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就在今天,我被宣判了。
被宣判七天後,生命就會迎來終焉。
終焉。
亦即終末,生命的終末。這意味著七天後我將會死去──但這樣的宣判實在太突然了,且毫無根據。對我這樣說的人,是自稱擁有「未來視」的神秘人。
未來視?什麼是未來視?是指有看見未來的能力嗎?若真如此,就是一種魔法吧,預知未來的魔法。為何要神秘兮兮地,用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詞彙來解釋呢?
比這更莫名其妙的是,他是如何出現的?為何會忽然跟我搭話?這些更讓人在意。
不僅如此,我也不清楚他的樣貌,就連性別、年齡也無法辨認。他是來得如此突然,讓人措手不及。甚至會懷疑那只是一場幻覺,或一場白日夢罷了。
說不定只是小說寫太多了,精神才逐漸錯亂了吧。
……是這樣嗎?
不,因為太有真實感了,不像若有似無的虛無縹緲。正因如此,我無法這樣說服自己。
那肯定,是真的吧。
真的吧?
……一直糾結真實性,也只是毫無意義地鑽牛角尖,重點在於是否該在意這個預言?這可是死亡預言,而且迫在眉睫。假如那人所言為真,我的日子就只剩七天了。
轉瞬即逝的,短短一週。
對有許多夢想都尚未實現的我而言,只剩七天就要迎來末日的話,那肯定是太倉卒了。短短七天,我做不了什麼。就連手邊的小說都寫不完,現在的我陷入瓶頸期,已經很久沒有動筆了。還正想著該怎麼辦,該用什麼方式來獲得靈感,就被這樣宣告了。
即便我可以不在意預言,認為那只是自己嚇自己,是毫無根據的迷信,但是……
我卻無法這麼想。無法這麼想。
無法。
這麼。
想。
……回過神來,似乎不知不覺被這樣的「預言」所禁錮了。只要去思考預言相關的事情,思考就會變得遲鈍,身心也會被勒緊。猶若被枷鎖、鐐銬束縛,越是想要掙脫,就越喘不過氣來。
似乎不能去質疑「死亡預言」了,我喪失質疑的權利。
這是為什麼?
……似乎又快喘不過氣來了,先打住吧。
去質疑為何不能質疑,說到底都對預言本身都是一種質疑,自然也不被容許吧。
莫非,這不是「預言」這麼簡單而已嗎?
或許我中了某種詛咒?
但是如何被詛咒?是被那個神祕人所詛咒嗎?他對我說的並非預言,而是下咒?
問題是,為何要對我下咒?那個人到底是誰?我根本不認識他,肯定無冤無仇,那就沒有下咒的理由。更遑論,我根本連這一切是如何發生,都弄不清楚……
我扶額,緊咬牙根,思緒越發紊亂,還是先到此為止吧。
先想想現在該怎麼辦吧。
──沒有頭緒,腦海一片空白。無盡的蒼白。
無法寫小說。毫無靈感。我並沒有因為受到刺激,被「宣判」七天後要被處決,就文思泉湧。明明就只剩七天可活,必須把握當下,但我的小說卻寫不到七分之一。
要在死前寫完的話,至少每天完成七分之一,但這絕無可能。
我早已,寫不出小說了。
不再是才華洋溢的年紀。
縱使現在,我修‧尤里也才十七歲,但終究是過了高峰期了。那樣的黃金時期,也不可能再回來了。
我很確定,當初我會才華橫溢,是因為我還青春。十七歲理當還是青春洋溢的年紀,但對我而言,卻已經不青春了。
青春與否,從來不是看年齡的。
在我喪失才華後,我的青春也一同被葬送,青春歲月就此結束了。
對我而言,才華源自於青春,當不再有才華,意味青春也消逝了。沒有「青春」的能量,就不會造就現在的我。
或許這聽起來是歪理,但我如此篤信。
因為──
「青春」沒有具體的定義,更沒有絕對的範圍,青春是一種心理狀態。是看不見,也搆不著的抽象概念。構成青春的要素很多,才華就是其中之一。才華可能包含創意、構思、行動力等,這些都可能與青春掛勾,甚至就是青春不可或缺的核心要素。
一旦喪失這些,青春就僅剩空殼了。還是破敗不堪、脆弱易碎的空殼。
不堪一擊。
我不認為其它東西能彌補這一切,因為我擁有的就只有這些了。就只有這些了。
青春就如寶盒,可以容納許多事物。但只有才華是最可靠的,其它的即使收納進來,也會在不經意的時候從縫隙流失。
我早已失去太多了。如今就連唯一可靠的東西都失去了,徹底一無所有。
但這些都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是──
生命只剩七天的我,沒機會挽回這一切了。
【6】
說到底,為什麼會落到這般地步?
