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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語師》之十四:第九章 同情心

牧葵 | 2021-02-26 12:24:11 | 巴幣 2 | 人氣 150


第九章 同情心
  
  1.
  那個可恨的施暴者終於把寧靜還給他,李襄儒感覺自己要死了,不然他視野中不會出現這麼多幻覺。他看見江涵寧站在他眼前──十二三歲的模樣,旁人看來有點太年幼,但他覺得是最好的年紀。
 
  初剛懂事、又仍會把信任完全交付給他。就是某些時候太過單純,讓李襄儒失去耐心。可事過境遷再仔細想想,瑣碎的事物單獨檢視起來都並非難以忍耐。
 
  怎麼演變成現在這種狀況的?被鈍痛侵襲的腦袋整理不出頭緒。
 
  意識幾度恍惚,鮮血乾在李襄儒的牙縫間,導致吞嚥唾沫時滿嘴都是鐵鏽味。他喉嚨乾得厲害,當看見一雙陌生的鞋出現在客房門口,他立刻沙啞地喊起來:
 
  「水、我要水……」
 
  那雙鞋被他的聲音嚇著,頓住了下,旋即急急地跑出去。他給他拿了礦泉水,蹲下身,李襄儒才看清、對方是那個和江涵寧一起出現在夜店的青年。
 
  「嘔!」
 
  林艾攙扶著他、讓他能順利進水,李襄儒卻灌得太急,把一口水吐了出來。他吐髒另一人的衣服,兩人同時縮了下,他驚訝地發現林艾非但沒有發火、還伸手幫他把水瓶拿穩。
 
  冰涼的液體緩解了喉頭灼燙的刺痛感,李襄儒靠自己坐起了身體,林艾確定他能坐好、才拿開了放在他後腰的手。兩人相對無言,李襄儒被揍得和豬頭似的,林艾不太敢直視他的臉。
 
  「你是誰啊?」
 
  聽見問句的同時,林艾瞥見飛到稍遠處的助聽器。他伸長了手臂去搆,把沾灰的小東西拿了回來,握在手心中,語氣就像自己都不敢肯定。
 
  「……我是江涵寧的手語師。」
 
  「哈,手語師!」
 
  李襄儒拍了拍腿,突兀地發出笑聲。他搖晃青腫的腦袋,接著說了一句:這麼巧,我也是。
 
  林艾抿著唇,把助聽器收進口袋裡。他調整坐姿,卻怎麼也找不到自在的姿勢。李襄儒盯著他的目光令他坐立難安,他一直垂著眼,又控制不住地把另一人身上的舊襯衫瞧得清清楚楚。
 
  他在看些毫無用處的東西,例如鮮血噴濺的方向、在布料上暈染的面積。他甚至看出了幾塊泛黃程度不同的污漬,他想把這些污漬的形狀套入江涵寧之前敘述的故事裡,但他做不到。
 
  「我想知道……您和江涵寧發生了什麼。」
 
  他放棄去想,眼前這個悽慘的人就是「李襄儒」,直接閉上眼睛問道。他的問題引來對方又一陣發笑,李襄儒狂拍著大腿,陷入奇妙的亢奮中:
 
  「發生什麼?什麼都發生了……不、不,其實也沒有。」
 
  「他好像非常恨您。」
 
  「恨?」
 
  喉頭摩擦著,擠出古怪的咕嚕聲,李襄儒把臉頰肌肉全擠向了一邊,瞪著他,大聲反駁:
 
  「不可能。他喜歡我到可以用那愚蠢的手勢跟我說要逃走的!見鬼了那些黑道、還有這間破屋子,隨他們去吧!我們就往山下逃。」
 
  李襄儒唇角掛著唾沫,林艾察覺他的異常,不知是不是頭腦受到重擊的緣故,這人的情緒顯得錯亂。上一秒他興奮得手舞足蹈,轉眼之間,又頹然地放下手,張大了嘴巴,似乎被什麼事給震驚。
 
  「可這真的……超乎我想像啊!」
 
  「您是指?」
 
  「所有事情嘛。前幾天不是有地震嗎?還有工作。對、工作可真是難找。」
 
  他情緒化的表現搞得林艾腦子陣陣發暈,而且,似乎太大聲了──林艾神經質地摸了摸口袋,撈出助聽器確認它還在那裡。李襄儒見到他的動作,視線突然被吸引,在他把東西放回去前、一把將助聽器搶了過去。
 
  「這不是我給他撿回來的嗎……都是刮痕了,那個小環呢?怎麼沒把它繫在小聾子身上?」
 
  「因為他不想要了,先生。」
 
  林艾略嫌粗魯地拿回助聽器,匆促地塞回原處。李襄儒莫名得執著起來,挪動屁股,就要撲到林艾身上去搶。後者緊張地從地上跳起,退後至牆邊,看他撲空後失去平衡、摔到了地上。
 
