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１．
真是見鬼的天。前一周還得戴著圍巾出門，過了一個假日就得換穿短袖了。大教室裡充斥著汗臭和食物油膩的氣味，提早到的謝孟聲戴著口罩，無聊地滑手機，只覺得臉上也悶著濕黏的汗。
林樂樂跟著一群男生走進教室，一進門便聽到他身邊的朋友在嚷嚷：
「真的是便當小偷耶！」
他發現謝孟聲來得比平時早，「嘿」地跑到座位後方、一把攬住他的肩。謝孟聲差點把手機摔出去，罵了句「幹」，不爽地推開他。
「哎，你知道嗎？上禮拜排練我就吹了兩顆音！本來快到我的部分，結果被喊停了。兩顆音一個便當哈哈──」
「聽到了，白癡，給我放手。」
「你在看什麼？幹嘛藏著？」
林樂樂瞥見他快速關掉的網頁，伸手便搶他手機，被一拳捶在肩膀上，他哀號了聲，仍賤兮兮地湊回謝孟聲身旁。
「不會是什麼不可告人的內容吧？來啦，給兄弟看一下。」
「滾。」
學生三三兩兩地走進教室，謝孟聲瞥見劉治穎在其中，推開林樂樂，「喂」了聲把那人叫住。治穎明顯愣了一下，走向他的位子，謝孟聲等他在桌子旁彎下腰，才輕踢他的腿，糾正道：
「平常就把身體站直，別駝背。」
樂樂一臉驚奇地看著他們，謝孟聲無視他，只盯著劉治穎。
「中午有聲樂大師班，要不要去？」
「啊……外系學生也能去嗎？」
「為什麼不行？」
不知為何，感覺劉治穎的臉頰有些紅。他應了句「好」，便回到自己常坐的座位上。林樂樂一副八卦的嘴臉正要開口，謝孟聲已經拿著曲式學課本擋住他嘴巴。
「那天在酒吧外面認識的，現在是我學生。」
「哦、哦哦。了不起啊，謝老師！你知道他上禮拜才幹了件事，弄得現在我們系上都知道他了嗎？」
「啥？」
仔細觀察會發現，教室裡不止他們的視線停在劉治穎身上。幾個絃樂組的女生嘰嘰喳喳地聊著天，片段的話語中也出現了他的名字。
從那天在籃球場見到以後，謝孟聲僅僅和劉治穎用訊息確認過一次上課的時間。他們約了今天下午的四點在系館琴房，剩下的互動只有剛才簡短的兩句話。
孟聲被勾起了好奇心，又不願意表現出來。好在林樂樂沒有聰明到會賣關子，他推開了謝孟聲的課本，滔滔不絕地說道：
「就是啊，他們廣電系不是弄了個廣播頻道？有個什麼專欄的……反正平常也沒人在聽啦！不過那個人上禮拜五在節目裡唱歌，情歌喔！說是要唱給我們系上的某人聽的。靠，虧他幹得出來。」
林樂樂的嗓門太大了，坐在附近的女生紛紛轉過頭，對他比出「噓」的手勢，但她們自個兒也笑個不停。另一邊，成為話題中心的劉治穎默默地低著頭翻課本，從後方的角度看，可以看見他紅透的耳朵。
那些女生可能想悄悄地討論，可惜太過興奮、使她們都沒能控制住音量，幾乎用喊的，有人問了林樂樂：
「哎，所以你知道他告白的是誰嗎？」
「吼哦，好浪漫──」
眼看教授走進了教室，同學們也沒有消停的意思。就這點來說音樂系的學生總是特別幼稚，他們日復一日被練琴的行程塞滿生活，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們亢奮很久。
謝孟聲暗罵了句「無聊」。林樂樂走開，他的視線卻不由自主地往劉治穎的方向飄過去。教授開始點名，那傢伙才坐直了身體。孟聲拿起手機想著發訊息給他，但盯住對話框，想了好幾分鐘，只打出一句「等會一樓見」。
劉治穎似乎看見了手機上的通知，但並沒有已讀。點完名，講台前的教授接著上周的進度繼續講起了課程，台下偶爾還有閒聊聲，三分鐘熱度的女生們已經把話題轉去了別的地方。
