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香料的餘韻,滲透了我的身心與生活,我一面因為辛香料的刺激,不斷精進自己,以實現理想;一面與阿奇柏德‧費雪學長保持往來。並非是因為有求於他,而是他很主動跟我來往,我也對價值觀與我南轅北轍的他深感興趣。我們偶爾會一起吃午餐,聊南聊北,意外地很聊得來──但有些話題還是他的地雷區。比方女性相關,跟他一提到克勞迪雅跟夏洛特,他就會露出厭惡,甚至是鄙視的神情,會直言「別再談這些了,我不想談女人相關的」。這很出乎我的意外,我認為像他這樣的貴公子,對於聊女人應該有一定的興趣,但他似乎很厭惡女性而不願多談。
此外,他也不會多談家庭,每當提到同校任教的雙親,他都會避重就輕,從不深談。或許是不想讓我這個平民知道太多貴族的家務事吧。
除了敏感話題外,他不難相處,沒有想像中暴戾,雖然還是很孤傲,但並非隨時都很有攻擊性。
他也有熱忱的一面,我有任何魔法相關的問題,他都會耐心解說指導(我們最聊得來的就是魔法的部分,尤其我們都是極少數會使用光魔法的同類)。雖然可能會一臉無奈,也會碎唸「怎麼連這都不懂啊,蠢貨」,但還是很有耐心地,把我教到會為止。典型的刀子口豆腐心吧,我想。
此外,還有一點也讓我深感意外,他十分喜歡甜點,鐵桿甜點派──最喜歡的是巧克力蛋糕,檸檬蛋糕其次。原以為他完全不會喜歡甜點,喜歡大魚大肉跟辛辣食物,但他表示自己雖不排斥,也沒有特別偏好。至於我對任何食物其實都沒有強烈偏好,唯一偏好的只有咖啡,尤其是黑咖啡。茶類則是除非是克勞迪雅泡的,否則不會主動喝。
至於學長,他不喜歡咖啡(茶則是無感),認為咖啡除非加大量的糖,不然太苦澀了。對於我偏好黑咖啡,更是完全無法理解,但也不會冷嘲熱諷,對於個人的偏好,他還是會給予一定尊重的。
在飲食方面,我們幾乎沒有共通點,年齡身分也不同,他既是學長又是貴族,地位天差地別,但他也不至於高高在上。雖有身為貴族的自傲,也不會目中無人到將平民視為草芥。他不會欺壓平民,甚至可能會幫助平民,比方我。
縱使我們各方面都相去甚遠,但似乎不會排斥彼此──即便覺得是孽緣,卻不會想割捨。在旁人看來,辛香料與咖啡粉是無法相容的,但我們確實共存了。
辛香料與咖啡粉相溶在一起,究竟會是什麼味道?
一定是無比刺激、濃烈的味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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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放學,克勞迪雅因為被老師叫去幫忙(這早已習以為常了),無法跟我一起回家,我就先行離開了。在我即將離開教學大樓之際,看到兩道熟悉的身影在交談。
停下腳步,定睛一看,發現是學長跟海倫娜‧費雪老師,其中海倫娜‧費雪老師是學長的母親,曾擔任我們班的風魔法老師一年。印象中她是和藹可親的老師,跟她的丈夫李奧納多‧費雪老師不同。
李奧納多‧費雪老師十分一板一眼,他曾擔任我們班的火魔法老師兩年,對他唯一的印象,就是嚴厲的指導及要求。當他不再教我們班時,很多同學都鬆了一口氣;反觀海倫娜‧費雪老師,許多人都捨不得她,包括我在內,或許她不是最擅長教學的老師,但絕對是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之一。
這兩位老師都因為我是會使用光魔法的平民,對我特別關注,我也跟他們打過一些交道,但我本身對於跟老師交流沒有太大興趣,因此說不上熟稔。
也正因為不熟稔,才會始終都不知道,他們有個兒子也在這邊就學吧。
──思緒不知不覺飄遠了,觀察一下學長跟他母親在談什麼好了。
由於相隔一段距離,聽不清交談內容。為了不被察覺,我躲在角落觀察。隱約可以看到學長神情凝重,目光下垂,平常親和的海倫娜老師也板起面孔,似乎在數落什麼,氣氛相當緊繃。
他們在談什麼?總覺得很不對勁,我想持續觀察下去,但很怕被發現,要是被發現了感覺會很不妙,於是不久後還是悄悄離開了。
事後當然也不敢跟學長提這件事,只能一如往常地跟他相處──或許其實不是什麼嚴重的事吧,可能我想多了。
