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下午九時零分,十秒。
二十秒。
四十秒。
九時一分。
「……?」
大腦所能維持的最高專注狀態不過十數秒,遑論已逝去整整一分,特雷德不由稍稍放鬆了緊繃的頸肩,疑惑地往他處張望。
自己找來的兩名幫手也回過頭奇怪地看向他,三人面面相覷,頗為不解。
處於高度集中狀態而乾涸的唇舌攪動,他語帶沙啞地說:「…沒來?」
他們同時收起架式,回歸一分鐘前的站立姿態,杏莎首先發話問:「是…放棄任務嗎?」
「放棄?『魁獵』嗎?」特雷德馬上搖了搖頭:「你們先別過來,維持警戒,搞不好只是晚到。畢竟對他們來說,同時把我們四個收掉+解決目標的時間…也許花不到30秒吧。」
兩人頷首之餘,青年身後亦傳出質疑的語句:「怎麼,特小弟,沒人來啊?」
「是『還沒人來』。」特雷德沒好氣道:「請別放鬆警剔,這五分鐘,都將是您人生最關鍵的時刻。」
背後傳來「呿,大驚小怪,真受不了現在年輕人,血氣方剛的」之類的碎念,他只得裝作沒聽見,持續戒備著任何風吹草動。
──為什麼沒來?真的是晚到?
不知為何,他非常不想相信這個可能性,內心深處總有某處的警鈴正嗡嗡作響,那股強烈的不安隨著時間點滴流逝,不住地激化。
「…你不是這種人吧?就因為這次委託很簡單,乾脆不做了嗎?」
他開始喃喃自語,衝著那素昧平生的敵手,道出此刻最真的疑竇。
──九時四分。
「…」「……」「……」「…………」
自己漏了甚麼?
場景越是寂寥,特雷德的思緒就越是錯綜,他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又將視線游移至另四人的所在。
赫加看守著門口,一旦有人闖入,他肯定會最先反應,無論是否能阻止,這邊都足以馬上守到丁老闆身邊,以備萬全。
杏莎處在正中央,那個位置能綜觀全局,預防從天花板處的降落,出奇不意地從這樣的暗處進攻,也早已是暗殺者間的常態。
然後是自己,靠往窗邊的位置,儘管這裡是高樓層,貼牆爬行──或乾脆短暫飛行亦難不倒他們,為了這樣的突襲,自己可是站到了最能俯瞰窗外的視角,哪怕破窗而入,理應能及時應對。
這樣的配置說不上固若金湯,可儼然是最有效率的組合。
為什麼?為什麼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是哪裡?敵人真的沒來嗎?就像那女人講的,我的預感沒一次準的嗎?
眼看時刻將至,特雷德不免有些灰心,如果任務就這麼沒頭沒尾地結束,今晚肯定睡不著了…他悶聲嘆了口氣,啟唇道:「丁老闆…再讓我看看那兩張照片吧…」
「……」
「丁老──」
他轉過頭,見自己的委託人低垂著頭,似乎仍戀棧著手中持有之物。
「......?」
──嗯?
怎麼回事?
這是什麼感覺…?
不對。
不對不對。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搞什麼鬼!?
『不瞞你們說,這次任務要面對的暗殺公會是…魁獵。』
『蛤!?幹你的勒,不早講?』
『你冷靜點,聽我說,我覺得其實有勝算,有句話不是說一個諸葛三小的打不過三個──』
『不、不要!我還不想死,誰要奉陪你們啊!』
對,他走了。
自己叫來的支援有三名,分別來自不同的B級公會,有三個人,加上自己的話,有四人。
走了一個,還剩三個。
特雷德將聚焦從丁老闆身上移開,以釐米單位,極其緩慢地將頭旋回,使視野重新容納異能者的防守區。
杏莎、赫加,然後那個…那個,是誰?
一道削瘦的身影正靠在牆邊,踽踽涼涼,淡然伏首。彷彿剛從牆壁長出來似地,他的存在感極為稀薄,要不是特雷德此刻處於極端的神經質狀態,他甚至不會將之視為異物。
他幾乎要叫出來,卻驚覺出不了聲。只得眼睜睜看著那曾幾何時現蹤的怪異,徐徐抬頭。
──小丑?
其面龐上繫著一副隨處可見的小丑面具,濃妝豔抹,赤紅的眼影於此時顯得格外滲人。你瞧他的舉止像條涓涓細流,絲滑而幾無遲滯,似是注意到了特雷德的眼色,開始動起了四肢,往另兩人走去。
什‧麼‧時‧候‧出‧現‧的?
魁獵…!
他連自己現在該為什麼事感到錯愕都無從知曉。到底怎麼混進來的?為何自己無法動彈?丁老闆死了嗎?死了的話是什麼時候?怎麼殺的?
不,不對,最優先該回溯的是──他,什麼時候開始在的?
『你們三個快點就定位,杏莎妳站正中央…』
你們三個…哪三個?