謝孟聲重新打開瀏覽器，刪掉搜尋引擎裡「男生與男生怎麼談戀愛」的紀錄，才蓋上手機。
２．
演奏廳外邊貼著今日主講者的海報，學生們排在門口，認真來聽的沒幾個、大多都是為了這學期不足的場次。謝孟聲也不擔心找不到前排的位置，站在隊伍外面，等到開放入場，方才留在教室請教問題的治穎才出現。
「抱歉，我們進去吧。」
謝孟聲抱著手臂，走在前面進入了演奏廳。果真靠前的位子都還相當空，劉治穎跟著他坐在第二排。他們前面是聲樂組的教授，和待會要接受指教的學生朋友。
前門打開，主講人已經到了、卻在跟系上的老師聊著天。今天來的是個旅歐的女高音、也是畢業的校友。
「我是第一次來聽你們的大師班。」
「每個學期都有很多場，你可以去系上的網站看看──簡單來說，等一下那邊三個學生會上去演唱，讓主講者現場指導。」
「你去唱過嗎？」
「沒有。」
謝孟聲乾脆地否認，也不想多作解釋。劉治穎看向台上燈光聚焦的位置，忽然笑了下說：
「我第一次就是在這裡聽見你唱歌。」
謝孟聲瞄了他一眼，主講者進場，背後傳來了掌聲。開頭不外乎介紹主講者的經歷、頒發感謝狀，他無聲地敲著座椅扶手，面朝前方、卻向身旁的劉治穎問：
「所以你上禮拜在你們的廣播裡唱了什麼？」
可以感覺到對方僵住身體，也許又紅了耳根，謝孟聲並未特意確認。他收回手、轉而撐住了下巴，主講者和第一位演唱的男學生走上台，曲目是謝孟聲不熟悉的中文歌曲。
他們安靜地聽完，那個大四的學長貌似太過緊張，好幾個地方犯了基本的錯誤。但主講者只是微笑著在拿到的譜上筆記，等到學生把曲子唱完，她才從氣息的問題開始講起。
聽著有些無聊，孟聲往旁邊一看，恰好對上了劉治穎的目光。
「對不起。」
「什麼啊？」
「那天節目出了狀況，學姊臨時讓我補錄了一點內容……本來不打算造成風波的。那時也只是提到想和一個音樂系的同學傳達心意，沒想到引起了討論。」
還以為他打算裝作沒聽到了呢。謝孟聲意識到治穎在回他幾分鐘前問的話，又不禁覺得好笑。這傢伙明明大多時候都表現得相當謹慎，偏偏會有這麼衝動的舉止啊。
話說回來，他既唱那些吵死人的音樂、又染了這麼一頭顯眼的頭髮，怎麼還怕成為別人的焦點呢？真是好笑。
「白癡。你如果要在廣播上講，就應該知道我們學校的學生有多無聊。」
謝孟聲沒繼續聽台上主講者的話，顧著挖苦他。可劉治穎只是乾笑，微微別開了視線。
「那天廣播，主題說的是要用唱歌、表達在校園裡最令自己高興的事。我沒有考慮別的，就想到了你。」
謝孟聲有如被噎住，一瞬間想著：如此俗爛的台詞放在現實裡、居然也能被說得這麼動聽啊。
和自己不一樣，謝孟聲講話的聲音很普通，但劉治穎是那種說話會讓人期待他唱歌的嗓音。不管說什麼，只要配上認真的口吻，正常異性都會被他打動的──不過同性的話謝孟聲可真不知道。
他頓了許久，只吐出三個字：
「真肉麻。」
「哈哈，但見到你就很開心啊，甚至會想做些平常不可能做的事。因為這樣，也覺得對你很抱歉，但我實在想不出辦法要怎麼做，才能不讓我的情感造成任何人的困擾。」
謝孟聲閉嘴了一會兒，輪到第二個學生，他的鋼琴伴奏上台前經過第一排，有個男生起身吻了她一下──即便在台上擔任陪襯的角色，在某個人的故事裡也是主角。
這算某種安慰嗎？謝孟聲看那鋼伴上台時嘴角掛著甜蜜的笑意，一到鋼琴前坐定，又趕緊換回嚴肅的表情。他「嘖」了聲，問道：
「你怕誰困擾了？」
「……你。」
「我不覺得有多困擾，還有嗎？」
劉治穎猛然轉向他，卻沒法辨認謝孟聲口罩下的表情。他歪頭回望，半瞇著眼睛。
「只要自己開心，就讓別人困擾吧。那有差嗎？」
