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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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徵著團圓的圓桌一個個在餐廳裡盛開，眾人旋轉著中間的圓盤，在琳琅滿目的擺盤中挑選自己想吃的食物，彷彿每一桌的家庭都分別在跳自己的華爾滋。
鍾凱勛沒有動碗筷，雙手擺在大腿上，他觀察著長輩們伸長手往圓中心匯集，好幾支象牙色的公筷夾起食物往自己碗裡放。
旋轉、匯集，再旋轉、再匯集。
鍾凱勛靜靜觀察，等待妥當的時機出現。直到大家都放下公筷後，他才伸手轉動圓盤，從開胃菜烏魚子切片和蝦球沙拉夾起少許到碗裡。
待大家淺嚐完開胃菜，姑姑拿起桌上的紅酒，搖酒杯的同時中指上的大鑽戒散出強烈的反光。
大家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放在她身上後，姑姑宣示般說：「今年大家聚在這裡不容易，大哥大嫂也回來台灣團圓，算是我們四個兄弟姊妹難得都到齊的一年。而且我們家翔翔今年底也要去美國念書，也不知道之後能不能一起回來過節，想到就覺得有些感傷。」
姑姑有些不捨得表情看向他那引以為傲的獨生子，惹得眾人發出憐憫的嘆息。但姑姑很快就振作起來，重新掛上笑容說：「不過就是有離別，大家才能夠更珍惜緣分吧，希望大家今年也身體健康，新年快樂！」
親戚們同時高舉酒杯和玻璃杯，此起彼落的新年快樂參雜在玻璃的碰撞聲中。鍾凱勛和坐在左右邊的堂哥堂姊敲完杯，喝光杯裡的芭樂汁，稍微收起從踏入餐廳開始就硬是裝在臉上的笑容。臉頰真的有夠痠的，要是不趁空檔放鬆，假笑可能就會在臉上定型。
基本的寒暄結束後，所有大人小孩都知道，現在開始才是這個除夕夜的重頭戲。
大伯母率先幫姑姑開場：「凱翔是考上哪間學校啊？」
「就之前一直說的呀，UCLA」姑姑特地強調L的發音。
「欸，那離我們很近啊！凱翔啊〜到了那邊要記得來找我們，我叫你哥哥們帶你去玩啊！」
「好！謝謝伯母。」堂哥探出身子，對著伯母露出燦爛的笑。和鍾凱勛臉上的不同，燦爛的笑一點也不虛假。
「我怕他去大學玩瘋了，大哥大嫂記得好好幫我看著他呀。」
二伯立刻幫腔說：「姊妳就別擔心啦！凱翔是我看過最懂事的小孩，要是我家那兩位有這麼乖，我就不用急著把小孩送給學校去管了。」
雖然二伯這麼說，但當年把雙胞胎堂哥送到嚴格的寄宿學校去時，他臉上驕傲的模樣，鍾凱勛到現在都還沒有忘記。那間學校不僅成績頂尖的人才能進去，學費也是貴得嚇人，最重要的是充滿紀律的住宿生活，有許多管不了小孩的有錢人都把他們往那裡送，能換到漂亮的學歷又不用每天盯著小孩的功課，真是一舉數得。而那兩位堂哥之所以沒有在現場，是因為他們參加了學校的大考衝刺班，希望能比其他學校的學生更早準備。
因為焦點還在雙胞胎哥哥們身上，身為親妹妹的堂姊覺得無聊，默默把包裝筷子的紙套折成筷架，一樣無聊的鍾凱勛也專注地朝著她手中瞧。這位堂姊是二伯的小女兒，大鍾凱勛一歲，成績雖然沒有哥哥們這麼好，但也已經將第一志願放在頂尖的T大。
「允芯呢？高中念的怎麼樣？」
有如場控的姑姑一瞬間將話題帶向堂姊，巡禮般的問候是不會少掉任何一個人的。原本專注在自製筷架的堂姊，聽見自己名字後抬起頭，發現大家早已將視線放在她身上，因為不知道這些目光已經停留多久，她瞬間羞紅了臉。
「很……很好啊。」
「哥哥都去念寄宿學校，應該很寂寞吧？」
「不會，這樣反而能專心唸書。」
既然打出了名為女兒的牌，二伯母也出來撐撐場子：「之前允芯都得留在資優班提供的教室念書，在學校待到晚上十點耶！現在家裡清靜，不然真的是太辛苦了。」二伯母說完摸摸她女兒烏黑的長髮，似乎是在稱讚她忍耐兩位吵鬧哥哥的辛勞。
姑姑順口說：「國高中最辛苦了，這時候不努力的話以後真的會有苦頭吃，好險我們家的孩子都很懂得好好把握時機。凱勛今年不是也考上很難考的學校嗎？」
「對呀對呀，真的好厲害啊！」二伯母邊拍手邊稱讚，而長期待在國外的大伯母則細聲問道：「是哪一間這麼厲害？」
「哎呀！就是那間學科和音樂班都很強的華昇高中啊！妳之前還和大哥去聽他們在文化中心辦的音樂會不是嗎？」
「啊，我想起來了！他們真的很厲害吶。」
搞不清楚是在說表演的學生厲害，還是在說學校厲害，總之這個時候只要跟著稱讚就不會有問題。但不管稱讚哪個，鍾凱勛好像都沒有特別的感覺。距離升高中還有大半年，一點也沒有身為高中生的自覺。