畢竟學長,沒有任何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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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的話就用這個呼喚我吧,不過要記得,它有距離上的限制,基本上我畢業後,因為就不在學校裡了,這樣你可能就無法靠這個來呼喚我,所以畢業後更無法保證能保護你。之後就靠你自己吧。
言猶在耳。兩年已經過去,對我說這番話的學長畢業了,畢業時,他有再度強調他不會摘下戒指,會到戒指超過年限,喪失作用後才會摘下。換言之契約還有三年。
雖然畢業後可能無法感知到我的求救,但若在感知範圍內,他還是會義不容辭。
對於學長的好意,自然不能辜負,我向他承諾,一定會持續精進魔法,並實現成為魔法騎士團成員的夢想。
──是嗎?自己加油吧,我的目標還是沒有改變。我會先花一年考到魔法師執照,再花兩年備考魔法學校教師執照,再入校擔任助教,順利的話兩年應該就能成為正式教師了,如此一來二十歲就能實現目標了。
這是他對於我承諾的回應,還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離別之時,沒有太多感傷,但有些遺憾。不是因為或許少了一個可以保護自己的人,而是覺得無法朝夕相處(其實也不見得每天都能說到話),而感到可惜吧。除了克勞迪雅外,他是我最親密的朋友了。起初我覺得他是高不可攀的前輩,但後來距離逐漸拉近,他不再是遙不可及的人了。
或許我跟他,是有些相似處的,但究竟是哪裡相似,也無法說個具體。到頭來,或許花了兩年,也還沒有徹底認識學長。學長從來不跟我傾訴心事,未曾在我面前展現過軟弱的一面。或許是為了維護貴族的尊嚴,前輩的架子吧。他的眼神總是鋒利,猶若禿鷹;但他又不是想像中的食肉猛禽,而是喜歡甜點;但他又像嗆辣的辛香料,這一點又與嗜甜相衝突。
就是如此矛盾的存在。
想要進一步了解他,卻無從下手,就如對夏洛特,或者──克勞迪雅也是。
我始終無法真正了解一個人,一來是我木訥,二來是或許我也怕與人深交吧。即便希望了解別人,卻又怕真的了解後,內心會有更沉重的負擔,或者想像會破滅──
距離產生美感,在一切都朦朧不清時,總是會產生無窮想像,而那時候就會是最美的。說不定我只是想維護那種美感,才會與人保持距離也說不定。
很矛盾吧,最矛盾的人或許是我。
我希望學長在我面前是可靠強大的存在,因此只去認識了這樣的學長;我希望夏洛特不要過度依賴我,因此當她將我拒之門外時,我選擇了接受。至於克勞迪雅,或許是──
或許是什麼?
她是最近在身邊的人,卻也是最難定義的人。
「擁有共同理念的戰友」就能概括她了嗎?
這些疑問,不時就會湧上心頭,在學長畢業那天,更是胡思亂想。
克勞迪雅也察覺到我的異樣。
「怎麼了?查理斯,你還在想費雪學長畢業的事嗎?」
她只猜對一半。
「嗯,不曉得他畢業後,是不是真的會朝他的目標邁進……我未來的生活模式,也肯定會有所不同吧,所以就開始沉思起來……」
「這樣啊,你跟費雪學長也很要好吧,你們不是常一起吃飯嗎?還有對戒呢。這副對戒,你們會持續戴著吧?」
「會,在魔戒失去效力前,還會繼續戴,還有三年吧。」
「嗯,費雪學長對查理斯而言,是很重要的人吧。」
「至少是我生命的貴人吧,沒有他,還不曉得能不能活到現在,也不曉得能不能有足夠的覺悟呢。」
我持續向前,原本與我並肩前行的克勞迪雅,逐漸被拋在後頭。當我察覺到後回身,才發現她已經停下腳步,與我相隔三步的距離。
「所謂的覺悟,是什麼?」
當時已經入夜,街上只有幾盞孤燈,幾乎沒有行人,周遭一片清寂。
眼前的少女,黑髮融入黑夜,閃爍幽光的藍眼,恍若映著夜空的星塵。
「一定要加入魔法騎士團的覺悟。」
「是嗎?為什麼?」
「因為我要實現夢想給他看,證明我的夢想是正確的。」
這的確是我一直堅持下去的理由。
「所以你是為了向他證明,才會這麼努力嗎?」她拉高聲調,話鋒一轉:
「你不是為了自己努力嗎?」
我啞然。
「是你自己決定要去實現這個夢想的吧,那為了自己努力就好了,為什麼還要為了別人努力呢?」她眨眼,目光炯然:
「更何況,即使你實現了夢想,他也不見得會認同你。他如果還是不認同你,難道你的夢想就是錯誤的嗎?」
會心一擊。
完全無法反駁。
這個道理雖然早已明白,但我因為滿腦想著讓他認同,就刻意無視了這點。
「到頭來,追求他的認同,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直指核心的質問。