假如他也像劉治穎這麼瞻前顧後，恐怕連日子都不用過了。謝孟聲想到林樂樂常開玩笑地罵他自私，也許他確實如此。但唱歌的人，如果連自身都不敢把握樂器內在的聲音，便沒有使聽眾共鳴的可能啊。
他記得他開始學聲樂的第一件事，就是聽見自己。
「說起來，你這種個性到底怎麼會去念廣電？你們不是需要面對鏡頭嗎？」
謝孟聲忍不住問了一句。以前在通識課遇過廣電系的學生，印象中都不像劉治穎這樣的。他以為廣電系都是群活潑的傢伙，整天打鬧、唱流行歌，最好樂天到旁若無人。
治穎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腦袋，低著頭又笑了下，謝孟聲才注意到他臉頰上有個很淺的酒窩。
「其實那時候我是陪朋友一起填的志願。」
「那你朋友呢？」
「……沒考上。」
要不是台上有人演唱，謝孟聲恐怕會笑出聲。他伸手在劉治穎腿上捏了把，對方似乎嚇了一跳，有短暫的呆滯。
「媽的，還有這種事。」
「我們系上也有後勤一類的工作，我還算喜歡做幕後。」
哦。音樂系裡也有這種人，對演奏本身未必有興趣，將志向放在音樂行政一類的工作。這謝孟聲倒也並非不理解，但對象變成了治穎，他便忍不住挖苦：
「那你在酒吧駐唱，該不會也是朋友慫恿的吧？」
長得好、身材又高挑，擁有令人嫉妒的聲音條件，卻一點主動表現的意思都沒有。這傢伙太懂得浪費天份了。謝孟聲想，要不是劉治穎喜歡自己，他大概掐死他的想法都有。
「……不，是我父親的老客人。那時聽到我唱歌，把我叫去的。」
「幹，還真的啊。你這麼好說話，不叫你做點什麼好像都對不起自己。」
兩個人的說話聲終於引來前排學生的不滿，剛才那個吻了鋼伴的男生回頭看了他們一眼，謝孟聲扯了扯嘴角，彷彿壓根不在乎被人在背後抱怨。這時餘光卻瞥見劉治穎尷尬的笑，他用很低的聲音問他：
「那你希望我做什麼？」
又是那種清透、柔和的音色。孟聲盯著他，心裡有種古怪的感覺。劉治穎這問題的意思彷彿想要為他付出，就像他只要開口、自己就一定會盡力替他達成。
可是鬼知道謝孟聲想要的是天賦。可以站在現在那個被所有人盯著的位置、可以讓他唱主角的天賦。甚至，都不必把一切準備好給他，只要一點能令努力有所回報的基本條件，謝孟聲都能覺得滿意。
「學長？」
心頭好像蒙上了陰影，扭頭看向舞台，連劉治穎喊他都沒聽見。腦海裡回想起去年的發表會，他站在那個燈光下的位置，把每個樂句都唱到他能做的最好樣子。
但依舊台下在聽的人寥寥無幾，他們轉眼便忘記了他。
──可怕的不是唱得爛、而是平庸。謝孟聲當然不會接受自己搞砸曲目，但他也早已意識到，他做不到比平庸更好的。
當初要是沒放棄低音號，是不是根本就不會有過可笑的期待、白費這麼多時間與力氣呢？
沒有人看見他……除了坐在他身旁的這個傢伙。
「你剛剛問我希望你做什麼，對吧？」
「嗯？」
第二位演唱者唱完，他們身周響起掌聲。劉治穎也跟著鼓掌，謝孟聲在心裡冷哼著想：他也沒在聽，不是嗎？
搞不好當時的發表會也是這樣。現在假裝受到打動，拿來當作理由親近自己而已。不管怎麼樣，謝孟聲懶得多計較了。如果他對自己的樂器還有一點點期待，那大概都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跟我交往吧。」
劉治穎頓了下，慢慢瞠大了眼睛。
──假使他的演出也曾使旁人因驚艷而露出這種表情，謝孟聲大概會更開心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