至今從沒吭聲的爸爸和媽媽，眼看時機成熟，終於輪到輩分最小的家庭出牌了。
「現在少子化，比較好考了，不過他也是很努力才有辦法以第一名進去，明明我們也沒有叫他一定要這麼拚呀。」媽媽淡淡地說，比起其他人隱沒在話語中的驕傲，媽媽過於謙虛到像是沒自信。
「叫他去睡覺還不要，還偷偷給我念書，真的是受不了。」爸爸搖著頭，喝乾了酒杯裡的啤酒。
大伯搭著爸爸的肩說：「畢竟他是我們鍾家的孩子，沒這麼拚就會渾身不對勁呢！對不對啊？」
大伯說完，朝著鍾凱勛看去，像是在等他附和自己。鍾凱勛推了下眼鏡，也禮貌性邊點頭邊微笑回應，嘴角僵在不高也不低的位置。爸媽說的雖然都是事實，但這種事根本就不足以拿出來說。空氣瀰漫著好像只有鍾凱勛才感受的到的尷尬和不自在。
其實考上華昇是個意外，原本鍾凱勛想念的是另外一所學費沒這麼貴的高中，只是離家裡非常遠，名氣也沒這麼高，在媽媽的說服下只好同時報名參加單獨招生，結果放榜出來只上了華昇。
華昇是台北有名的私立高中，尤其他們的音樂班更是培訓出許多留學音樂家。想擠進華昇不僅要通過該校的入學考試，也會看國中三年的在校成績去評比，幾乎國中三年都必須在校排前幾名才有可能考得上，入學考試和會考成績只不過是占了一小部分而已。
當然，要讀這樣的明星私立高中，花費自然也是不便宜。
在這樣只顧著面子的炫耀的場合裡，媽媽當然要顧及丈夫的面子，沒有明說華昇的高昂學費對他們家來說事實上是個不小的負擔。
比起爸爸的小主管職位，大伯二伯都是自己創業的老闆，生意平穩且收入豐碩，而姑姑嫁給有錢人後，在豪宅裡過著上流社會的生活。對爸爸來說，一起刻苦長大的手足們漸漸與自己的生活產生眾多分歧，過上身為一個小公司主管所遠遠不及的生活，或許心裡多少有些不平衡。
也因為這樣，為了家裡唯一的兒子，說什麼都不能放棄這間好不容易考進去的學校。
「欸，那允繪呢？她回來台灣了沒呀？」
鍾凱勛迅速抬起頭，映上爸媽些許閃爍的視線，只見爸爸沉默不語，把小杯子裡的啤酒喝乾，看樣子是打算讓媽媽去應付。
不想看見接下來的尷尬場面，鍾凱勛又低下頭，夾起剛才談話間已陸續上桌的菜餚，靜靜吃下肚。
「允繪她在國外念完書後就直接在那裡工作了，所以偶爾才回來一下。」
「這樣啊，想說好久沒看到她了。」
「是啊，我們也很少看到她，不過她在那過得很好，就也沒一定要她回來。」
「喔……這樣啊。」
姑姑自己默默將這話題收尾，然後又把注意力放回到了他兒子身上。姑姑警告似的要他記得常回家，免得她孤單。為了保持最高品質的禮貌，堂哥連飯都還來不及吞下就回答親戚們如鞭炮般的提問，有時候挺羨慕他能夠這樣輕鬆應對長輩。
鍾凱勛咬著湯裡的香菇，頓時有點吃不下去，甚至有點想吐。小聲和一旁的堂姊說他要去廁所，便起身離席。雖然表情很鎮定，但他總算鬆一口氣，剛才想吐的感覺似乎也沉回胃裡。
他沒走向廁所，反而往浮誇的木造樓梯走去，來到餐廳一樓大廳。舔著乾燥的嘴唇，在櫃檯的鮮紅色塑膠盤裡拿了一支薄荷口味的棒棒糖，藏在底下的鮮豔龍鳳圖騰露了出來。
靠近大門口，鑲著金邊的玻璃門便自動開啟，瞬間吹進了涼爽的自然風。今年是個暖冬，白天時的艷陽足以讓人流汗，但到了晚上的氣溫卻滿舒服的，冷風不至於太刺骨。
拆開棒棒糖的鮮豔包裝塞入嘴裡，習慣性往牛仔外套的口袋裡摸，才想起嘴裡的棒棒糖不需要打火機。
深吸一口氣，嘴裡的涼氣竄入鼻息間，食指和中指夾住棒棒糖的白色紙捲，噘起嘴吐出無形的煙霧。雖然沒有尼古丁的加持，光是做這個動作就讓他平靜不少，瞥了棒棒糖一眼，心想說不定這是個很好的戒菸工具，雖然他並不是真心想割捨這個習慣。
觀察旁邊忘情抽著真正的菸的大人們，鍾凱勛吞了口口水，在這裡待太久只會更想要抽，但他並不想回去那個讓人疲憊的飯局，只好撇頭假裝沒看到，抽著自己的棒棒糖菸。
他想到過了七年至今還沒回家的姊姊。
如果今天鍾凱勛大考失常，沒有考上那間有名的學校，爸媽也會臉不紅氣不喘的說謊吧？
將棒棒糖塞到深處，用力咬碎硬糖，清爽的薄荷瞬間在嘴裡炸開，惹的舌頭辣辣的。
起身回到餐廳裡，反射著天花板燈光的銀色細框眼鏡因為溫差而微微起霧。
像是聽懂鍾凱勛的心情，餐廳大廳喇叭放出悠揚的鋼琴聲，是蕭邦的降E大調第二號夜曲。
揮之不去的畫面，姊姊在鋼琴前彈奏的模樣格外紛擾。
逃也似的，快步離開旋律所及之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