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邱絕刃覺得自己很可憐。
「所以你家在哪啊？」
「我不說。」李小安撇過頭。
「那告訴我你住哪國就好。」
「我不說、我不說！」他再撇過頭。
「我也沒要送你回家，問問而已！」
「你騙人，騙子要遭天打雷劈的！」李小安氣呼呼地站了起來。
小孩子怎麼會那麼難搞？邱絕刃抱頭無聲哀嚎。他自己小時候明明很可愛呀。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一切都要說回第一場試煉剛結束時。
兩人一同來到餐館中。飯菜燻出的白煙裊繞在整座餐館，幾個店小二在各個圓桌間穿梭。小菜碟子、白飯、燉肉、紅燒魚、川燙肉片、烤全雞、雞鴨豬羊，清湯和果菜拼盤，滿載美食的小餐車縱橫各處。通過試煉的俠客們早已幾盤菜、一碗飯，配上一大壺酒，大快朵頤，大笑拍案聲不絕於耳，有好幾人拉著椅子，帶一碗酒，圍到人多的那桌去，最後甚至將桌併一併，四十幾個人，或站或坐，就這麼大聊起來。一家店裡，桌椅被移得空曠，人群卻兩三團地群聚在一塊，比腕力、比酒量，比誰更會賭或誰更會輸錢。
那是俠客們的聚會，卻不是適合孩子的場所。
於是邱絕刃挑了角落的桌位，和李小安坐下。遠離人群，正好能問出這小傢伙的來歷。他年紀這麼小，住家一定不會比央天山多遠，如果運氣好，邱絕刃甚至能連夜把他送離這危險的地方。
然而一問到籍貫，這小東西突然機靈起來，發現他是想送他回家，於是談到有關家鄉的事情，便一概不答。
小孩子鬧脾氣，他自己是不要緊，卻苦了一日保母邱絕刃。
「好了好了。」邱絕刃安撫他，「不然邱哥哥給你變戲法，你別不高興。」
李小安雙眼發亮，「戲法，好啊！」
「你瞧。」邱絕刃手探到李小安耳後，再拿出來，竟然是三顆閃亮亮的小彈珠，「這可是從你耳朵後面拿出來的。」
「哇啊！好厲害！」李小安很興奮，伸手拿彈珠，但邱絕刃手一翻，三顆彈珠成了一枚銅錢，五指一轉，變成一片米餅，手一握一張，一朵粉紅小花頓時出現在他手上。李小安接過小花，開心地拍手，「邱哥哥好行呀！」
「你開心了？」
「開心！」
邱絕刃趁機問：「那你要說你家在哪了沒？」
「我也給邱哥哥變個戲法好不好？」
「當然好啊，什麼戲法？」
李小安燦笑，「你再用任何方法，我也什麼都不說的戲法。」
「你太過分了！」邱絕刃忍不住拍桌。
李小安卻分心跟送菜的店員說話，「謝謝姐姐，妳好溫柔呀！」邱絕刃氣結，「你──」李小安遞粉色小花給她，「漂亮的小花就要給溫柔的姐姐。」女店員笑得開心，從口袋裡掏出兩枚仙楂，「來，這是回禮。」
「謝謝姐姐。」李小安再度燦笑。這才回過頭面對邱絕刃，「邱哥哥剛剛說什麼？」
邱絕刃目瞪口呆。
「所以我真的不擅長這種事啊！」他抱頭慘叫。
「邱哥哥好有趣呀！再來再來！」李小安拍手叫好。
這時，季一劍終於走進了餐館裡。包紮身上的傷口花了他一點時間。
一束黑色長髮垂下，劉海披散額前，他面色凜冽冰冷，身著水色漢服，長劍掛在束腰旁，隨腳步邁進晃動。他讓店小二領自己入坐。經過併在一起的四五大桌，幾名俠客頓時安靜下來。
季一劍是出了名的冷酷無情，光是他經過便能感受到寒氣逼人。俠客們即使再豪邁放蕩，也不希望自己身上平白多幾道口子。
「……」季一劍撇過頭，快步離開餐桌。
諸位俠客鬆了一口氣。
每走幾步，季一劍的臉色便越發冰冷，無數思緒在腦中運作翻攪。
心想：「……我是不是嚇到他們了？」
他回頭，諸位俠客再次安靜。等到視線移開，聊天聲才再起。
「沒錯，他們真的很怕我！」季一劍在心裡大叫。
他繼續思附：「我表情很可怕嗎？眼神？還是我整個人都讓人害怕……我不會做什麼奇怪的事，可不可以不要怕我？」
沒錯，季一劍並不如外表那般冷酷，套一句他師父的話來形容：「他就是用冰冷外表來藏一顆柔軟的少女心。」