『不曉得會是誰來,這裡好歹有四個B級公會幹部…』
不對,杏莎,已經老早就走一個了。
『不然你和你那三個小跟班怎麼會站在這裡?』
丁老闆…您是看到幾個人?
『哪怕對手是那個『魁獵』,我相信我們四個合力,總能有一搏之機的。』
…赫加,如果你說的這四個裡頭,已經有一個是『魁獵』的話──
這戰,還能打麼?
最開始的時候,那名支援者吵著要回去,將門打開了。
那次理論上是距今最後一次的開門,無論行動再怎麼隱密,只要不是循著正當管道闖入,都應該會引起注意。
特雷德腦袋瞬間炸了開來。
──你,趁著那時候開門,溜進來了?從那時候就在?
過於匪夷所思的構想使他倒抽了一口涼氣,使出渾身解數,只為攪動喉舌,試圖拼湊哪怕一言半句。
「你們…兩個…快動…啊…!」
卻見那外來的入侵者已晃到杏莎跟前,後者卻連身子都沒挪過一次,只聞其口中傳來片段的掙扎:
「白癡…我也…想啊……」
小丑悠悠擢手,將那隻戴著黑色皮手套的右爪牢牢地箝住了杏莎的腦門,不消片刻,她便全身脫力,應聲趴到了地上。
「杏…莎…」
「還…不…快逃…我…那扇…窗………給你…」
都到這時候了還想著逃跑路徑,妳這女人真的是…特雷德簡直要將牙根咬碎,他不停地催動力量,使勁得頸根發紅,希冀擺脫這突如其來的麻痺。
啪!如法炮製,遠處的赫加也毫無招架之力地被癱瘓行動,陷入暈厥。
「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來了。
特雷德從沒想過,原來『死亡的腳步』化作實體,是這麼一回事。
原來根本聽不到腳步聲。
祂會踩著其他人的屍首,滿不在意地來到你面前,告訴你,你也不例外,沒有比較特別,該來的時候,逃也逃不掉。
小丑的嘴角勾勒觀者的喜怒哀樂,剛剛好的上揚,恰如其分的情緒邊界。
直至兩者相距不到半米,特雷德仍無從在他身上覓得任何一絲氣息,彷若那副面具底下什麼都沒有,僅是一具容納亡靈的空殼。
手伸。
「你他媽…少看扁…我!」他一聲大喝,終於扯動了卡頓的筋骨,從腰際舞出一柄長匕首奮力架開。
眼下光是防守就已極為費勁,根本打不起來…特雷德見小丑退後兩步,便站穩腳跟,死命催動體內深處的流動。
沒辦法自由移動,就算勉強向前恐怕也會被瞬殺吧,那麼──
「就讓『你』來吧,給我上。」青年咬牙低吼。
不消須臾,兩人之間的地面開始產生變化。
原為硬質石材的辦公室地面,竟逐步漾起層層漣漪,以特雷德腳邊為圓心,一圈一圈向外擴散。
自那宛若液體化的詭譎空間,一道高及膝下的深灰色物體唐突泛出,它形似三角,靠內一側的邊卻成曲線。冷澈的左右擺動和其厚實的存在感,使旁人得以窺見此物的廬山真面目。
──那簡直,就好似某種大型魚類的背鰭。
只見潛伏於『地面』的神祕魚鰭環繞著特雷德,不疾不徐地周遊移動。
嘖,能運轉的『息』量太少了,身體還沒恢復,就連這傢伙也沒法像往常一樣進攻嗎…特雷德雖有不甘,還是傳達指令道:「至少還能在這個距離下保護我吧…靠你了夥計。」
「……」卻是間隔數米的小丑一言不發,面具底下的目光不知正凝視何處。
「可別急著打過來喔…跟趴在那邊睡大覺的兩個人不同,我可沒打算任你擺佈,」特雷德不顯懼色,強行冷笑:「還戴著那種蠢面具,『魁獵』都是些見不得光的膽小鬼嗎?」
「…」
嘖,也是啦,怎麼看都是我這邊在虛張聲勢吧…他快速轉動腦筋,再度出聲:「我是B級第一,『渚洛』的特雷德,你又是什麼來頭?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潛入方式…不是那些Ace吧?」
不知是否觸動了小丑的某條神經,此話一出,他馬上立直身板,迅速進入備戰態勢。
唔,要來了嗎!?特雷德還在盤算著如何有效防守,度過這一劫,孰料暗殺者竟敏捷地後撤,退到了遠離自己的一側,邊角的窗沿。
他俐落地將窗戶往外推,隨著寒風湧入,一個蹬地,便往外頭的夜色融去。
──跑、跑了!?
特雷德馬上想到了什麼,往牆邊望去──上頭銘刻的時辰,恰好是暗殺委託結束的一刻。
「媽的!」他身子頓覺一陣痠軟,旋即恢復正常行動。他先是將腳下地面恢復原狀,那道栩栩如生的魚鰭亦曾幾何時消失無蹤。跟著湊近丁老闆,仔細探了探鼻息。
果然死了,估計是我方還在戒備時動的手…特雷德來不及感到悔恨,也不知道是從何處湧現的怒意,他拋下詭譎的現場,往窗外躍去。
屍體沒有傷口,面容也非常安詳,絲毫沒有掙扎的跡象…這是何等精湛的手法?他一面咋舌一面思索,到底是怎樣的手段,才能讓一般人連叫都沒叫一聲,毫不動彈地陷入死境?