  咚!李襄儒正臉朝地,發出「哎呦」的呻吟,好半晌才爬起來。鼻子下方像打開的水龍頭似,倏地留下兩注血。林艾盯著他,感覺自己也要瘋了。
 
  「拜託了……我想要幫您。」
 
  「幫我?」
 
  李襄儒的視線停留在他口袋許久,終於訕訕地移開。林艾弄不清他究竟是否明白他的意思、或只是腦筋正巧轉到另一個地方。總之,搶在林艾回答前,他仰起臉呼出一大口氣,聲音低了下來:
 
  「再回去一百次,我他媽的還是會被那小鬼迷住。你懂嗎?當他用那種眼神看你,每一件小事情都可以是你們的秘密。」
 
  「您也喜歡他,對不對?」
 
  林艾小心翼翼地確認,李襄儒用鼻子哼了哼,不置可否。
 
  「他生得挺漂亮的,你也這麼覺得吧?因為他像他媽啊!要是像他老爹那樣肯定就沒人要了。說來,那兩個老東西呢?是不是在哪裡欣賞我這副樣子?我就知道!他們沒那麼簡單會放過我──」
 
  「不,他父親不在這裡、葛姨也去世了。」
 
  林艾趕忙趁他再度開始碎念前打斷他,李襄儒呆了呆,長長地「哦」了聲。他好不容易把林艾的話聽進去,兀自露出疑惑的神情:
 
  「那群長工呢?廚娘呢?還有些人──」
 
  「通通都離開了。」
 
  李襄儒皺起臉,林艾說完後忽然自個兒覺得淒涼起來。李襄儒肯定見過這裡過去熱鬧的時候,他希望他還記得。
 
  「那他不是一個人嗎?」
 
  「是的、是的。我來到這裡時他就獨自住在這個大房子裡,很多舊東西、荒廢的空間。他會出門去,但做的不是正常的工作。他也不跟外界的人接觸,不願意聽他不想聽見的聲音……」
 
  林艾語無倫次地說了很長一串話,只想讓聽者能明白,那之後江涵寧如何把自己封閉在狹小的世界裡。
 
  他很後悔最後一次江涵寧敘述往事時,他沒有認真地聆聽。江涵寧一定也發現他的不專心,才沒把私奔後的故事說完。林艾現在的感覺就像弄丟了拼圖最關鍵的一塊,他無從得知,最後李襄儒和江涵寧為何走到今日這步。
 
  「您也許比我清楚,為什麼他成了現在的樣子。」
 
  「我……我不、不知道啊。」
 
  李襄儒結巴地否認,林艾望著他閃躲的眼神,頓時急了,如果對方完全不肯透漏,他要怎麼幫忙?
 
  就讓那些未知的陳年舊事糾纏著腐爛嗎?李襄儒可能會死在這裡,他還搞不清楚江涵寧什麼都做得出來!
 
  胸口的怒氣再也不受控制,林艾箭步上前、強硬地抓住了那人的肩膀。
 
  「一定和您有關的。已經發生了很多事,我需要您跟我坦白,我們一起想辦法修正錯誤。」
 
  這不是平常的林艾。雖說他把手放在李襄儒肩上、也只用了一點能把對方剛好按住的力道。後者張大了嘴巴,用上很長一段時間消化他的話,林艾的眼神不容他再躲避,他會意過來,卻兩眼一閉、用自言自語的音量道:
 
  「啊……不可能的。」
 
  「為什麼?」
 
  「解決不了,就說不可能嘛。」
 
  李襄儒哆嗦了下,試著拿開林艾的手,不過自己的指頭抖得太厲害,幾次都沒能成功。林艾自個兒頹然地放開,重新站直身體,望見對方睜開了無精打采的眼睛,仍不死心地重複了一遍問題:為什麼?
 
  要是李襄儒依舊閃爍其詞,他肯定會繼續逼問下去。問題是,他感覺那人是認真的。
 
  「是因為他的聽障嗎?」
 
  「……不,那根本不是他變成麻煩的重點。」
 
  唉。李襄儒突然嘆了口氣,臉頰放鬆下來。他搔了搔頭,臉部的表情第一次顯得正常。即便他半邊臉腫得五官都已變形,這一刻吐出來的聲音字字清晰:
 
  「不過,我最後做得的確不好。」
 
  林艾一陣茫然,他錯過最關鍵的那件事,而似乎李襄儒說什麼都不肯透漏更多。
 
  真的不能解決嗎?他掙扎了幾秒,放棄的念頭不知何時已經佔據腦袋。李襄儒眼下的狀態,讓他感覺自己在拷問一個失去正常的人。除此之外,他不曉得時間過去了多久,等到江涵寧睡醒,誰能保證還有下一次與李襄儒說話的機會?
 