店員領他到角落的桌位，季一劍正要道謝，視線卻頓時往餐桌對面的男子牽引，是他，那個忘恩負義、冷血無情又總是自以為善良的叛徒，邱絕刃就坐在他眼前。混帳。
季一劍瞠眼往他狠瞪，殺氣噴湧而出。
李小安被嚇到，連忙竄到邱絕刃的身後，只敢露出一顆頭。
邱絕刃當然不會給季一劍好臉色看，他瞪著他，「……」接著厭惡撇頭，「坐吧。」季一劍遲遲沒有動作。邱絕刃諷刺，「怎麼？期望我怕你？」對方則瞇起眼睛。
突然邱絕刃感受到衣服被扯了一下，他往施力方向看去，是李小安，他都忘了孩子還在這裡。邱絕刃抬手，「……算了，餐桌不是吵架的地方。你坐吧。」季一劍沉默，視線往李小安看去，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便沒計較。
剛開始還相安無事。季一劍喝他的湯，李小安偷偷把不喜歡的菜挑掉，邱絕刃則把那孩子該吃的菜都夾回去。所有的糾紛，都自邱絕刃真正用餐時開始。
他以筷子揀起一塊餃子，季一劍的筷子卻剛好瞄準到同顆水餃。兩人皺眉，偏轉筷子轉換目標，卻又默契極佳地擋住彼此去路。喀、喀相撞幾聲。甚至再度選中同一塊水餃。季一劍咂舌，一招「見縫穿針」穿越對方木筷。邱絕刃錯愕，「你幹嘛這樣？」「我只是想吃飯。」「你少來。」邱絕刃一招「風遊空」避開季一劍的攻勢，夾到那塊水餃，季一劍卻使出「風掀白浪」，手一翻便壓倒對方木筷。邱絕刃「風穿縫」，抽開筷子，水餃卻已到對方手上，於是一招「天頂劈雷」，重擊對方筷子，水餃滾落。
「我想吃飯。」季一劍很哀怨。
「我也想，明明是你想打。」邱絕刃抗議。
「不然我們都收招。」
邱絕刃瞪他，「你先收我再收。」
「不，你先。」「該是你先！」「快收。」「我拒絕！」「幼稚。」「你才小家子氣。」「你的誠意何在？」「這句話原封不動奉還給你！」
李小安心想：「原來大人也會為水餃吵架。」
誰能想到鼎鼎大名的兩位大俠，竟然會在餐桌打鬧起來？兩個人都站了起來。邱絕刃招招連發，「風瞬步」、「挪乾動坤」、「秋風掃落葉」、「雷龍撲地」，季一劍則以數招回擊，「蛟蛇移」、「輪轉八卦」、「旗魚躍」、「水龍破浪」，筷子遊走在桌面之上，劃出數道交錯糾纏的弧線。
最後邱絕刃一計「推葉劈」，橫掃季一劍的筷子，夾起水餃，扔進嘴裡，再回敬一個得意笑容。
「不過是塊水餃。」季一劍搖搖頭，拿碗裝湯，邱絕刃故意轉動餐桌轉盤，湯鍋轉離他身邊，但季一劍一招「風掀白浪」，部份湯水咻一聲便落進湯碗，另一部分朝邱絕刃的衣襟襲去。「這王八蛋！」邱絕刃心想。一招「橫掃塵沙」將湯水推回鍋中，同時將麻糬上的花生粉掃到季一劍身上。季一劍拿起一串團子，「劍纏花」，將花生粉捲至糯米糰上，「風掀白浪」將麻浪湯翻至邱絕刃身上，並趁空檔將糯米團遞給李小安，「這是歉禮。」李小安快速接過，躲回邱絕刃身後。
邱絕刃端起一盤燙白豬切片，朝季一劍投擲，竟在過程中順勢淋上飛濺的麻辣湯汁，「為客官送上一道麻辣豬切片！」豬肉盤落下，掀起勁風，捲起醬料，季一劍以一盤鹹水雞肉接住，「多謝。」他將鹹水雞盤擲出，「五醬淋全雞，請笑納。」飛盤濺起一壺烈酒。
餐盤、瓷碗飛躍、投擲於桌面之上，劃出道道拋物線與弧線，碰撞聲不絕於耳。醬汁飛濺，桌上菜色一換再換、一換再換，位置也隨餐桌轉盤變換不止。
「別學我。」邱絕刃瞪他。
「你才在學我。」季一劍瞇眼。
「你要用一點想像力啊，你的菜永遠都長得一模一樣。」邱絕刃嫌棄。
「邱絕刃，把料理弄的五花十色不會讓它比較好吃。」季一劍搖搖頭。
「看哪。」「刃劍二絕這又是在做什麼呀？」「好刺激呀。」「太有趣啦。」「邱俠季俠不分勝負呀！」不知不覺間，圍於大桌的眾俠通通圍了過來，為邱絕刃和季一劍高聲歡呼。
李小安更在一旁高聲打氣，「邱哥哥，再加把勁呀！」