還有,為什麼自己突然能動了?明明前一秒還處於難以言喻的僵直狀態,直到那小丑開了窗──
「空調!」他於高空降落,在民宅與樹林間穿梭,一邊得出了肯定的猜想。
莫非真是如此?雖然不確定具體開始的時間,但那名暗殺者事先在空調系統設置了某種麻痺性的化學物,使他們在渾然未覺間感知盡喪,回過神來早已趕不上了。
而且…重點是,那化學物的目標不是丁老闆,是自己──是雇傭而來的異能者們。否則單憑讓人體麻木的成分,不可能對他們的體質造成威脅。
但這真的辦得到嗎?將在場所有人的感知混淆,打從一開始就潛進來,直到任務開始仍靜觀其變,待藥物真正生效再馬上動手…若真是這樣,請幾個人支援都沒用,那五分鐘從頭到尾,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哈啊…哈啊…該死!」
特雷德終於停下腳步,他打從一開始就跟丟了,對方準備萬全,自己才剛從無力狀態恢復,怎麼可能追得上?
不對,就算追上又能做甚麼?打得過嗎?自己為什麼就這麼無謀地衝出來了?
心頭情感層巒疊嶂,早已不明是悔是怒,他雙拳緊握,仰天低鳴。
「齁,會長,所以我就說這根本──」
「別動。」
涼意。
特雷德頓時一獃,腦袋一片空白,僅能由頸項的冰冷支配全身。
夜色濛濛,郊區的鄉間小路瀰漫泥土的腥氣,蟲鳴起落,四下無人的空景,使他的心音響徹耳畔。
……後面,他,在後面。什麼時候?為什麼?哪有暗殺者滅口滅到保鑣身上的?魁獵都這樣嗎?這麼狠的嗎?
眼看身後的不速之客沒有發聲,脖子上架起的刀刃也紋絲不動,他強行壓下恐懼,輕聲發問:「…我方便問個問題嗎?」
「怎麼?」隔著小丑面具,僅能聽見低沉又模糊的嗓音,不過近距離接觸下,依稀可預測是個年輕的男性。
「你怎麼殺害標的的?完全沒留下傷口,眉頭甚至都沒皺一下。」
不知為何,比起到底是不是藥物麻痺,為什麼要駐留此地堵自己等疑問,特雷德首先選擇了這個問題。
「……」小丑沉默半晌,適才說:「強制變異。」
「蛤?」
「就跟對你那兩個同夥一樣,直接灌入『息』。」他說:「異能者會因為拒絕反應昏迷,但人類大多會直接死亡。」
「可是丁老闆,怎麼可能完全不做反應…」
「夠快,夠準,就會直接失去意識。」面具底下的聲音毫無起伏,像在朗誦一本教科書:「大腦跟不上轉變的過程,直接強制休眠。」
這已然超脫了特雷德的理解範疇,他不是不理解箇中原理,可當真有人做得出來依舊難以置信,這代表身後這人控制『息』的能力無比精密,簡直好像能直接透視腦部,選擇最合適的部位強行侵入,以最樸實的手段癱瘓人體最為複雜的部分,奪其生機。
「那你是怎麼…」
「問夠了沒?」小丑聲線陡然一沉,將刀鋒往頸側二度緊逼:「特雷德,你是『化獸系』?」
「…蛤?問這幹嘛…?」
「回答。」
「嗚,等等等!別、別動刀子啊!」他慌亂地將兩手舉高以示投降,接著顫抖著說:「我是啊,看就知道了吧?」
待這道不明所以的問句得到解答,小丑當即收起刀刃,使特雷德一個重心不穩,哇地一聲往前跌去。
他正想回頭,卻聞該人拋下一句:「再見。」
咦?蛤?特雷德又再次反應不及,只覺眼前一花,二度孑然。
又跑了?啊你是為了什麼在這邊等我啊?他啼笑皆非地四處張望,這次恐怕是真的走了。
一下子發生的事太多,實在令人有些頭昏腦脹,他一屁股坐到路旁的長凳,呆呆凝望夜穹。
本來還想問問,到底是怎麼潛伏那麼久不被發現的。
可其實他的內心,早已隱約有所會意。
無論是被自己發現,從牆邊動身;
還是將赫加與杏莎二人排除於戰局之外;
甚至是方才,原因不明地將自己制住的時候──
「沒有殺意。」特雷德喃喃道。
感覺不到敵意,是因為根本不被放在眼裡嗎?
總覺得,不是這樣。對那名暗殺者來說,總覺得是更接近於理念的東西──
「嘖,『魁獵』都這樣喔?」
他苦笑,任由那難以辨別的情緒懸於心頭,長嘆口氣。
「……兩隻手都還在欸,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