共用帳號的部落格。
在車站前的速食店，四個孩子聚在一起討論，單純又天真。一邊夢想著不切實際的美好未來。
結果，最後公司決議只使用他們設立的帳號，而這個帳號被迫放棄。
愛應該有在那個帳號上寫過好幾次日記。
我點進登入畫面。
註冊時的電子郵件地址，應該是我的副電子信箱。
密碼是什麼呢？順序並不是固定的。
是1在前，還是55在前呢。
我試了好幾次，終於抵達了正確解答。
４５５１０
高峯、妮乃、愛、渡邊。
用九宮格輸入法輸入團員名字的第一個字時，所出現的數字。*
文章七篇，總點閱數為328。
最新消息寫著移動網站的公告。
這可能連元老粉絲都不為人知，真的是個不見經傳的部落格。
部落格網站的選擇也很離譜。可愛的吉祥物被擺放在網站的旁邊，鮮明地散發出小學生或中學生作品的業餘感覺。
就像是在翻開黑歷史一般，我開始頭痛了。
文章的內容也很糟糕。
自我介紹肯定沒有讓經紀公司審核過，其他文章寫著喜歡的藝人等等，還琳瑯滿目地點綴著顏文字。
是個完全沒有職業意識的小屁孩網站。
我一面發出悲鳴，為了趕緊刪除文章而點進了編輯頁面。
點進頁面後，我發現了一篇設定為隱藏的文章。
從標籤可以判斷出，是愛上傳的。
我開啟了預覽畫面。
開始閱讀，愛寫的，文章。
「高峯妮乃渡邊」
好懷念這個網站啊。
我也沒想到竟然還留著。
我們一開始的關係，竟然是這麼的好啊—...
現在的B小町，氣氛不是很僵嗎？
我知道是我的錯啦。
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你們，也認為責任在於我。
我沒有在說謊喔？
雖然叫你們相信我，你們可能也沒有辦法，
但是想和你們當好朋友的心情，一直以來都沒有變。
這是我之前都無法說出口的真心話。
大家可能很討厭我，不過我並不討厭你們喔。
如果可以的話，好想回到從前的那種相處模式。
更瞧不起我一點也沒關係。
盡情地罵我也沒關係。
我不希望你們客氣。
也希望可以有話直說。
如果，你們很懷念以前的時光，回來看這個部落格，也看到這篇文章的話。
下次見面的時候，就告訴我吧？
你們可以罵我，欸，妳這個白癡。
然後，我就會回答，抱歉啦，我這麼笨。
我想與你們和好。
也有一直想著一定得告訴你們的事。
我想和大家
我沒有看完文章，便返回了上一頁。
並刪除了這篇愛寫的文章。
為了讓一切永遠為時已晚，
為了不要再讓任何人讀到這篇文章。
才不是。
這才不是「愛」。
從不倚靠他人，自由奔放、孤芳自賞、堅強不羈、永不後悔，
又無敵又強大又獨一無二的那個人才是「愛」。
愛才不會寫出這種想依賴夥伴的文字。
這並不是愛。愛才不是那樣子。
我心目中的愛，才不會是那種人。
我沒有必要知道哪邊才是真正的愛。
那部影片的後續是什麼呢。我非常確定，那場直播我曾經看過一次。
因為，愛的直播，我早已全部看過了啊。
記得有一次，愛曾經在直播上說過喪氣話。
對了，白飯與玻璃碎片，那連結到關於她母親的事情。
母親摔落的玻璃碎片摻進了白飯裡。說了這些後，愛開始吐露大量的喪氣話，那是我們從沒有見過的模樣。
上傳影片的人是不是也和我一樣，不想要承認這樣子的愛呢。
為了守護我們心目中的偶像，讓這部影片從網際網路的資料庫中消失殆盡。
永遠地。
讓一切無法倒帶，讓一切為時已晚。
我刪除了整個部落格。
刪除了愛可能為數不多的求救信號。
為了不要再讓任何人發現。
電腦一旁的玻璃窗，映照著我的臉龐。
那是遠比任何人都崇奉著愛，
一個不折不扣的信徒的臉龐。
Fin.
*九宮格輸入法（フリック入力）是智慧型手機的日文輸入法之一，
一種子音代表一格，點擊、向上下左右滑便可打出aiueo五個母音，
あ行對應1，か行對應2，以此類推。
可推測團員們的數字依序是：
高峯（たかみね）→4
妮乃（にの）→55
愛（あい）→1
渡邊（わたなべ）→0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