眾人繼續喧嘩。「不然我們來下賭吧？」「好好好，就賭邱俠季俠誰更技高一籌。」「這樣不會被恨吧？」「不會！賭輸的人，輸的人……」「就乾掉一大壺衛國白酒！」「好！好啊！」
俠客們開心鼓譟，而餐桌比武還在繼續。
「山茶浸雞丁。」
「蒜蓉褐醬勁辣麵線。」
「敞肚白魚納薯丁。」
兩人甚至開始對自己的料理產生堅持。
邱絕刃抗議，「你怎麼連壺酒都要跟我搶。」
「這是我要用的。」季一件回得冷淡。
「那把花椒給我。」
「花椒是邪教。」
邱絕刃傻眼，「你說這什麼話？」
季一劍笑了。
這時一名店員拿著拖把，進到客座區整理環境清潔。經過中柱，卻因地面潮濕打滑，往後一摔，腳踢到柱子，掛在上頭的鏤字銅盤因此朝他砸墜。
邱絕刃施展「萬里穿雲」，筷子射向銅盤，將之插在牆上。季一劍蹲身拉動地毯，椅子滑動，剛好挪至店員身後。咚，店員一屁股摔到椅子上，雙眼睜大，完全搞不清發生什麼事。
眾人呆滯。
「好啊！」下一秒，他們大聲歡呼。「二俠出手太精準啦。」「我看那銅盤至少有三十斤重。」「兩位默契一絕啊！」
「季一劍！」邱絕刃開心，下意識伸出手想與季一劍相握。季一劍做出同樣動作──下一秒卻同時抽開了手。前者硬是轉開頭，跟眾俠客大聊起來，後者則是撇開頭，撞開人群，走向在群眾中間看不到的遠方。
沒錯，他們已經形同陌路了。邱絕刃心想：「再有默契都是假的。」但那真是假的嗎？他也不敢再多想。
「邱哥哥！」李小安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邱哥哥，你好厲害啊！」
「是這樣嗎？」邱絕刃笑了，他很得意。
「你可以教教我嗎？」
「當然，沒什麼不可以的啊。」
「會了之後會變超強嗎？」
「你邱哥哥教得還能不強嗎？」邱絕刃微微彎下腰看著他。
李小安立刻問道：「那我就可以不回家了？」
「當然，」邱絕刃點頭如搗蒜，「學這功夫可以讓你──欸等等！不對！喂！」他連忙澄清，但為時已晚。
「邱哥哥答應了！」李小安很開心，一把抱住邱絕刃，「謝謝哥哥，你最好啦！」
「不是，等等！」
眾俠客大笑，「邱大俠，你可得說話算話呀。」「連小孩的諾言都遵守不了，還當什麼大俠。」「各位，邱俠收徒啦，都聽見沒？」「聽見啦！」群眾一直是很奇妙的存在，他們不參與任何事，很多時候卻是他們說了算。尤其邱絕刃有點嘴笨，根本吐不出任何巧言妙語，影響大眾論調。
邱絕刃低頭看這小機靈鬼，李小安正笑得開心，真不知道小傢伙這一鬧是有意還無心？
「諸位俠客，晚上還安好？」一聲平穩的嗓音傳來。
邱絕刃轉身，是焉入凡，那位齊一教教主這時正拄著杖，手持念珠，面帶笑容與俠客們道好。
俠客們倒是熱情，一個個笑得燦爛，「我們可開心啦。」「道人準備的飯菜太好吃了！」「您剛才還錯過幾齣好戲呢。」
焉入凡緩緩點頭，「還舒適便好。」
「道人來這兒，莫非是來與我們同樂的？」那人才剛回頭，喊同伴拿食物來，焉入凡便婉拒。「若有這等緣分，貧道很是願意。但貧道此行一來，是為了將第二項試煉的規則告之於諸位。」
空氣變了。在場所有人，包括邱絕刃與遠處的季一劍，都嚴肅看向焉入凡。
焉入凡只是深深一笑。
＊
灰鬢男子步履蹣跚，低垂著腰，踏上一層又一層的階梯。
「你們在哪？」他低喃，「倒是告訴師父啊……」
這是個富貴人家，樓梯梯面鋪上了紅色的絨布，邊框鍍上金色的細線，金屬製的把手閃爍，反射了燭火的光芒，黃金雕成的獅虎雕塑被鑲在牆上。這都是壓榨百姓錢財得來的。
一路上他殺了很多守衛。為了救出他徒兒，殺多少個人都無所謂。只是他已經找了好久，一個月？一年？十年？或許是大半個人生，久到他幾乎忘記那些孩子的容顏。
「我答應過，一定會趕過去救你們的。」他流下兩行淚水。
在他身後，無數齊一教的僧人倒臥石階，身軀被切碎，零零落落地散在整條梯道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