是我太鑽牛角尖了嗎?太在乎一般人根本不在意的芝麻小事了嗎?思想太過奇特了嗎?對於許多事物,我不只是看表面上的意思,而是背後的涵義。以致在看待事物時,我的想法往往與眾不同,時常會被當成異類。
這樣的我常被投以異樣,乃至鄙視的眼光。大多數人都與我保持距離,更激進一點會退避三舍,或找我麻煩。所幸我不是懦弱的人,我總能從容以對,會以堅定的態度,來應對進退。這讓我沒受到過多的欺侮,但基本上沒什麼朋友,往往孤身一人。
對此我早已處之泰然,這也是為何我會認為,青春的寶盒中,沒有什麼比才華更可靠。因為感情、羈絆之類的,無法操之在己,即使想方設法去把握與珍惜,也可能會在一個閃神,甚或直接從眼下溜走。
我也無法仰賴親人,所謂的親人,態度與外人也幾乎別無二致。他們無法理解我的思想,更精確地說,是我的世界。但在我看來,與其說他們愚蠢,不如說只是不求甚解而已。
不過,若要說不求甚解也是一種愚蠢,我也不反對就是了。
只不過,我跟他人的世界差異有這麼大嗎?我只是披著人類外皮,實際上跟那些人是不同物種嗎?我不是「人類」嗎?說到底,到底誰才不是人類?還是我們都是人類?抑或我對「人類」有什麼誤解?
……看樣子,似乎又往怪異的方向鑽牛角尖了,我就是這點很麻煩吧。因此我也不會完全怪罪他人,而是有「自己或許真的不太正常」的自覺。
然而,所謂的正常與不正常,又該如何界定?與眾不同就是不正常嗎?若與眾不同就是不正常,這是否又是一種罪過?是否該修正?更何況,我與旁人最大的差別,是看待事物的方式。我在乎事物背後的涵義,而那些可能是抽象的「概念」。我更在乎概念,更在乎事物可延伸出的各種可能。
僅僅如此而已,我與旁人就有了難以跨越的鴻溝嗎?孤立的世界就這麼形成了?
總覺得,可能不僅於此。也許我只是找到了,能讓自己活得更舒適的方式。比方寫作,這無疑是我最大的精神寄託,是心靈的唯一綠洲。
唯有寫作,我才能恣意抒發想法,這樣就不會有被「不理解」的問題了。被投以異樣眼光、與人爭執都不是我最在意的,我只是受夠了「不被理解」的痛苦,而且不只不被理解,甚至被誤解。在他人眼中我只是個我行我素的怪胎,這觸發了「排除異己」的本能。理所當然地,我在任何環境都會格格不入,我註定被敬而遠之,更甚者就是被驅逐出境。
但說到底,「孤立」的狀態也是我選擇的。我大可想方設法配合他人融入環境,如同入境隨俗。但我不願委屈自己,與其為了求生而隨俗,不如貫徹自我,讓社會選擇是否包容我。假若不行,將我驅逐出境也無妨。
隨俗可能就是一種媚俗,雖然也許有點偏激,但我是真心如此認為的。
我不想放下身段,去諂媚任何人。
不只是因為這麼做會迷失自我,而是這樣就無法做藝術家了──小說家也是一種藝術家,雖說藝術家不一定要特立獨行,但對我而言,當藝術家不再我行我素,就沒意思了。
人們將我排擠進藝術世界,而我為了能留在藝術世界,就必須貫徹始終了。
畢竟早已沒有讓世人了解我的必要了。
再多的言辭,也無法為自己辯白。與其做社會的奴隸,不如做藝術的主宰者,我的藝術就由自己寫下。
這是專屬於我一人的藝術,我沒打算公開,這些小說不會有我以外的讀者。從五年前開始寫作以來便是如此。我寫過許多,但從未發表,也未曾分享。
我不敢斷言自己的寫作水準如何,但至少字字都是肺腑之言。我將所有的思緒與情感,全心全意地投注其中。在此過程中,我發現能將所思所感發揮到淋漓盡致的,非小說莫屬,於是我選擇寫小說。
小說相較於其它文體,最能構築出完整的故事。我能建構出許多角色,藉由角色之口,去呈現現實生活中,無法說出口的躁動。
當然,可能還有許多,躁動可能只是相對方便的說詞罷了。
只不過,孤獨帶來的寂寞感,依舊無法完全獲得緩解。尤其是夜闌人靜之時,難以名狀的孤寂感就會排山倒海而來,狠狠將我覆沒。我就會再一次地喘不過氣來,乃至窒息。恍若沉溺於幽冷無光的深海中,無論如何掙扎,都只會無盡向下沉淪,直至海水褪去為止。
說穿了,寫作只是讓我苟延殘喘,而非真正救贖了我。
縱使如此,寫作也已經是唯一不會背叛我的事物了──
──理當是這樣的,但到了最近,這樣的想法也被背叛了。當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樣的認知,也只是一廂情願罷了。
只要喪失靈感,懷疑「是不是開始老調重彈」就足以扼殺自己了。
寫來寫去都是差不多的內容,我的閱歷並沒有伴隨年齡增長,有相對應的增加。雖然有想過是不是應該早點自立門戶,或至少找點打工什麼的,但一想到要與人接觸,縮減自己的時間,就只好作罷了。
現在還沒到非要自立謀生的那一天,即使我已經十七歲了,至少還有一年吧──
理當是這樣的,但這一切也已經被昨日的宣告所破壞了。
我的人生只剩下六天了。
六天後,我就要面臨人生的終焉──只不過,是以什麼形式來面臨呢?