  林艾壓抑著巨大的無力感,他想他不能再問了。就當李襄儒說的那樣,沒有解決辦法,那麼──他只能帶著對方逃走。
 
  這並非突然出現的念頭。他明白自己,即便已經發生了許多脫軌的事,他至少絕不能讓李襄儒被江涵寧殺死。至於悄悄離開,之後江涵寧會怎麼樣?那並非他能考慮的問題了。
 
  林艾深呼吸了幾次,李襄儒以為他還要問,竟把腦袋埋進膝蓋間、雙手捂住耳朵。在如此糟糕的處境中,使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林艾彎身抓住了他的手腕,強迫他聽見自己的話:
 
  「別坐在這兒了。我們走吧,趁涵寧醒來前。」
 
  「啊?」
 
  「您能站起來嗎?」
 
  李襄儒抬起頭,第一時間不肯相信他,手一被鬆開,立刻又捂回耳朵上。林艾耐著性子蹲在他面前,過了半分鐘的時間,李襄儒才漸漸察覺他的意思。他張開了嘴巴,陷入緊張中:
 
  「要離開?離開這裡嗎?」
 
  「對……不管怎麼樣,我沒辦法看著您遭遇生命危險。」
 
  李襄儒意義不明地「啊」了兩聲,林艾看他的失常,只覺得越發悲哀。但他克制住情緒,把手伸給李襄儒,對方恍神半晌,總算仍抓住了他。
 
  「好、好。得快走,不然天要亮了。」
 
  他把人從地上拉起來,李襄儒的右腿可能受了傷,整個人向一邊傾斜、難以維持平衡。林艾不得不讓他把手搭在自己肩上,半揹著李襄儒走出客房。
 
  兩人慢吞吞地向外移動,山中夜色有如多年前、一點一點地接住了逃亡者的身影。不過情境已大不相同,神明廳下的瓷瓶碎片映出兩個手語師的背影,沒有人回頭,他們匆匆走過每一寸生灰的角落。
 
  挪動的過程中,李襄儒不時發出細微的呻吟。經過江涵寧房間時,林艾不安地張望了一回。黑暗中的走廊,連門的位置都難看清楚。
 
  林艾沒有餘裕思考太多,只是心頭仍不禁揪緊了下。
 
  「哎喲……」
 
  他很快收回視線,肩膀被另一人的重量壓得發麻,兩人靠近了大門處的階梯。眼看沒幾步就能踏上馬路,林艾忽然頓住步伐,讓慣性前進的李襄儒絆了下。
 
  「這是、車聲?」
 
  側耳傾聽,往下山方向的道路竟真有引擎快速運轉的聲響。李襄儒愣了好幾秒,接著亦瞪大眼睛。不知從哪兒生出力氣,推開林艾,他搶先跑到了馬路中間。
 
  「等等──」
 
  「救命啊!救命!」
 
  路口閃出的刺眼大燈吞沒了李襄儒的身影,林艾反射地抬起手擋住突如其來的光線,緊接著,耳邊傳來急剎車的聲響。嘎!輪胎在地上磨擦出火花,他放下手,急急地便要衝上前,卻見李襄儒摔坐在柏油路上,身邊停下的轎車與他擦肩而過,相隔只有兩三寸遠。
 
  車門「啪」地打開,林艾的瞳孔猛地因驚懼而放大。他看著叼菸的男人從副駕駛座上走下來,到了李襄儒面前,拎起他的衣領、狐疑地打量。
 
  「這是誰啊?」
 
  吐掉菸,男人斷裂的鼻樑以支架固定、仍歪向一邊。皮開肉綻的傷疤把他的臉拉扯得猙獰,可林艾依然一眼認出──這是當時在市區檳榔攤前,被江涵寧揍了的人。
 
  他的另外一個同伴也從駕駛座走下來,捏住李襄儒的臉,見到比哭更難看的表情,兩人因為那滑稽的模樣而忍不住嗤笑。
 
  「不重要吧。拉進去、一起處理掉唄。」
 
  李襄儒發出含糊的叫喊,開車那人「砰」地一拳敲在擋風玻璃上,他又嚇得立刻噤聲。眼淚與鼻血同時滑落,被揍過的花襯衫男不屑地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餘光瞥見門口的陰影處,他瞇起眼:
 
  「有人跑進去了?」
 
  「啊?沒見到。」
 
  駕車的是個胖子,他漫不經心地從另一人手上接住癱軟的李襄儒。嫌棄地捏住這倒楣鬼的後領。他轉頭把車子熄火,而同伴已經急性子地踏上臺階。
 
  胖男人無奈地聳了聳肩,將李襄儒一路拖行回到三合院中。他們自然不會在意這個鼻青臉腫的傢伙在東張西望地尋找誰。
 
  西側走廊的某個房間、有扇門敞開了一半,也要等幾分鐘後,這兩人才會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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