或許我無法給予一個像樣的答案,不過──
「我想讓想法跟我相反的人,也能認同我的想法吧。若連想法跟我對立的人都能認同我了,那代表我真的成功了。如此一來,我就能更確信自己的理想是正確的。」
沒錯,為了正確。只要是正確的,那對社會一定是好的,至少利大於弊。
「但是,這還是會回到一個問題:如果他不認同你,難道你就是錯誤的嗎?你要為此放棄你的理想嗎?」她唇角微勾:
「到頭來,誰能定義正確?最後能夠相信的,只有自己不是嗎?你不需要滿足任何人,獲得任何人的認同。」
鏗鏘有力的話語。
──你要如何定義「正確的事情」呢?再說了,我只是要你認清現實而已,少做不切實際的幻想了。
學長也說過類似的話,只是他還要我認清現實。克勞迪雅不同,她只是希望我能做自己。
如同──
──好好地做你自己,不需要成為任何人,好好作為查理斯‧霍夫曼而活就夠了。
父親的忠告,與克勞迪雅方才的話語重疊了。
──這世上沒有什麼非實現不可的執著。最重要的是照顧好自己,做自己喜歡的事,包括助人,也是因為喜歡而做的。但終究不能太過犧牲自己,不然本末倒置了呢。
沒有什麼非實現不可的執著,包括成為魔法騎士團成員嗎?但是一旦放棄這個執著,我就……
「查理斯,你願意好好為夢想努力是好事,只是一定要為自己努力才行,一直左顧右盼的話,遲早會迷路的。」黑髮少女走到我的前頭:
「就像我,也該好好為了自己成為魔女,甚至是,旅行魔女。如果可以,我還是……想要實現四處旅行,救濟世人的夢想。」
在街燈的映照下,她的背影發光,身後迤邐頎長的黑影,沒入我的腳下。
「好了,怎麼不知不覺就說了這些呢……總之,」她回身,將雙手放在身後,嫣然莞爾:
「無論查理斯想做什麼,我都會支持的。只要那是查理斯心甘情願,為了自己而做的事情就行了。」
「就算我不加入魔法騎士團嗎?」
「當然。」
「即使我不當正義的夥伴嗎?」
「是的。」
我赫然,但她是認真的。
「……就這樣無條件支持我?」
「因為我相信你。更何況我也沒有干涉的權利,誰都沒有干涉的權利。」
她的聲色,儼然澄澈的湖水般清明。
「所以不是因為認同我的理念而支持我嗎?」
「你想要實現正義的理念,我當然非常支持。不過,即使哪一天放棄了,也沒關係。你還是你,你還是作為查理斯‧霍夫曼而活,不需要在意我。」她召出掃帚:
「差不多就是這樣吧,要不要騎掃帚回去?我們也走了很久的路吧。」
「是可以,不過為什麼這麼突然?妳不是很喜歡慢慢走嗎?」
「就想換個心情吧,偶爾換個方式回家也挺不錯的。何況,現在真的也比較晚了,不是嗎?」她看到我召出掃帚後,就從容地側坐上自己的掃帚,浮上空中:
「今天星空也很漂亮,是個好天氣呢。在空中飛行的話,也更方便觀賞星空吧?也可以俯瞰風景。這種時候騎著掃帚飛行,不是最好了嗎?」她再度莞爾:
「走吧。」
我跨上掃帚,追上她的速度,在星光的灑照下,與她並排而行。
縱然星辰璀璨,但沒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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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雪學長畢業後,幾乎沒有機會跟他見面了。他住得遠,我們平常也各自忙碌,至多久久吃一次飯,偶爾書信聯繫,如此而已。
也恰好日子很平和,不需要動用魔戒,基本上魔戒只剩下象徵意義了,但這個意義很重要,是對自己的約束,也讓我能保留一個位置給學長。
一年後,他如願考到魔法師執照,隨後備考魔法學校教師執照;我則是持續精進魔法,想要加入魔法騎士團的夢想還是沒有改變,我很確信有再多理由,歸根結柢是想為自己堅持多年的夢想負起責任,好不容易都堅持到現在了,就堅持到底吧。
不只是為了獲得學長認同,更重要的,是父親的身影,始終揮之不去吧。
父親無法繼續幫助他人,那就由我來做吧。即便無法向他一樣被當成英雄也沒關係。
畢竟打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成為英雄而努力的。
如此提醒自己。
又過一年,終於畢業了,跟克勞迪雅一起。我跟她分別準備魔法師與魔女執照考試,一年後我們都如願了。我加入了魔法騎士團,她則是以魔女的身分,跟她父親一起經營魔藥工坊。
一切似乎都很順利,但──
直到身歷其境後,才會體悟到,或許希望的背後,是深不見底的絕望吧。
今天大年初一,祝諸君新年快樂、萬事如意!