一天過去了,我未曾仔細思考過這方面的問題。並非我不在意,而是認為在意也沒用。既然橫豎是死,那死法為何也沒太大意義了。
不,說到底可能是我也不願面對這個問題吧。這不單是我畏懼死亡,而是越是去思考死亡相關的事,就會更加懷疑,為何不現在就一了百了?既然未來已被注定,那在被預言抹煞之前,何不先抹煞自己?這樣還不至於淪為命運的囚徒,不是嗎?
在那天到來之前,我還有選擇「命運如何呈現」的自由吧?
然而,這樣的自由,只是讓我更不自由罷了。因為這代表,我默認這樣的命運了。
即使現在我似乎默認了,但主要是我無力反抗而已。只要我想去質疑這預言的真實性,就會喘不過氣來。這使我只能被迫接受這樣的厄運,只是若有一絲機會,哪怕只是一絲,我都會想推翻。
我還在尋求扭轉命運的機會,自然而然就不會想一了百了。為了不動搖這個信念,就不會想去思考未來的可能死法了。
這件事我希望能夠安靜地解決,若無其事般。這就是為何我沒將這預言告訴任何人的理由(反正說了也沒人相信,或被說「你終於徹底瘋了」,大肆冷嘲熱諷一番)。
即便我的末日來臨了,也不會有多少人在乎吧。說不定我是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不如說這樣才好,不驚擾任何人對大家都好;反之或許也不差,假使能從我的死讓周遭的人醒悟些什麼,那也是死得有些價值了。
不過,我想不太可能才對。
無論如何,我想繼續活下去,不想坐以待斃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即使現在寫不出小說,也不代表未來寫不出小說;即使時間越來越緊迫,一天至少要寫六分之一以上的量,才有可能在死前完稿,我也不願放棄「寫完」的目標;即使真的完稿,也不會有任何人讀到,文稿將與我一同被葬送,那也無所謂。至少我的生命已經燃燒到最後一刻,不留遺憾了。
不留餘燼也無妨。
我們終究是要燃燒殆盡的,重點在於燃燒殆盡前,是以什麼姿態發光發熱。
發光發熱不是為了讓人看見,而是為了自我實現。
正是因為篤信這點,我才能堅持自我至今。
更別說,我的夢想不只是完成現在的作品,還有更多、更多的作品等我去完成。
未來可能還有其它夢想,這也是我不想到此為止的原因。
雖然我還不是很確定,未來還有什麼夢想就是了。
不過,只要能夠活到未來,遲早會有吧。比方說──
比方說……
……還是先解決眼前的問題要緊,不然空想再多也是枉然。
問題在於到底該如何解決?更正確地說,真有解決的可能嗎?
不,就是因為不想放棄,才會努力思考,否則坐以待斃不是更輕鬆嗎?或給自己一個痛快也行。
只是現在的我毫無頭緒,這並非顯而易見的問題,不是生病了就去看醫生,或去魔藥鋪買藥來吃就能夠解決的……
對了。
魔藥鋪……我差點忘了,這種有如魔法(雖說是未來視)般的預言,自然也只能用魔法來反制了。正所謂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了。
要想到這點明明十分容易,但我似乎下意識地不想仰賴魔法,直至此刻才不得不承認,我終究還是得仰賴「魔法」這種神祕莫測的東西了吧。
但我實在不太願意仰賴魔法,魔法不過是極少數人,才擁有的天賦。他們相較於我們普通人,似乎就是高人一等,那是專屬於他們的特權,也是無法占為己有的專利。至少我等凡夫俗子做不到。
他們是天選之人,如此而已。
他們是異類,但跟我最大的差別是,他們被崇拜、欣羨或敬畏,而我只可能被當成怪胎鄙視而已。
真是令人羨妒。
即使不想承認,卻無法否認。
這種醜惡的心態,或多或少也寄宿於心坎深處。
……這樣說來,可能我多少,也會排斥異己吧,尤其是強大又有人望的異類。
排斥異己是人類再自然不過的劣根性,這可能也是我不喜歡「一般人」的理由吧。
既不喜歡一般人,也不喜歡魔法使,我還能夠喜歡誰呢?
我也不是,不曾喜歡過人吧?
不過,我喜歡過誰呢?家人嗎?還是?
不,這早已是無關緊要的問題了,還是別多想為好。
那麼,現在我該做的是──
這章就是寫死亡倒數的梗,文中小標的數字是倒數天數,所以是反過來的,數字會越來越小XD
此外,這章也有談到寫作相關的議題,繼上章探討藝術後,這章就來探討寫作,以及青春之類的吧,雖然並沒有寫到很硬核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